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您為何把書名定為“聲音”?
阮慶岳:“聲音”指的是個體內在心象的脈動,以及外在宇宙里細微的騷動,這些都是必須透過傾聽與沉思,才得以感知的訊息,也是我越來越珍惜的價值。某個程度上,我相信某種幽微而自語的聲音,確實珍貴地存在生命的細節里,這也是我從許多優秀文學家,譬如里爾克或蒙田的文字里,所能真切感覺得到的。
Q:作為跨界人,您的作品涉及建筑評論、小說、隨筆等各個領域,您是如何在建筑評論家與作家之間進行角色互換的?
阮慶岳:文學與建筑二者間,確實有理性與感性的差別,也許過往我會借著二者的本質,來調整我可能不覺間偏差掉的某些傾向。也就是說,我會蓄意地在二者間跳躍穿梭,作為一種平衡自我狀態的必要,有些像走鋼索或是玩蹺蹺板,讓自己必須戰戰兢兢的不得松懈。現在我反而比較輕松些,不再蓄意強調或回避二者的必然差異,比較有些想順其自然的意思。
Q:王大閎先生的建筑作品很多,代表作是臺北中山紀念館和建國南路自宅。這兩棟建筑是將中國傳統建筑與現代性作對語的經典作品。對于這兩棟建筑您是怎么看的?
阮慶岳:王大閎先生的這兩件作品,都是響應時代狀態的杰作,也反映了王大閎先生在舊時代與新時代、歐陸文明與中華文化間,能夠從容自在、進退悠游的能力。現代主義如何能融入中國建筑的脈絡,以及一個當代華人知識分子要如何在時代中安身立命,大概都是王大閎先生深思的問題。
Q:您在《聲音》一書中寫道“王大閎書寫時間跨越數十年的英文科幻小說《幻城》終于問世,這部有著濃厚的烏托邦色彩的小說應該是他在建筑之外最在意的創作作品了”。您是如何評價這部作品的!
阮慶岳:這部小說應該是王大閎先生內里的自我絮語,而其中濃厚的烏托邦色彩反而透露著深層的哀傷與失望感。這樣的情緒可以指向二處,一是對于他在蘇州的童年生活,只能追憶無可返回的徒然哀悼感;二是對于當代科技發展的隱約批判,其中用來作對比的價值,是古希臘豐沛活潑的全人教育價值,一個狹隘一個寬闊。但是面對這兩種失望,王大閎并沒有解答,因此這小說并沒有真正的收篇與結語。
Q:來聊一聊七等生的文學吧。您在本書中說“初讀七等生,會驚訝于他殊異的文字與敘述風格,而更會感受到由此所構建起來的屬于七等生文字世界的迷離”,請您以七等生的小說《散步去黑橋》為例,來簡單地向大家談談七等生文字世界的迷離。
阮慶岳:七等生是一個復雜難解的小說家,我可能無法簡單敘述清楚。獨特的文字與敘述風格,自然是感知他不與世人為伍的最直接方法;但是,他小說的價值不僅止于此,他從早期對生命存在意義的思索與對抗,到后期逐漸扣敲起形而上的價值,譬如信仰與愛的意涵,是一個可見的思考歷程轉動,他也是一個非常認真與嚴肅看待創作的文學家。《散步去黑橋》是一個具有隱喻性的短篇,談一個中年人與一個有如陌生人、名為邁叟(暗指自我的靈魂my soul)的男孩,攜手散步的兩人對話。看來完全不經意也零星的話語,終于交集在幼時玩耍的那個小水泥板橋,究竟是黑色或是白色的爭論上。當主角最后走到村外,見到他一直以為必然的黑橋,竟然不是黑色的時候,就當著小男孩的面,嚎啕大哭起來。這就是小說的結局,相當迷離也震撼。
Q:你認為什么才是讓文學與建筑可以依靠的安定力量?
阮慶岳:應當是核心信仰的能否建立吧。因為有時,大時代的狀態良好,人只要活在其中,自然可以潤染受益,無論做什么都顯得安定適切;若時代處在偏頗震蕩的狀態,這時自我的拿捏把舵,就會顯得格外重要。我自己應對的方法,是會以歷史中自己景仰的前輩,作為前行時的標簽與力量來源,也借以提醒自己的如何定位。
Q:說到臺灣文學,不得不提一個人,那就是蔣勛先生。散文體小說似乎是人們對他的小說印記。他的作品文字風格在端莊豪闊與陰柔唯美間游移,二者交織互沁。您怎么看待蔣勛的?
阮慶岳:蔣老師算是我大學時的老師,但是多年后才真正有來往。我覺得“風格端莊豪闊與陰柔唯美間”的描述,十分的恰當也準確,這也是傳統的中國文人,經常會不覺擺蕩游移的必然狀態吧。蔣老師是一位對創作很嚴謹且有自我要求的人,也從來沒有停止對多面向創作嘗試的努力,十分可佩。
Q:您說您想過簡單的生活,卻發現這很不容易,因為生活就像頭會不斷吐絲、自我纏繞的怪獸。而您用來與這個世界隔離的方式就是安靜地孤獨地一人作閱讀。您確定能在其中感覺到閱讀給予您的簡單與自足的某些安然嗎?
阮慶岳:閱讀,其實就是與那些偉大心靈作連結的嘗試,理解他們努力追求的生命價值,或棄之若敝屣的生活引誘或獎賞,就是給自己找到安然自處時的智慧,也可以借此厘清與擺脫那些其實是經常在掩人耳目的假生活。所謂簡單的生活,就是不虛妄也不造假的過日子而已。
Q:生活的世界復雜與難測,而書本就是用來阻絕與拉遠二者,建立鴻溝的方法。雖然這方法或許有些鴕鳥,但您還是認為以這樣的方法能夠應對時而顯得煩人也難以處理的現實嗎?
阮慶岳:閱讀,未必能夠全然“應對時而顯得煩人也難以處理的現實”,但首先閱讀確實可以是一種桃花源式的短暫循逃與對抗,長遠來看,閱讀的意義更在于自我價值的建立,能夠借此審視“顯得煩人也難以處理的現實”,并且或因此明白日日受其捆綁的不再必要。我的文學創作大抵也是對這矛盾與困境的自我扣問。
Q:我們了解到您對閱讀的記憶始自幼小的時候與圖書館相關聯的記憶,您向往的圖書館是藏書精且準的離世小古堡,比如倫敦的約翰·索恩博物館,能專注書寫與思考。那么對于那些公眾集體共享的大圖書館,您喜歡嗎?
阮慶岳:我不喜歡那種百科全書似的宏大圖書館,因為藏書對我而言,就是一個人的人格與意志的展現,是與個人品味息息相關的。我寧愿去到我欣賞者的書房,譬如蒙田那有如監牢的碉堡書房,去感覺他透過自我閱讀的路徑,所建構出來一個有軸心的觀看世界的視角。知識的廣大與沒有邊際,并不是閱讀最吸引人的部分,借著閱讀得以進入尊敬者的心靈宇宙,才是最迷人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