1987年的微笑

魏東寧

張楚對發生在1987年的一次戀情記憶猶新。

那是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情感經歷，為什么會給張楚留下如此刻骨銘心的記憶？張楚后來回想，覺得絕不是因為它的浪漫曲折、蕩氣回腸。決定張楚記憶深度的是那場大雨，冬天里的大雨。

張楚一直迷信地認為：那場大雨是為了悼念他的愛情，才那么如泣如訴的。

張楚的情書

張楚和她的相識多少有點羅曼蒂克。

1987年7月，張楚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一家國企工會任文體干事。有一次，市總工會要舉辦全市職工排球比賽，張楚所在企業的工會決定高調參加這次展示企業形象的比賽。

張楚的任務就是率領這批排球骨干做好賽前訓練。

時值秋季，天氣忽冷忽熱，特別是惱人的風沙，讓在露天球場訓練的隊員們叫苦不迭。張楚忽然想起有一個同學已在市財會學校當體育老師，那所學校有一個不錯的體育館，可以讓隊員們擺脫風沙侵擾。張楚給同學打了個電話，午飯后，便率領隊員們乘車來到財會學校體育館。館內正有幾個女學生打排球，其中就有她。她球技一般，但玩得很投入，每接到一個球，就高興得又蹦又跳，她天真的笑聲是那么好聽，就像是晨光熹微中裊娜鳴唱的風鈴，整個館內都飛揚著她那無憂無慮的青春。青春無敵的笑聲，震撼了張楚的心。

同學用擊掌的方式讓打球的女孩子們撤離了現場，給張楚他們騰出場地。張楚看見她離開時，向他們做了一個調皮的鬼臉。張楚對老同學說：“我們攪黃了人家玩，她們會不會說我們是蝗蟲？”老同學笑道：“備不住。”張楚神秘地問：“那個做鬼臉的女孩兒叫什么名字？”老同學說：“她可是我們的校花……”

通過老同學，張楚知道了她的芳名──舒惠，一個很女人味的名字。那年，她剛好20歲。

自見到舒惠，她銀鈴般的笑聲和調皮的鬼臉，一直浮現在張楚的眼前，讓他揮之不去。輾轉反側之后，張楚終于決定：給她寫封求愛信，在那個年代，這是最大膽的做法。

張楚在信中寫道：

舒惠，請原諒我的魯莽和唐突，但是我怕晚了，自己留下終身遺憾。

上帝關上了門，卻打開了緣分的窗，他老人家力排眾議，按排了我們的相逢，緣，妙不可言。那天在球場上，你婀娜的倩影、笨拙的動作、調皮的鬼臉，都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我叫張楚，是一名剛畢業的大學生，就職于一家國企的工會。身高180厘米，體重160斤，健康善良活潑向上，相貌中等偏上，工人家庭。希望能和你成為好朋友，和你并肩走完人生所有幸福的路。

張楚在信的結尾這樣寫道：

舒惠，這幾天我在外地出差，在你收到這封信的第二天，我會叫我的好哥們李波，去你那兒當面詳細地介紹有關我的情況，希望他能把全世界最好的詞匯都用在我的身上。

直到現在，張楚都佩服自己在信的結尾，能埋伏下那么精彩的伏筆。他擔心郵遞員不能按照他設計的時間把信送到她的學校，就特意找到郵局的一個朋友，委托他把信親自送到她的手上。安排好了這一切，張楚才對著鏡子，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下她調皮的鬼臉。

收發室的電話

兩天后的下午，是張楚在信里和她相約的日子。張楚早早站在校園門口，像一個虔誠的教徒，等待下課鈴聲。凜冽的秋風吹在張楚的臉上，再折射到身邊的樹上，吹落的樹葉，在張楚的腳下，賣弄著秋的殘紅。

下課鈴聲終于在張楚的皮鞋把腳下的地面踢出一個不深不淺的坑之后鳴響起來。寂靜如水的校園，頃刻間變成了歡快的海洋。張楚用苦澀的眼睛在這片涌動的人潮里尋找她的身影。

她出現了，在人群中她是那么的出類拔萃，秋風掀起她的秀發，像一面狷傲的旗幟。

張楚鼓起勇氣，倚仗著初涉愛河的興奮勁，走過去，非常禮貌地說：“我是李波。我受好哥們張楚的委托，和你見面。”她一聽李波的名字，好看的臉上掠過一片酡紅。張楚知道，她收到了他的那封信。暫短的沉默后，她很快就變得從容自如起來，說：“咱們到前邊走走吧！”

漫步在校園外的白樺林，腳下的樹葉在無規則地飛舞。張楚以李波的身份，向她介紹了有關張楚的一些情況。介紹完了張楚的基本情況后，她也向張楚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她的基本情況，從她的介紹中張楚知道，她的父親是市直機關的一名官員。

程序化的介紹結束之后，舒惠關切地問：“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個體戶。是張楚最好的朋友。”

“你是做什么生意？”

“賣大白菜。”張楚信口開河地說，“你家如果還沒備秋菜，盡管吱聲，保證棵棵特等。”

舒惠開心地大笑起來，張楚好像又聽到了風鈴的鳴唱。

他們聊了很久，聊到很晚，最后，張楚把舒惠送到家門口，分手時，張楚對她說：“張楚說，他明天來看你。”

第二天晚飯后，張楚給舒惠打電話，約她出來見面，舒惠如約而至。當她看見站在她對面的還是“李波”時，臉上的笑意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問：“張楚怎么沒來？”張楚忙編個理由說：“他外地出差的事情辦得不太順利，可能要耽誤幾天。”她長吁了一口氣說：“不說他了，你的生意好嗎？”張楚眉飛色舞地說：“托你老人家的福，生意好極了。再攢10年，就能成萬元戶了。”她笑笑說：“真想和你一塊做生意，我的心算又準又快，準能成為你的好幫手。”張楚戲謔地說：“你學業那么忙，我可不敢雇你。”她苦笑了一下，從兜里掏出一個早已寫好的紙條，說：“請你轉交給你那個膽小鬼朋友吧！”她有意把“膽小鬼”說得很重。

張楚展開紙條，上面寫道：既然我們沒見過面，也就沒必要見面了。你的個體戶朋友出色地完成了你交給他的任務，請珍惜你們的友誼。

看完紙條，張楚笑出聲來。她顯然對他忽然到來的笑聲，感到莫明其妙，便問：“有那么可笑的嗎？”張楚鼓足勇氣，對舒惠說：“其實，寫信的那個人就是我，張楚就是李波，李波也是我。”舒惠怔怔地看著張楚，似乎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張楚滿懷歉意地說：“請原諒我用這種方式接近你。”舒惠垂下了頭，一副委屈的樣子。張楚真誠地對她說：“你不用急著回答我，明天我給你打電話，你別管我說什么，如果你愿意和我交往，就說：我是小惠。我就全懂了。”舒惠含情脈脈地看了張楚一眼，使勁點了點頭。

第二天，按照他們約定的時間，張楚把電話打到了收發室，電話鈴聲剛響了一下，她就接聽了電話。

張楚拿電話的手輕輕顫抖，“是我。”張楚說，“賣大白菜的。”

好一陣，她才說：“我是小惠。”

冬雨里的分手

沒風的時候，白樺林里顯得很靜，點點月光漏進樹葉的縫隙，灑在滿是落葉的地上，給他們年輕的愛情鍍上一層單調的色彩。

“我怎么才能了解你？”舒惠眨著眼，天真得就像一個孩子。

張楚說：“你別再懷疑我的愛了，我和阿里巴巴一樣，是徹頭徹尾的好青年。芝麻開門吧！”她終于又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

轉眼冬天，張楚的球隊經過浴血奮戰，終于殺入了決賽，并以3：0絕對優勢獲得了冠軍。

張楚興高采烈地跑到他們相約的地方，她早就等在那里，張楚剛想把好消息告訴她，忽然發現她一臉的愁容。張楚關切地問：“小惠，你怎么了？”她無言，心事重重的樣子。在張楚再三的催促下，她終于囁嚅地說：“我媽……我媽說，我還小，不應該這么早戀愛。”舒惠躲開張楚的眼睛說，“我媽說，我們沒有感情基礎，她說，我還不了解你……”

張楚的球隊獲得了冠軍，張楚的愛情卻要壽終正寢了。張楚當然不想就這樣輕易放棄，就大聲說：“只因為我不是你父母親自挑選的，所以她才說我們沒有基礎，不了解！那你呢？你自己呢？”

她沒吭聲，北風把她身邊的樹枝吹得左右搖擺，發出陣陣怪叫。

天上忽然下起了雨，是冬天的雨。舒惠穿得很單薄，凍得瑟瑟直抖。張楚催她快點兒回學校去，她站在原地沒動，張楚只好脫下外衣給她披上。她苦笑一下說：“你能對我笑笑嗎？”張楚感到很納悶，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可張楚還是對她笑了笑，舒惠哭了，說：“我會永遠記住你這個微笑的。”說完，她流著眼淚跑開了。

望著她被雨淋濕的背影，張楚真的希望明年她曾踩過的地方，能長出花繁葉茂的春天。

兩年后，由于張楚的工作業績突出，被市總工會授予“年度優秀工會干部”光榮稱號，并代表獲獎者上臺發言。他的經驗介紹很精彩，數次被聽眾的掌聲打斷。大會結束后，張楚在工人文化宮門口，看到了特意在那里等候他的舒惠。

暫短的沉默后，舒惠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說：“想知道當時我為什么會拒絕你嗎？”雖然愛已成為往事，但張楚對她的話題，還是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舒惠歉意地笑笑。說：“其實也不能全怪我媽，還有我爸，他說……如果，你不是工人家庭，他們也許就同意了。”舒惠終于對張楚說出了實話，張楚也終于明白了，那個雨天她讓張楚笑的真正原因。是的，工人家庭出身的張楚，贏得起，也輸得起。一切都應該微笑面對。

“能再笑一下嗎？”舒惠問

張楚笑了一下，很自信的那種。

舒惠也笑了一下，說：“希望還能聽到你的經驗介紹。”

舒惠和他道別，望著她楚楚動人的背影，張楚想，如果再經歷一個有雨的冬天，他還會從容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