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魯孫,本名葆森,字魯孫。1908年9月10日生于北京,為滿族鑲紅旗后裔,亦是珍、瑾二妃的侄孫,他七八歲的時候,進宮向瑾太妃叩拜春節,被封為一品官職。
唐魯孫見多識廣,對民俗掌故知之甚詳,對北京傳統文化、風俗習慣及宮廷秘聞尤所了然,有民俗學家之名。加之出身貴宵,有機會出入宮廷,親歷皇家生活,習于品味家廚奇珍,又遍嘗各省獨特美味,對飲食有獨到的見解,故被譽為“中華談吃圣手”。
小時候看多了《七俠五義》《三門街》《宏碧緣》一類的小說。尤其是看《宏碧緣》里朱彪正在擂臺上耀武揚威,被花碧蓮上臺來,用銅底尖繡花鞋挑瞎了雙眼一段,對于打擂臺可以說心向往之。只是去古已遠,欲看無從罷了。
民國十八年在杭州開西湖博覽會。為了提倡國術,吸引游客,于是舉辦全國性國術比賽來號召。大會是由劍術鋁家李景林、武當權威孫祿堂兩位共同主持,所以全國各地有頭有臉的武術界聞人,約有百十多位,全部應約出席觀禮。新疆潭腿泰斗恩澤臣特地到北平約了北平國術館館長許禹生,一塊南下出席。可惜筆者正準備學期大考,不能追隨二老前往開開眼界。等許恩二老會后,從杭州回來對大家說:
“國術是一種極為深奧的武學,其目的首重防身自衛,不得已時才能用拳腳傷人,可是要出手就得一擊而中,使對方或傷或死,不能抵抗。由于出手就能傷人,而武術門派五花八門,各有專長,歷代相傳,難免恩恩怨怨,所以無論哪一門派,都告誡弟子們,習武首先要修身養性,恪遵武德,收徒必須嚴格揀練,不得其人不傳,最忌驕縱狂妄,以武炫人。所以這次雖然有七八十人上臺比賽,可是大家上場一過招,三兩回合,一方面自知不是人家對手,立刻自認失敗,鞠躬下臺。起初一般不諳武術的大眾,總以為龍騰虎躍,拳腳交加,一定是一場既刺激又緊張的場面,結果差不多都是一發即止,看起來并不過癮。你們幸虧都沒去,否則一定也會感到失望。實在說有幾場外家拳腳,內家氣功,還是真有幾位功力深厚的高手,不過一般人看不懂而已。”
民國二十年我到漢口工作,寄宿漢口青年會,會里總干事當時是宋如海。這位老兄是標準武術迷,一肚子武林掌故,打趟太極拳也有幾成火候。他知道我對武術也有濃厚興趣,晚上沒事,就常找我聊天。他說湖南省主席何蕓樵文治武功都有一套,省府文職官員固然賢俊輩出,就是他大力開創的湖南國術館,也是濟濟多士,高手云集。民國十九年曾經由湖南國術館主持,在長沙辦了一場擂臺比賽,所有大江南北各路英雄好漢,全都趕來觀摩,一時群賢畢集,真是盛況空前。比武結果,冠、亞軍由長沙人譚輝典、譚有光叔侄二人奪去。聽說譚輝典練的是銅頭鐵臂功,用極結實的棗木棍打他,他用胳膊一搪,能把對方震得棍斷人摔。他的侄兒譚有光更是外家好手,功夫還在乃叔之上。將來如果舉行第二屆擂臺比賽,千萬不可坐失良機,一定要去開開眼界。
到了民國二十二年,湖南省果然又在長沙舉行第二屆國術擂臺比賽。同事陸林蓀對于看打擂臺熱度極高,彼此既然道同志合,于是聯袂赴湘。哪知這次擂臺比武,轟動全國。幸虧事前托朋友訂好了下榻地方,預先買好了擂臺門票,否則買票固然困難,就是住所也成極大問題。因為賽前四十天,長沙大小旅館,早就住滿三山五岳的英雄豪杰啦。
河北滄州名武師李七柳,碰巧跟我們都住在湖南第一面粉廠的招待所。他對于江湖恩怨,武林秘辛,不但知道得非常詳細,就是來龍去脈,也無不了解如指掌,他說:
“這次擂臺比武,表面上說是提倡武學,骨子里是北派鐵砂掌顧汝章,跟峨眉山清風道人的徒弟柳森嚴的一場決斗。因為何主席擅長武術而且功力深邃,上有好者,所以湖南國術館也就網羅了不少武林高手。像以輕功著稱的李麗久、寫《江湖奇俠傳》的向愷然、鐵掌開碑顧汝章、太極推手名家鄭曼青,以及以武術匯宗馳名南北的萬籟聲,第一屆擂臺比賽的冠亞軍譚輝典、譚有光,都在湖南國術,或是長沙分館擔任重要職務。其中的顧汝章門戶之見最深,自以為技藝高人一等,鐵掌無敵,不但出語浮夸,而且一舉一動也囂張逼人,得罪了若干武林同道不說,連新聞界的朋友也全得罪啦。有一次為點小事,把長沙的《大公報》都搗毀得落花流水,因此大家對顧都有點不滿。可是敢怒而不敢言,都希望能有武林高手挺身而出,殺殺他的氣焰,給大家出出氣。”
“恰巧這時候長沙出現一位二十歲身材修長的小伙子,叫柳森嚴,是當時長沙參議員的堂弟。他因為從小身體孱弱,拜在常寧縣清風道人門下,跟師傅去峨眉練了十多年武術才回長沙來。柳森嚴人長得雄姿英發,言談謙虛隨和,既好吃又好玩,所以三教九流不管大人小孩子,都樂意跟他交朋友。在他高興的時候,就是求他教幾招散手防身,都能辦得到。因此他在長沙開的專治跌打損傷的森濟外科醫院,天天都高朋滿座,醫務也特別興隆。”
“后來有人說,《江湖奇俠傳》里的柳遲,向愷然寫的就是柳森嚴。這一傳說不要緊,不久就傳到何主席的耳朵里了。何有黃金市骨求才若渴的癖好,尤其是本省少年武術精英,焉能放過。于是在省府設筵,折節款待柳森嚴,當時陪客也都是武術界名流。中國有句俗話‘一山難容二虎,顧汝章向來目無余子,驕縱慣了。現在眼前這個毛頭小伙子,不過懂得點三腳貓、四門斗的武功,要不乘此機會折辱他一番,豈不是減了自己的威風。”
“酒席散后就在花園子里,表演了一手搓石成灰。可是人家柳森嚴也不示弱,立刻在金魚池邊,露了一手吹氣成潭,把四五尺深的水,吹現碗口大小深洞,雖然未見高低,可是由此就種下這次比武的動機。這回擂臺比武,是全武行真刀真槍,可熱鬧啦,咱們明天仔細去瞧吧。”聽了李七老這番談話,才知道這次打擂臺還有偌大內幕。這回來長沙看打擂臺,可能不虛此行。
比武擂臺設在長沙大操場,地方廣闊,可以容納一兩萬人。會場四周,布滿了帆布篷帳,正中坐北朝南搭了一座主臺,臺高約有兩丈,長寬約有八丈見方,是比武場所。臺板是三寸多厚松木,上下場門,也分出將入相。正面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排列得繞眼晶光,正中長條案上擺滿銀盾銀匾錦旗鏡框。左右各設副臺一座,比主中略矮略小,左首臺是貴賓長官席,右首臺是裁判醫療大隊席,擂臺四周有六層看臺是買票入場的觀眾席。還沒開擂,場子里已經是人山人海,最令人扎眼的是場內和尚尼姑道士傷殘乞丐特別多。
第一天揭幕,由何主席做了極短的開場白,名震全國武林前輩杜星五說了幾句話,就宣布擂臺開始。
開場先由萬籟聲上臺表演,他把六尺長茶杯粗的鐵棍在胳膊上繞了三匝,擲在臺上,吭哧一響,外行人也看得出,這是一場真正的氣功表演。第二場好像等了半天,沒人上臺,于是墊了一場武術館的徒手對打,倒也一招一式,虎虎生風,讓人看得一清二白。接著是太極劍表演、梢子棒破單刀、空手入白刃,也都看得出個個身懷絕技,功力不凡。
下午一開場少林劈掌對嶺南白鶴掌,以雄渾對輕靈,結果劈掌落敗。接著上來一位又胖又矮的漢子跟一位壯年武士對打,腳拳兼施,指掌并用之下,壯年一掌打在胖子肚腹,只見胖子大口一張,一匹白練,直射壯年胸臉,壯年人立即倒在臺上。有些觀眾愣說胖子練有劍丸,所以壯年被擊昏倒,于是宣布暫停。經過詢問化驗結果,胖子所練的是水箭,比賽之前喝足涼水,打在肚內,緊急關頭,可以徑射傷人。水系涼水,并沒毒質,臺上臺下大家都受了一場虛驚。
接著一位少林跟一位交手,兩人在臺上轉來轉去,誰也不敢先出手,后來偶或出拳,也是你閃我躲,誰都沒有直接命中過。耗了將近二十分鐘,裁判宣布平手,據說兩人再打下去,二人一定不死即傷。第一天就此收場,雖沒看到什么精彩節目,但是總算看過打擂臺了。
第二天一開場顧汝章就登臺叫陣,柳森嚴果然不負眾望跟著上了擂臺。柳當天穿的是翠藍色長袍,雖然屬于中上體型,可是跟肌充肉緊的顧鐵掌一比,就顯得渺乎其小啦。我們距離擂臺,約有二三十丈遠,當時又沒有擴音器設備,只見顧柳倆,話沒說兩句,顧出其不意,驟發一掌,柳就像被擊倒地,跟著貼地橫掃一腿,一霎眼人影一晃,柳已跳下擂臺鉆入人群,飄然而去。有人說柳的一腿,雖把顧汝章掃到臺下,柳森嚴一伸手,又把顧拉回臺上,彼此還說了幾句場面話,才草草終場。可惜筆者未曾看到。
我們回到住所,李七老說顧汝章一掌,不能把柳制住,再打下去,顧汝章一定兇多吉少,非當場落敗不可,不過擂臺四周早有部署,柳就是獲勝,也出不了會場。柳森嚴不但招式犀利,頭腦也特別敏捷,這次打擂臺的目的,也不過是顯顯威風,露一手給大家看看而已。花了四五天的時間,從漢口跑到長沙看打擂臺,柳顧交手不到一分鐘,說起來實在令人掃興。
回到漢口后,不幾天宋如海來說,柳森嚴現在也到了漢口。果然有一天看見柳森嚴在去中山公園的路上,一襲藍衫,帶了好幾位北里名花,坐著敞篷馬車,謔浪遨游。據說當天柳去中山公園,就是應上海武林前輩之約的,后來比畫起來,柳用四兩撥千斤的巧招,勝了那位武林前輩。此事被清風道人知道,立刻親自到漢口,把柳帶回峨眉,從此就沒有再聽到柳森嚴的消息了。
談清代的辮子
在早先男孩子一呱呱墜地,洗三時一定要把胎毛剃掉,稍微大點兒就留起“鍋圈”來了。鍋圈是天靈跟四周都剃光,只留一圈長頭發。
再大點兒有的頂門留一撮,編起來叫“沖天炮”,左右兩邊留小辮叫“歪毛”,后腦勺子留一撮叫“墜根”,求好養活。
男孩到十三四歲就要留頭了,所謂留頭,腦門子留一排叫孩兒發,前面刮光,后面留辮子。李翰祥導演《北地胭脂》里的同治皇帝所留的辮子,就是典型青少年的辮子。大戶人家未成年的男孩,多半是奶媽天天用篦頭打辮子,續上紅絲繩的辮穗兒。
至于一般人家,大半是隔一兩天找剃頭師傅去打。“打辮子”也有技巧,辮子不能打得太緊,太緊了扭頭發,也不能打得太松,太松就成了浪蕩子荷花大少了。老年人要續黑辮穗兒,服喪的人要用白辮穗兒或藍色辮穗兒,行商小販大都不續辮穗兒。
還有一種人不但不續辮穗兒,而且編辮花時里頭還襯上一根豆條(粗鐵絲),辮子要沖上翹著,叫蝎子尾,彼時的所謂無賴悠嘎雜子,都是這份兒德行。一聲說打架,先露胳膊,挽袖子,跟著就是把襯有粗鐵絲的辮子,往頭上一盤,跟人扭扭擄擄,就不怕被人家抓住辮子了。
普通人干點兒重活,都是把辮子塞在腰帶上,也就不拖拖拉拉,礙手礙腳;至于把辮子繞在脖子上的,大概在洗臉時才這么繞,否則讓人抓住辮子一勒,那簡直是授人以柄了。
御苑深處話宮娥
閬苑深鎖,紅葉傳詩,大家對宮娥彩女在皇宮內院如何生活,都會感覺相當神秘而有趣。明朝的宮女,一經膺選入宮,最幸運的,自然是欣承圣眷,雨露沾恩;其次能夠賞賜近臣寵將,也可出頭有日;最慘的就是深宮沉寂,白頭宮女,長巷埋芳了。到了清朝,順治皇帝鑒于前朝之失,宮女及笄,準其出宮擇配,也可以說是清官內廷一件德政。
清朝的宮女,全部選自旗族,由內務府董其事。宮女每四年一選,凡貧困旗族,家里有八歲到十四歲的女孩,都可以到內務府申報登記,等到挑選時,由內務府通知初選。初選時,只要五官端正、行動敏捷、口齒清楚的,都可以名登初選,冊送人宮。復選是由皇后指派貴人、嬪、妃率領嬤嬤們主持復選,一經入選,就由內務府跟宮女家屬立契存證。
宮女進宮,第一件事就是剃頭洗澡,小姑娘跟小男孩一樣,從腦門到鬢角,一律剃光,等到十八九歲,上人見喜,上頭關照可以把頭留起來吧!此后就可以把前劉海兒留起來,也就表示這個宮女圣眷漸隆,行情看漲了,大家都趕著來道喜稱賀。
剛選進宮來的宮女,最忌尿炕,如有月犯三次者,就須驅逐出官。可是沒見過市面的女孩,進宮后所見所聞,都是陌生的,整天過的又是緊張的生活,反而平素不尿炕的,到了官里也尿起炕來了。宮女是由嬤嬤們調教管理的,每天第一件事,是從脖子到臉上打粉底搽雪花膏,然后教導應對進退宮廷禮儀。聰慧的,學習三個月就可以值班掌差了。能夠選上當差,就有月例(即工錢)可拿,拿多拿少那就要看自己的福慧和上頭的高興了。
宮女的家屬,每月準許進宮看望自己的女兒一次。我們逛故宮博物院,看見順貞門外甬道有一排又小又矮的小屋子,那就是宮女會見家屬的地方。除了最得寵的宮女晝夜不離地伺候主子外,一般宮女,并不是天天都出來當差的。有三天一次的,有五天一次的,大概越紅的,當值越勤,由每月當差的班次,也可以看出宮女的紅黑。
宮女因為當值,過的都是緊張生活,動輒得咎的,所以輪到休班的時候,大都盡量輕松一番。最顯著的,就是早上起床后,搽把臉漱漱口就算,既不搽粉弄脂,更不描眉畫鬢,穿著也是隨便極了。要強的宮女,學刺繡、寫字、書畫,喜歡玩兒的就打上紙牌了。
談到這里,附帶一提的,就是目前最流行的麻將牌,在清官里是找不到的。逢到歲時令節,宮中頂多玩玩紙牌,趕老羊,擲擲升官圖而已。至于清官的紙牌,是蘇拉們沒事時候,自己刻板,自行印制的。牌分大中小三種,不但畫面清晰,而且絕不脫色,比起坊間制品,當然要細致好看。偶然有幾副流入民間,大家都珍藏起來,舍不得使用。一直到民國二十幾年時,北平舊家,仍然有人藏有清官紙牌的。
宮女開始當差,衣履花粉和飲食都由內務府供給,另外每名按月發給月例,最低四兩最高二十兩,此項月例,毫無標準,全憑上人見喜。
例如正月月例,核定八兩,因為某一件事稱旨下月可能升為二十兩,也有一件事有違上意,立刻月例由二十兩降為四兩的。其實宮女根本不在乎月例多寡,而在乎平日各宮的賞賜。到了二十歲左右,紅宮女要是奉旨準其梳兩把頭。賞穿花盆底的鞋子,大約就快熬出來了。梳上頭,再在宮里侍候兩年,多半兒就可發放出宮,準其擇配。有的宮女出宮,大包袱、小箱子,真有比一任肥縣缺還豐裕的;再不濟的也可以弄個三百五百兩銀子。在當時成家立戶,有三幾百兩也可以算作小康之家了呢。直到1949年之前,北平還有幾位老宮女,可是都已白發滿頭,兒孫繞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