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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一百多年里的若干個片段

2018-09-17 21:27:18吳江輝
文學港 2018年5期

吳江輝

祖父除了長壽,一百多歲,一生中沒有發生過可歌可泣的事情,連來歷也是模糊的,沒有家譜之類的文字可資查詢。我知道祖父的籍貫,在紹興的一個水鄉,阮社一帶,但我沒去找過,因為去了也沒用,我連曾祖父的名諱都不知道。在接續家譜最熱鬧的這幾年也沒有阮社方面的人來打聽過我們。可以這樣認為,曾祖一脈出來討生活時,身份極其卑微,捕魚為生,被人忽略了。貧窮總是跟苦難形影相隨,這沒什么奇怪,但在苦難中依然能活得細水長流,就不是一般專家的追溯式概括所能說通。寫到祖父,我在敘述上遇到了困難,一是不能按照編年的順序,他沒有那么豐富;二是他一生的話語加起來也沒有多少,而且他很少跟我們談起過去,親人間不會有采訪式的問答。

一、涼火

祖父出生于清光緒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一個很特別很好記的年份,跨世紀的時候,我們取笑他,他跟小他99歲的人一樣只跨了一個世紀,實在有些煎熬和無趣。他得意地認為這樣好,好記。人老了最大的表現是記性差,活著活著就會忘了自己的年紀。可他忘不了,在本個公元紀年里,那個刻度就是自己的年齡,因此自己始終不會有忘性那么重的衰老。人家也給他記著。

這一年是辛丑年,清政府與西方列強簽訂了一個條約,國家氣息奄奄。浙中的一片澤國,水深火熱。十月初十,離小雪節氣只差了兩天,天已經很冷,邵家埠村一戶捕魚人家的草屋卻著了火。大著肚子的曾祖母一定是受了驚嚇,看著熊熊燃燒的大火,她感覺肚里的孩子就要出來了。這是這戶人家的第四個男丁。家里人本來已經亂作一團,而且會亂上很長時間,現在添個人丁卻須少一個干活幫忙的主婦。讓她老人家更加焦慮的,還是得有個稍稍遮掩下的產床。不知是誰想到了涼亭,那個時代為數不多的公益性建筑,簡直等同于現在的避難所。所謂“修橋鋪路造涼亭”,說的是善人們捐的大功德。祖父一家便是受益者。因而祖父的名字看起來有些隨意——涼火——當然一群目不識丁的人也不可能取得意蘊深長。涼火,這個名字,意義上沒有偏正,火是涼不下去的,心其實倒也不至于太涼,因為沒什么可涼了,因此它在結構上只能是并列的。作個紀念吧。“涼”指的是涼亭,“火”是說出生時發生的事情。不過,對祖父的一家人來說,應該還有說不盡的感激,“涼”字放前頭,讓祖父把涼亭背在名字里,一輩子。

這是祖父的起點。曾祖母的月子里,天天看著破漏的天空,那是從好心人送來的篾簟破洞里看到的。篾簟是一種粗篾編織的席樣農具,曬谷用。現在好在農閑了,盡管很破,畢竟還能遮擋一些寒風。天天聽著腳步絡繹不絕,穿過涼亭而去,男人的、女人的、穿布鞋的、穿草鞋的、赤腳的,但都不是來探月子的。一窩外地人,能有這樣一個臨時的窩,已經天可憐見了。剛剛入冬,浦陽江和白塔湖上都無魚可捕。魚不是想捕就能捕的,捕魚人是幫人捕魚的人,不是自捕自銷者。因而產婦肯定奶水不足,食物能果腹已經很不錯了,當然,大家也沒有去想營養方面的事情。這很可能也影響了祖父后來的身高,一米六多一點吧,村里人背后都叫他阿火矮佬。

后來家里又發生過火災。那是祖父成家以后的事。在述說這件往事時,他常常被人取笑,遇事不冷靜,分不清輕重。逼問得緊了,他才尷尬地笑說自己匆忙慌亂中拿了一把撳,而沒有去拿更值錢的小飯桌。撳是漁具,斗狀,網的一種,有的地方叫扳網,也有叫趕網的,可見當時家里實在沒有別的東西。我們調侃他的慌張,他努力為自己辯解,意思大體是撳是生產工具,必須有;桌子是生活用具,可有可無。再說桌子在生活序列上也不靠前,沒有吃的東西了,要桌子何用?

大概是不能再這么“火”下去了。我懂事的時候,祖父早已改名紀福,這是農具家具上號的字樣,后來身份證上也是如此寫法。“福”具體的指向是什么?如果是49年之前,這福應該是岳父岳母給予的;如果是解放后,那當是感恩領袖。我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新社會事情多,翻身做主人了,要用到名字的地方自然多,改個名字也是與舊社會的告別。如果指的是49年前,那該是早就改了的,與祖母成婚之時,也是與一個時代的告別。但名字中前一個字,是“紀”而不是“記”,我聽一個與祖父差不多年齡的老人解釋過,但語焉不詳,只能說是取名的人在字眼上不講究。我與祖父較過真,跟他說了兩個字的區別,他說那是被寫的人弄混了,因為自己從來沒有寫過。但他自己認得自己,扁擔、鋤頭、籮筐上都號著字,一看就是自己。過年了,祖父也孩子般地開心,指指各家各戶的大門,笑呵呵地說:你看你看,寫的都是我的名字,我分福給大家了。

二、起錨

祖父帶著我走在浦陽江堤埂上。我們要去鄰縣的臨浦鎮買煤球,錯過了一班縣內的小輪船,于是決定走到湄池,去乘開往杭州的大輪船。埂面上凹凸不平,不時有腳掌大的石頭絆腳,我走不快,走得很不舒服。我說要弄把刀,把這些尖石頭統統削平。

祖父笑笑說:你好大口氣!這些石塊拉纖的人喜歡,腳能在這些石頭上用力。

我問:你拉過纖么?

他說:哪有撐航船的人不拉過纖?

民國11年,22歲那年的正月,祖父結束第一段給地主放牛當長工的經歷,開始行走在浦陽江至錢塘江的水面上和堤埂上。是哪個親戚介紹還是伙伴叫他,抑或自己去應聘,這些已經不再重要。有兩點可以肯定,一是船老大看他憨厚有力氣;二是他要逃離那個陰森凄切的窩棚,一個千孔百瘡的家。

在這之前短短的五六年時間里。大哥,原來一直很健壯,忽然一天拉起了肚子,起先家里人也不重視,誰沒個頭痛發熱拉肚子。但竟一天比一天嚴重了,鄉鄰說可能得的是碧螺痧,因為沒錢看病,一家人就看著他在掙扎中走了,那年大哥29歲。

老二是種田的,好端端江邊人家的人,卻在河塘里溺水而亡。

三哥走時只有18歲,本在店口一個寺廟里做長工,一次肚子絞痛痛死了。

生命的神秘莫測,讓人生變得恐懼。后來我知道碧螺痧就是霍亂。人世間,無常固然可怕,但無常若變成有常——眼前縱使不被霍亂傳染——這樣的次第死人,更讓人毛骨悚然。他的出逃是對的。這之后,可能祖父連水都怕了。我小時從未見他游過水,在湖里洗澡,也都只在近水邊。他說他會一點點水。我會水之后,對他說,在水里會水的人向上浮,不會的人往下沉,并讓他試試。他說這個不敢試。我想,老二走后,他肯定再沒走到過水的稍深處。錢浦輪船公司的人一定不知道他的水性,要不,會不要他的。

這是祖父人生的一次憧憬和遠行。遠離死的恐懼,而且一步邁向天堂杭州。

九十多年前,浦陽江水運是諸暨連接外界的最重要的交通線,其上溯浦江、義烏,下行紹興、杭州,是婺越通衢的黃金走廊,無論貨運還是客運都十分繁忙。就貨運而言,諸暨盛產的糧食、茶葉、蠶繭等大宗物資遠銷五湖四海。這里必需的油、鹽、布等日用品集散各地,都是通過水運來完成,現在的江藻汪王一帶,當年就是鹽堆高如屋、白如雪的大鹽場。客運則更發達,沿浦陽江和楓橋江的邵家埠、姚公埠、駱家橋等,都是繁華的船埠。來自金華、東陽等地的肩挑客商、差官、學生,大多由這些船埠搭乘航船北上杭州。

祖父所在的是一只夜航船,定時班船,做的是苦力。駱家橋船埠與家里不遠,他每天下午都會早早地來到船上,搬好堆好先到的貨物,擦凈擦干船沿的泥水,做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待得沒事做了,就坐在船頭看日頭看水流,等客人。這個水流是有講究的,要看懂這個水流,心里得有本日歷。小事物一旦跟大事物連在一起,一個人的眼界就必須跨越原有的區域。浦陽江流著流著,最后投靠了錢塘江。所以,錢塘江的一舉一動,也讓上游支流的浦陽江亦步亦趨。這水有時東去,有時西流,其實這是一條大河的一呼一吸,體現在眼前就是潮漲潮落。錢江潮汐,初一十五各不相同,每年的七八九月,初三、十八前后,是大潮汛來臨的日子,波瀾壯闊的景象舉世聞名。錢塘江呼吸的尾聲一直傳導到浦陽江的駱家橋,祖父記住的就是這個規律,關注的就是這個水流。日頭一落山,當然主要的是這個時候江水漲到頂峰了。人吃飽了飯、帆吃飽了風、江吃飽了潮,航船正好起錨,順楓橋江而下。到湄池三江口,這里還有另一艘更大的船從姚公埠過來,這是沿浦陽江東江而下的大輪船。祖父他們與之會合,攀上大船,由其拖帶,順潮順水,經臨浦、過尖山、穿錢塘,一夜水路直奔杭城。

三、船到南星橋

姚公埠。浦陽江邊多埠頭,安家埠、周家埠、黃家埠、邵家埠等等,命名方式單一,這里“家”代表了一個聚居的族群。姚公埠不稱“家”,尊為“公”,不管是對人的尊崇還是后來人說公私的公,都顯出了它的與眾不同。聽同船的人說,如果站在高處,看它村莊的布局,這村子極有講究,三面環水,易守難攻,風水極佳。它是周邊最富庶的集鎮。以前出過人物,后來也出過人物。

臨浦。據說,西施當年去吳,從浦陽江上游一路坐船去紹興,是在這里轉的船。西施看見水邊小山上遍植苧麻,像極了家鄉苧蘿山,便在此處盤桓流連。祖父和他的伙伴們因此常常在此發呆,這樣一個絕世美女徘徊過的地方,一定有其名堂。時間過去了許多時辰,船上的人開始有點不適。有的是暈船了,有的是寂寞。說到美女,大家才有些興奮,葷葷素素地又說開了。許多東西祖父都是第一次聽說,一個后生家的聽得臉紅,搭不上腔,還不時被逼得難堪。船上也有讀書人、大學生,他們便說一些書上的事情,斯文禮貌,祖父盡管也搭不上腔,但不尷尬。他對讀書人另眼相看。

頭上月亮一直伴著船行走,若即若離,但仔細看還是移動了一些位置,客人在說船過尖山了。年長的讀書人說尖山原是湄池杭塢山的山頂,他看一眼船上的伙伴,講起了故事:錢大王,就是一千年前的吳越王錢镠。你們知道浙江的杭州段,為什么叫錢塘?這是錢大王帶領老百姓修建的海塘。

不管真實性如何,但以后再聽人說起錢王故事,凡有人與乾隆皇帝混淆的,祖父會在那人講完后去糾正。我們去臨浦,也會看到尖山。祖父就會給我接上關于錢大王的故事:相傳錢王建了錢塘大堤之后,還斬除了一條經常興風作浪破壞大堤的孽龍,并將龍骨制成長鞭,用以驅趕兇山惡水,錢塘從此“不拆不修萬萬年”了。后來錢王想尋找一片大地建設王城,他又在錢塘江北岸斬了九個龍頭。六和塔以西的九個山頭至今還流著殷紅“血水”。錢王繼續往前趕,尋找他心里的龍蟠鳳儀之地,不想碰上了威武不可當的杭塢山,錢王惱怒,來到山腳,祈求土地神幫忙,將大山遷往他處,但是大山無動于衷。于是錢王大怒,執鞭上山,飛身騎坐山腰,對大山狠下一鞭,用力過猛,以致削斷山頂。山頂飛到了蕭山境內,因此稱作尖山。而杭塢山巔,則留下了二三十畝大小的一塊平坦地。大概打累了,錢王在山腰上坐了一會。這就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屁股印,像兩汪清清水塘,至今完好,大雨水不滿,久旱水不干。千百年來,也有婦女焚香祈拜,然后試坐以求懷孕。甚是靈驗。

這是祖父較完整敘述過的一個傳說。后來我們再去臨浦或者南星橋,他都會再次講到。他堅信,神人自有神力。

過了尖山、義橋,馬上就到南星橋,這是這趟航船的終點,也是這輩子祖父自己到過的最遠最大的地方。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子夜時的杭州黑漆漆一片。那時杭州已經有電,但是電燈還是不多。祖父認為,這是杭州的邊,再進去,便是自古繁華地了。正這樣想著,客人上岸了,他便去把糧油等貨物搬上碼頭,把新的布匹、糖鹽搬到船上。忙完了,祖父和伙伴們就看星星,看江岸,看到漲潮了,就立即拔錨起航。這潮水,等天亮了剛好漲到駱家橋。

潮汐小的時候,油料供應不上的時候,他們就自己撐船、拉纖,一路負重,走盡錢塘水道。但他從來沒有說過撐船、拉纖的累,但力氣和心態恰是走夜航的基本功。

這一上船,就是十年。這十年里,祖父娶妻生子,日子過得水光瀲滟。

這是一個軌跡,也是祖父一生的眼界,這眼界水漲船高。

我們這次坐輪船去臨浦,路上需要一個多小時。祖父喜歡看著窗外景物變換,向我講述過往的見聞。那些景物與幾十年前沒有大的變化,那是祖父記憶的原點。

四、阿伯

按姓氏確定村名是最傳統簡單的命名方式,各地用得也多,如孫家、馬莊、劉村等,簡潔明了,溫馨自然,讓族人有歸屬感,這是鄉愁的源頭。我們村的名字叫李家,不是吳家,但我得承認這是我們家,祖父是入贅的,李家即是吳家。我不習慣叫現在的名字,這是一個由臨近的顧家、李家、斗門村合并而來的新行政村,村子合并后,我們被叫作斗門村。斗門是一種水利設施,最多表達的是它的功能性,做地名可以,作為一個村子的名字,少了親情,很難歸屬。這名字沒根。

我們的村子很小,小得十里之外的人都不知道有這么個村子。以前有人問起哪個村的,我答,李家。看對方一臉迷茫,趕緊解釋就是斗門和七里之間的小村莊。對方繼續迷茫,那里還有個小村子?其實,現在固然村與村已經連在一起了,但那時的邊界還是很清晰的。與祖父往斗門方向走親戚,過了土地廟,他會讓我騎在背上,表明出村了,路遠了。母親有段時間在七里學校當民辦教師,晚上要政治學習,就非得拉上我壯膽,因為晚上回來時,俞蔡塘邊的亂石崗上常常會見到鬼火,飄飄忽忽,跟著人飄移,嚇得我們不敢喘大氣。怎么能懷疑村子的存在呢?村子雖小,但面前是方圓百余里的白塔湖,湖里有湖,湖中有天,魚米之鄉,餓不死人。

顯然,祖父很滿意李家。

他也沒什么可挑剔了。其時,他的父母、兄弟都沒有了,那都是一個個不堪回首的悲慘故事。現在他等于是重新找回了父母,找回了家。入贅者本就比女方會矮去一截,得到一些總是以失去一些為代價,祖父不會在意這些。何況妻子長得高挑、白凈、賢淑,快人快語。小舅子也瘦瘦長長,文靜聰明。他們絲毫沒有把他當外人看。

李家對他也滿意。人矮些,但敦實,有力氣,湖里山上的農活都是一把好手,一天做到晚不歇手。交給他一分的事情,他能做到十分。不多言多語,只是傻呵呵地笑。這是老丈人最愿意看到的,現在是家里有兩個兒子了,一長一矮,一文一壯。一扇大門兩根柱子拄著,這門實了。第一年的春耕時節,岳父發現這新女婿不會插秧,就問:“不會?”答:“不會。”又問:“沒學過?”答:“不學。”岳父覺得這人有點脾氣,暫且也不多說。

我小時,我們跟舅公一家還住一個屋檐下,分灶吃飯而已。房是草房,墻是泥墻。那時也是草房即將成為歷史的時期了。我們家在草屋前已經建有20來個平方的瓦房,叫小間,大概是父母的婚房。我跟母親住在小間里。舅公是糧油廠工人,每天下班回來都要咪口小酒,他用一支筷,在酒碗里蘸蘸,向我招招手,“來,你也吃一點。”我搖搖頭不吃,這東西聞著香,吃了讓人不舒服。他就夾起一兩只蝦給我,笑著搖頭,“外甥狗,吃吃朝外走,何況外甥子,還怕酒,像爺爺的。”他的外甥,就是我父親,那時在張家口的一個部隊學校當教員,每月有錢寄給家里。我們兩家都準備建新房了。

舅公對我父親很滿意,會喝酒,也會讀書。祖父對舅公很羨慕,文化不高,但會讀書。當年父母叫他去買東西的錢,常常被他花了,在父母的責問前,只消說買了書,便什么都沒事。一捧起書就常常誤了吃飯,需一遍一遍地叫。我有時看書入迷,祖父就說,像舅公的。祖父覺得岳父的觀點是正確的,惟有讀書高。所以他自覺包攬了除插秧外的幾乎所有農活,還有釀酒,舅公喝的酒,后來父親喝的酒,都是祖父所釀。白藥自己做,酒放酒,酒味特別醇厚綿長。

父親招待客人時,總要說一句,“嘗嘗,這酒有勁,我阿伯做的。”

我的父親母親,兩個姑姑,舅公的子女,我的表叔表姑,全家人都叫他“阿伯”。這樣的稱呼是入贅女婿的標志,聽起來有些別扭。

“哎——”祖父應得很大聲。

祖父入贅到李家后,還在錢浦輪船公司做了幾年。后來鼓勵舅公去了新建的糧油廠。祖父的解釋是舅公文弱,去工廠做工不累人,兩人換一下,正好家里的農活也有個著落。其實,祖父家里沒有田地,他的新工作是到鄰村地主家做長工。不知道這是祖父自己的想法還是岳父的通盤考慮。

他當時的心里可能有過小疙瘩,但沒有說出來,表面上還表現得很配合、很支持。這只是我的分析。祖父老年時,出于某種敏感,嘀咕過他的功勞,但不管什么原因,這都是他的狹隘。當然從祖父的角度去分析,若當初心里真有個小疙瘩,也正常,畢竟船上的活比農活要輕松一些,掙的錢也多,但只要應承了,都表明他顧全大局,對岳父母的安排沒有二話。

祖父非常感激岳父岳母。我們對祖上的認知,幾乎全部來自祖父在祭祀上的言行。過年、清明、冬至等重要節日,祭桌上要放許多碗筷,主要的就是岳父岳母,他一一叫過稱呼,表過孝心,然后跪拜在地,一絲不茍地磕頭,樣子很古老。這個儀式在“文革”期間中斷了幾年,過年過節,他就在家嘟噥,“這個又不是迷信,只是紀念紀念”,雖心有不甘,但畢竟不敢。我們就說:“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他于是緘口。儀式恢復后,他又嚴肅地跪拜,直到將近百歲,實在跪不下去了。不跪之前,他有段告白,向先人致歉。但每個儀式,他依舊親力親為,嚴肅認真,禁止嬉笑。

五、下中農

從夜航船回來,祖父就在隔壁村的地主家里打長工。他引以為傲的是一直做到了土改,而別人要么是短工,要么是做了一兩年就不做了。不是人家家道殷實了,而是東家找借口,把人家打發了。他覺得自己干活好,除了種田,別的都上得了手,做得精細,從來不偷工減料,不潦潦草草,東家對他信任。我們故意說他階級觀念淡薄,被剝削了還不覺悟。他就馬上推說自己沒文化,那時不知道有階級一說。在稱呼上,他也不叫地主,而是先生。并且強調先生不是一般人都能叫的,得有文化、有田地、有威望,而東家是。我們又批判地主的田地是剝削而來的,他認為這個說法不盡然,地主只剝削了窮人的力氣,窮人本來就沒有田地可供剝削,再說有田地的也不一定是地主。我們就更加認為我們的農民太過奴性,太過善良,沒有反抗意識,滿足于眼前的溫飽。

過一段時間,祖父又淡忘了階級觀念。他要現身說法時,就又提起當年做長工的事情,這次說的比以前說的把長工做長,沒有根本的區別。他堅持認為要老老實實做事、做人,老實人不吃虧。比如,做長工時,春耕、夏天“雙搶”時節,勞動量大,要求高,人吃力。連飯都是東家派人送到田頭的。烈日當頭了,白塔湖岸邊會突然冒出個人頭來,叫一聲“吃飯嘍——”,大家便立即停下手頭的活,啪啪啪啪從水田里躥起,找個楊柳或桑樹的樹蔭處,開始狼吞虎咽。往往只有祖父還在田里,不是想表現——他反復說明——只是要把手頭的活做得到一個段落,比如割稻就割到頭,再比如耙田就耙到田堘邊,這樣就少幾個腳坑,種田的人就不會把秧苗插到腳坑里。當然祖父還有一點點的小腦筋,他要主動有別于其他人。他解開衣扣,坐在紅葉柳下吃飯,第一口扒進嘴里,就看見下面的飯里有亮汪汪的油珠泛上來,花椒的香氣直鉆鼻子。果然碗底埋著一塊很大的腌肉!東家自己吃的就是這樣的大肉。祖父比劃,半公分厚,四五公分寬,超過四五公分的長。他認為這是東家對他的賞識,對他的獎勵。這是個懂管理的地主,東西雖然不多,但只要有別于旁人,一樣能達到激勵的目的。我們又怪他太老實,被地主利用。我們問他,吃飯時,大家是坐在一起,還是像你一個人單獨吃。他說忘了。我們就告訴他,每個人的碗里都埋著一塊腌肉,這是剝削者常施的小伎倆。他漲紅了臉,搖頭說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后來我們家里的腌肉一直就是這個標準。約0.5×4×5厘米,腌的時候撒點花椒,肋條,大肥肉。祖父說,入味。這是一個長工的財主夢,是窮人的奢侈享受。

50歲那年,剛剛開春不久的一天上午,東家先生叫祖父去家里坐坐,喝喝茶。這讓祖父有點緊張,他們可不是能平起平坐的人。可以想見,他們之間的談話,祖父一直都是被動者。好在先生一直在說他的好話,關心他的家庭,東一句西一句,讓他一顆懸著的心有了著落,至少不至于被解雇。聊到最后,先生向祖父透露了一個信息,如果祖父有意,他會低價脫手一些水田。

這天夜里,祖父翻來覆去睡不好,不知是上午喝了茶的緣故,還是有點激動。總之心跳得很快,睡不踏實。

很快,祖父從東家手里買得了五畝良田,一頭耕牛。田在自家門前,東靠白塔湖,灌溉護理極為方便,田的名字就叫東五畝。當然,價格不能與人透露,先生反復強調過。對祖父而言,即便先生不強調,這價格也足以讓他守口如瓶。祖父簡直不相信這是事實,靠著自己勤勤懇懇做長工,竟然有一天有了田地、耕牛,有了老婆、兒女一家人,加上自己有的是力氣,以后的日子值得高看一眼。他覺得這是做老實人的福報。

土改自南京、杭州款款而來。劃分成分時,祖父的老東家當然還是地主,但是成分的含地量已經大大降低,加上民風淳厚,使他已足以與新政府相安無事。大家都羨慕東家的遠見,把子女送到了大學里。這幾個大學生兒子又對天下大勢的把握很準確,一聽到北方土改的消息,就讓家里趕緊處理田產。后來,子女們有的留在大學里當教授,也有在北京的國營大企業里。

由于土改工作量大,進行得也比較溫和,家庭成分先是由自己申報。對照條件,祖父有田有牛,應該劃入中農,好在工作組干部廣泛聽取民意,體恤老實人,給予調整到下中農。祖父感覺失落時,已是塵埃落定,對照其他人家,比如后門的湯校舅公,田地多于五畝,住著瓦房,也定了貧農。更為失落的是,當了半輩子長工的赤貧者,到頭來成了團結的對象。因為土改的總路線總政策是:依靠貧農雇農,團結中農。盡管人家安慰,貧下中農是同一個階級,但祖父覺得畢竟不上不下。這事成了他終生遺憾。我們笑他又上了地主一次當,但他堅持認為先生好心是真的。

我后來去北京參加一個鄉賢團拜會,會上遇見一位精神矍鑠的鄉長,其時他是一家國有大企業的老總,席間說到他的村莊和家人,我知道這應該是祖父東家的兒子。我回家時與祖父說起這個人的名字和情況,他說就是先生的兒子,也是大學生,并問我有否對他不禮貌,直到我說恭恭敬敬他才滿意地點點頭。

六、日本佬

祖父最懼怕日本鬼子,被抓去過,記憶里的東西就是躲和逃。

日本兵來到諸暨后,不時地有消息傳來,都是殺人放火的事情,慘無人道。先是三江口慘案,死了上百人,死尸被拋入江里,浦陽江上一片猩紅,哀嚎兩岸。后來是浬浦慘案,死了一百多人,房子被燒300余間。又有尚山頭慘案,雙橋、安華等地的慘案。那幾年幾乎每天都是在提心吊膽中度過,常常拖兒帶女逃難。跟著人家逃到后山上,祖父擔心山不高,樹不大林不密,如果鬼子搜山,大家都逃不出去,如果燒山,大家就死定了。在人家都往山上躲的時候,他卻往白塔湖里逃,認為那里河浜縱橫,神秘莫測,日本佬肯定找不到,但又擔心自己水性不好,怕照顧不好妻兒。這樣的害怕不止祖父一家。

快過年了,有國軍來此駐扎,大家心里稍安。有一天,消息傳來,鬼子已到湄池。于是,國軍官兵匆忙撤退,為趕時間,部隊從白塔湖里穿湖而去。這支號稱七十九師的隊伍,人多,擁擠,情勢緊迫,一時組織不起太多船只。窄窄的木橋承載不了潰亂,很快坍塌。隊伍里大多兵員來自北方,不習水性。他們在村口、田野的草垛里抱一捆稻草,借草的浮力開始渡河,加上天冷,許多士兵就沉沒在了湖里。后來,確有日本士兵經過,不過只有幾人。大家沒有心思去嘲笑國軍的無能,只有更加懼怕鬼子的兇殘。

顧家村有個捕魚人,一天早晨天不亮就出去叉魚。看見一個日本兵蹲在江邊屙屎,想起三江口慘死的親人,心頭火氣,一魚叉叉向鬼子頭顱,并把鬼子尸體綁上石頭,沉于斗門閘下。當然此事后來被鬼子知曉,又招致瘋狂殺人。

這是祖父經常講起的兩個故事,他非常敬佩漁民英雄。盡管這樣的舉動,他不可能去做,也不敢做,但他內心里敬佩。這些故事有可能直接帶來了后來一些事情的走向。有個遠房親戚,在國軍某部當副官,想幫幫祖父一家,提出要帶父親——祖父唯一的兒子——去當兵,并承諾不會讓他吃苦。祖父斷然拒絕。但若干年后,祖父卻毅然送兒子去了朝鮮。

入冬后一天,村口大樟樹下,一群人聚在一起聊天,祖父也在,聊到某人過年富足。他的四只大鵝,潔白如銀,此刻正在已收割的稻田里踱步,拾遺撿漏,不時高歌一嗓,仰著頭,不可一世。他想在年前賣個好價錢。有人開他玩笑:便宜點賣給我們,趁早吃掉。吃了是自己的,待價而沽,說不定哪天日本佬來了,都給他們搶走。某人當然不肯,嘴上還不干凈,說他們是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話音剛落,一個過路人跑過,說日本佬來了。大家來不及逃散,一小隊鬼子就到了。某人正在趕鵝,日本佬刺刀指著他,叫他把鵝趕過去,他很順從地過去,對著鬼子點頭哈腰,一連聲地說:大先生想吃鵝,拿去,都拿去。日本佬還在嘰哩哇啦,他已經雙手捏住鵝頸,一手兩只,口里說著都拿去都拿去。日本佬見狀,收起刺刀,提了鵝就往湖里走。他還向他們一個勁揮手,說慢走啊——慢走啊——慢走啊!說到后來,終于嚎啕大哭。見到鬼子已走到湖心,又開始破口罵娘,我日你日本佬十八代廿八代祖宗,但“大先生”們都看不見聽不到了。于是,某人遭遇了眾人嘲笑。說是你自己送上去的呀,還都拿去都拿去。祖父膽小,看得喘不出氣來,慶幸鬼子只要了幾只鵝,如果他們要人,我們現在還笑得出來?他十分感激那幾只鵝,事后在一眾取笑者中輕輕對養鵝者說,你應該先給一只試試看,他們人不多,一兩只差不多了。某人無限痛惜,又大哭起來:你怎么不早說啊!

終于,不久,祖父被日本兵抓了壯丁,挑子彈,一路向東,往紹興方向走。據祖父描述,這支二三十人的小分隊,他們一路走走停停,帶的東西很重很多,子彈藥品都有。我們判斷這是一些非戰斗人員。耳聞過太多的鬼子暴行,祖父心里特別害怕,誰知道鬼什么時候掐人呢?怕這一走過年都回不來,甚至永遠回不來。怕歸怕,東西還得挑,一路順從,盡量取得日本佬信任,只在心里打著算盤。他在沿路村民的口音里辨別離家的遠近,他要等足夠遠的時候,找機會實施計劃,要讓鬼子覺得追趕回去不合算。一天傍晚,走到一個山村,天很冷,鬼子們都去吃飯了,祖父坐在路旁發抖,幫著看東西。一個翻譯官模樣的人見狀,在裝東西的箱子上拿過一件蓑衣,扔給祖父。穿上蓑衣,馬上,祖父的身子熱起來,心也熱了起來。這時,正巧過來一支中國軍隊,日本兵準備迎戰,一片混亂。混亂中他拔腿就逃。山村里沒了方向,也不敢問路,只向著自己心里的方向且跑且走,沒人時跑,見了人就走,因為怕暴露目標。一天后逃回家,他總是擔心日本兵會追回來,會連累家人。這次被抓,盡管有驚無險,但他的夢里一直心驚肉跳:日本兵知道他逃走,暴跳如雷,一路車馬飛奔,舉著滴血的刺刀,追趕而來。

七、石頭浮水

我出生的時候,祖母已經去世兩年了。她是大饑荒時期走的,吃糠造成的。我對祖母的一點點印象,都是靠人家提起時的片言只語繪就。人家提起的時候,往往是有背景的:生活中遇到了難題,要是姑媽還在就好了,可以問問她;某個姑娘出嫁了,又想到她,這孩子是她照顧接濟過的;我們家來了客人或者祖父發脾氣了;對我而言,是不想洗碗,人家說你奶奶在的話,哪輪得到你洗碗?就很羨慕其他有奶奶的小伙伴。總之祖母個子高挑,能干,還是婦女干部,為人做事爽直干脆,很有人緣。別的村一個年輕的婦女干部,按現在的說法,是祖母的粉絲,堅持認她做了干媽,直到現在,我們兩家還在走動。祖父在農事上是個完美主義者,對人家的敷衍了事看不慣,常常嘮嘮叨叨,罵罵咧咧,而且固執時沒人勸得進,祖母過來,只需瞪一眼,或者喝一聲:好了沒有!祖父當即低頭啞口。祖父屬牛,這頭犟牛只有祖母能夠牽順。我的父母和表叔表姑們都認為,我祖母的去世使祖父的性格脾氣有了很大的變化。

我在多年的中學教師經歷中觀察到,父母的早亡,哪怕只失去了其中一人,對子女性格的影響都非常大。年輕喪偶,也會如此。他們往往顯得自卑、孤僻、固執,有時甚至尖刻、不寬容。祖母的去世,一定加劇了祖父的固執。這一點,我父親后來的感覺則更明顯。盡管那時祖父已六十一歲,但他后面還有四十多年的孤單路途,何況祖父祖母感情深摯。固執是一種思想的阻塞,讓人讓己都不舒服,能夠回旋圓通才是健康有機的智慧。

大姑出嫁時,祖父不同意,原因是男方有小賭賭的嗜好,祖父對這種不勞而獲的做法非常反感。我們認為重要的是他怕輸,窮怕了,更怕在人生的賭局中輸掉女兒。但大姑還是嫁過去了,大概是后來祖母默許了。大姑的家就在白塔湖的對岸,祖父在自家后山上發一聲喊,對面的姑姑就能聽見。大姑也常常回娘家來,阿伯長阿伯短地親熱,祖父一直不理不睬。

又是一年冬季到。浦陽江的堤埂上,都是做埂人。撬土的,挑擔的,夯實的,熱火朝天。在浦陽江流域里,這是每個冬季農閑時農民的必做功課,讓滔滔江水只為我用,不成災患。祖父當然也在其中。我們村的修護埂段就在大姑家門口,只隔了一口叫馬塘的池塘。大姑提了茶水、點心一趟一趟地過來,祖父就是無動于衷。一天傍晚歇工,幾個輩分上與祖父差不多的男人,架著擁著拉著他,想讓他去看看大姑家。馬塘頭,祖父突然站住,撥開眾人,雙手搬起路邊的一塊大石頭,舉起,砸到塘里。指著大姑的家,向著旁邊的李家人和大姑家的鄰居說,這塊石頭浮出水面了,我才進她的家門!

大姑在性格上像我祖母,爽直、熱情。四五十了,還口口聲聲喚我父親“小弟弟”,我們去的時候,又是炒菜,又是溫酒,真把我父親看成當年的孩子,讓我們一幫表姐表哥驚訝羨慕不已。姑夫和大表哥常常穿湖而來,送過來一只雞鴨或者一刀肥肉,因為祖父愛吃肉。在壓歲錢也被當作“四舊”破了時,我們去大姑家拜年,卻照樣能夠拿到壓歲錢,我和弟弟都喜歡這個“四舊”,也樂意去大姑家走走。

初中時,一個下雪天,我和同伴從別處回家,路經大姑家。大姑熱情地把我們迎進屋,招待我們吃了點心,荷包蛋面。兩人熱乎乎回家去的路上,繞過馬塘,同伴向我轉述了祖父砸石頭到塘里的傳說。我不信,我知道,祖父可不是說話不算數的人。而且從懂事起,我就一直跟著祖父來去大姑家,看不出他們父女間有過任何隔閡。同伴大人似地說,畢竟是父親和女兒,血脈相親,說過就說過罷了。他說他只對我祖父的石頭浮水感興趣,石頭怎么能浮出水面呢?你爺爺也真是!

回家我就向祖父求證此事的真實性。祖父只顧自己織網,他在給我的撳收邊,這個我還沒有學會。他低頭干活,不回答我。我再問,你砸過石頭嗎?他說砸過。我問,那石頭浮起來了?他說,浮起來了,難道不可以嗎?見我一臉疑惑,他笑笑說:有一年大旱,馬塘干了,見了底,石頭不是浮上來了么?說完滿臉得意。我想,他應該是得意于天助。

在婚姻和情感問題上,小姑也吃過類似的苦頭。

八、一封信

我父親是祖父唯一的兒子。祖父曾經還有個小兒子,沒養大,很小就被碧螺痧叫走了。父親還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畢業后去了一所部隊學校當教員,是軍官。照理,他應該為這個兒子驕傲,但在后來他們的共同生活中,一直沖突不斷,而且許多是祖父單方面挑起。

晚上,快七十歲的父親又開始喝酒,快一百歲的祖父在一旁洗腳。腳盆里的水涼了,兒子還在那里喝酒。祖父就罵:幫我倒下洗腳水,會累死你?

第二天,又喝酒,洗腳。父親看得差不多了,站起來就去倒腳盆。祖父又罵:我老得連洗腳水都倒不動了?父親站在那里進退兩難,知道阿伯在為難自己。

上世紀九十年代,農村“兩田制”改革,祖父要求分田,我們家只有他是農村戶口,父親覺得大不妥,在人家處租來幾分水田,謊稱是他的口糧田。結果謊言被人家一個漏口戳穿,當然又是不依不饒許多時日,虧得我能從中斡旋。

再往前,八一年,我們家老房子翻新,一層改兩層。父親認為樓梯造在邊上,可以充分利用空間。祖父認為樓梯應該從堂屋上去,今后我與弟弟一人一邊,樓梯共有。父子雙方爭議、分歧很大,都不讓步。做設計建造的親戚也傾向父親,祖父被孤立。那年我還在讀大學,尚未放暑假便被一個電話匆匆叫回:祖父絕食。

我臨時在斗門供銷社買了一斤香糕,半斤裝,兩包,直接進了祖父房間。我把東西放他床頭,說這是紹興香糕,他說“我眼沒瞎。”我去盛來一碗粥,他連看都不看。我給他潑扇,說好話,他就是躺著不動,表示在樓梯問題上,沒有妥協余地。外面的一方來叫我商量,村里的長輩讓我表態,說房子的主人以后是我和弟弟,現在的分歧也因我們而起。其時弟弟還在讀初中,自然我的話分量更重些。我表態,放堂屋中間。于是,大家馬上附和,兩個孫子今后工作了,老家只是一個旅館,樓梯在邊上洋氣,在堂屋大氣。

又這樣談了一會兒,我去向祖父匯報,他已坐起在床頭,搖著蒲扇,一包香糕和一大碗粥都已精光。他說,我聽見了你們說話。

我又為父親說好話,其實父親已經妥協了,他們父子一個性格,要不然我的意見也只是廢話。父親只是“順”了,老輩人勸“千孝不如一順”,他常常健忘。祖父卻挖起了陳年舊事。文革開始后,學校解散,父親復員。父親在部隊的后幾年處境不好,原因主要是在學校里說母親是餓死的,思想跟不上形勢。后來終于得了病,雖然經過治療了,但復員后身體還是非常不好,帶著嚴重的腦膜炎后遺癥,且常常休克。回家時,用復員安置費送給全村每戶人家一套《毛選》,磚頭一樣厚厚的四本,不分老幼每人一枚領袖像章。祖父內心里非常不滿,又不能有任何表示,怕被揭發,因為事關政治。后來好多次看見,別人家里并不把寶物當回事。那寶書紅紅的顯眼,一目了然,正好蓋在菜壇上。那時的農村連磚頭也并不多見,寶書的重量大小正合適封蓋,一本不夠就兩本。領袖像章則被當了別針補破洞,根據不同大小,小一點的補蚊帳,大像章補蓑衣。祖父將對鄰居們這些不愛領袖不愛書的行為,遷怒于父親的一廂情愿,但又不能公開表示不滿,只好尋找別的缺口。

十年后,父親的問題得以改正,雖不叫平反,但也恢復工作,恢復軍籍,恢復職務,補發工資。在父親臨去張家口學校前,祖父對父親有過較為具體的交代。特別是關于我母親的隨軍和戶口問題,因為母親的問題連帶著子女,關系這個家今后的走向。祖父覺得虧欠過我母親。她在學校讀的是林業,分配時我還未滿周歲,工作單位又在哈爾濱,祖父堅決不同意她去。這次確是一個補償的機會。一個月后,父親從部隊回來,祖父問他交代過的事情落實情況。父親說,部隊首長確實問了,并說了一大堆安慰的話。父親向組織表態:全黨水平提高了,我個人沒要求。祖父當即關了房門去睡覺,盡管還是上午。

我覺得,樓梯問題正是一個積累性的爆發,他憋得實在難受,憋不住了。

我想到另一件關于父親的事情,那件事情我一直認為是祖父的覺悟,現在想來也是對現實的無奈。

那年,父親響應國家號召,報名要去朝鮮。可是,他是獨子,可以不去。那段時間,父親去后面湯校舅公家里串門都遭轟趕。湯校舅公與祖父同年,有兩個兒子,怕被父親說動。現在想來,做父母的對子女的心思都一樣。無非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識字又生性膽小的祖父,選擇了沉默和順從。祖母是婦女干部,裝也要裝得支持。

兩年后,祖父的一個舉動被人關注。他幾乎每天都在同一個時間去斗門,很有規律。有人注意到了,他每次去都是早早坐在輪船碼頭,等待兩班輪船的到來,一班從杭州過來,一班從湄池過來,仔仔細細看著每一個人上岸。因為他聽說,抗美援朝戰爭結束了。后來,與父親一起去朝鮮的人,有的回來了,有的沒回來。

祖父去得更勤了,只要沒有趕節氣的農事,他一定守在碼頭。有時甚至走到湄池,江水淺的時候,輪船只能停靠在湄池碼頭。也順便去候候火車,這些地方都是歸鄉人的必經之地。祖父接到過從朝鮮回來的鄰村人,也問不出自己兒子的消息,卻意外地知道某某和某某某犧牲了。到后來他甚至不敢再去碼頭,唯恐聽到他不想聽的消息。

大家都認識這個在這里等兒子的李家人。所以,郵局送來一封信時,有人直接就指認這個矮個子中年人就是收信人。祖父知道這封信一定與兒子有關!在此之前,他們沒有收到過任何書信,因為根本就沒有其他人在外地。他急急地往家趕,內弟識字,馬上就能知道兒子的消息。他從來沒有感覺過這份沉重,捕魚拉網時沒這么重,撐船拉纖沒這么重,趕牛耕田沒這么重,挑泥做埂沒這么重,連睡覺時手壓胸口的魘夢也沒這么重。他拿不動這封信!

舅公抖著手拆開這封信。祖父看見內弟看信時的眼神,就一屁股坐在靠墻的小凳子上,不聲不響。看看妻子,祖母也在找凳子坐,并開始落淚。舅公看看姐姐姐夫說,信里的字一個也不認識。舅公拿到七里學校的老師那里去讀信,也被告知不認識。大家都是讀書人,怎么可能一個字都不認識呢?莫非是人家隱瞞了一個真相?這只能增添祖父祖母的猜忌。舅公在大家一籌莫展的深夜,看見一張破碎的《申報》,他立即受到啟發,就說想想辦法把信送到報館去。

在度日如年的等待中,報館傳來消息:這是一封來自朝鮮的信!信是用朝鮮文字寫的,是朝鮮政府寫給抗美援朝戰士家長的感謝信。信中告知,這些戰士已經回去中國。祖父祖母深吸一口氣,開始罵兒子心里沒有父母,沒有及時報個平安。

父親那時做的是無線電的收發工作,涉密。

我知道,祖父與父親現在的狀態,也還只是價值觀上的分歧。

九、起新屋

我們村后山的半山腰,有一處小水塘,十多個平方,一米多深,常年積水。我們現在去山上掃墓都會經過,那是祖父和我挖成的。

我四五歲的時候,父親還在部隊。對那個年齡的其他事情,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每天與祖父一起上山挖沙土。我背一個他新買的羊角鎬,那只是一個叫法,按形狀和大小,應該叫牛角鎬,兩頭尖尖,適宜開山挖沙,也能敲開很大的石塊。他在畚箕里放上我的小鋤頭,陶土茶罐,一起上山。挖上一會,祖父就一擔一擔往山下挑。不知道挖了多少天,總之后來我們的新屋造起來了,夯土墻上用的就是我們挖的沙土。山上就此留下了那么一個大坑。

這在祖父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有一座自力更生建造起來的屬于自己的房子,幾乎是所有人的夢想。祖父在有生之年實現了。40多年前來李家時,一無所有,一身衣服還是半舊的。現在什么都有了,這么一個三間一居頭的大工程,完成了,還不欠一分錢的債。大家都來祝賀他,恭維他,當然都是話語上的,祖父一一坦然笑納,他不需要物質上的東西。祖父后來說過,當時真想不出自己這輩子還缺什么。如果祖母也還健在,讓她也享受享受這敞亮的新屋,這一定是祖父想到的,但他不說。

新屋依山傍水,就勢而建。一堵墻頭一砌,坎頭變成地基,使房子高出了曬谷場許多。坐在門口能夠看見大半個白塔湖,湖里千頃碧波,萬畝良田,都在眼睛里。村里后來要在坎頭墻上刷標語,祖父否定了“戰天斗地”、“深挖洞,廣積糧”等詞條,選擇了“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這句口號。他對這些句子的意思似懂非懂,大概是覺得這一句帶勁、吉慶。這幅濃墨大字,一直留存到了翻建樓房時才刷白。

新屋建好后,祖父曾想去填平那個挖沙形成的坑。看見坑里積了水,有人用這個水在澆灌山上的作物,于是就由著這個水坑水滿水淺。我們村背后這山不深,坑又在半山,沒有多少山泉水流出,坑里的水大多是雨水,但水坑卻沒有干涸過。

連這些也都是祖父沾沾自喜的。

一次,父親和祖父無意間說到房子,而且是人家的房子,內容涉及權屬和誰為主建造的等問題,那戶人家不止一個兒子。說著說著,父子倆頂上了。大概是祖父向著那戶人家的爹,父親則向著兒子。不知父親說錯了什么,祖父大怒,揚言要掘掉屋里的沙墻,聲稱那是他的沙土,是他一擔一擔挑來的。祖父的極端,來硬的一定勸不住,他的性子是鋼,越鍛越硬。他拿鋤頭時瞟了我一眼。這一瞟給了我靈感,我也來橫的,對他說,你要掘我不攔你,這沙土確實大多數是你挖的,但是你認清楚了,只能掘掉你挖的,不能把我挖的帶走。他呵呵發笑,說你才挖幾碗?我逼進一步,嚴肅地對他說,一顆也不行!這一笑,他大概把心笑軟了。人家奪了他的鋤頭,他沒有再發威。

事后,父親說自己沒說什么,更沒說錢的問題,這是祖父的尊嚴。那自然是祖父多心了,敏感了。我們都說新屋是祖父造的,誰當的這個家,誰就是建造者。

十、呼嚕與扎肉

我一直跟祖父睡一張床。我覺得我極其必要與他睡一起。盡管他在被窩里放屁,很響亮,但與他睡一頭,影響還是不大。那幾年,他70歲左右,在我一個孩子的眼里,他早已是個老人了。上床頭件事,就是拍死所有帳內的蚊子。待我洗凈沾滿鮮血的雙手回去,祖父已經轟隆隆地睡著了。祖父睡覺打呼嚕,打得跌宕起伏。一開始還是抽拉風箱一般,呼——噠,呼——噠,頗有規律,在這樣的節律中,我也容易入睡。待得我瞌睡,他的呼嚕即開始變奏,先是拖個長音,慢慢地向上提,然后開始轉彎,偶爾給幾個飄音,換過一口氣來,漸漸回復,歸于平靜。你以為一曲終了,是個尾聲。他卻鼓足了氣,雷聲又起,而且長長地直直地呼出去,終于“呃”的一聲,戛然而止。我猛然驚醒,立即去推他的脊背,三四下后,他動一下,表明還在,安好。有時聽得他突然歇聲,媽媽也會在堂屋里大聲地叫“阿伯!阿伯!”直到叫醒,有過應答。然后繼續睡覺,繼續聽他呼嚕。但這次在節奏和程序上,與前次又有不同,只最后“呃”的一記斷氣聲都相同,讓人覺得每次呼嚕都是險象環生。因此,我有責任睡在他的身旁,時刻保護。

祖父嚇我,小孩不能跟著老人睡覺,老人氣會吸走小孩精氣。我摸摸他手臂上腰背上緊繃的肌肉,表示他不老,而且睡在他身邊我踏實。

我最喜歡突然來客人,撞來客,家里沒有肉菜準備。其時,父母都在外地工作。祖父就會派我去斗門閘上的小飯店買肉,扎肉。小飯店是國營的,扎肉一角五分一塊。這種肉的燒法紹興特有。白塔湖區域因與紹興接壤,飲食上接近。扎肉在制作上與東坡肉相仿,都是小火慢燉的作品,都用五花肉。東坡肉只取肉的部分,扎肉連著排骨。扎肉烹制時用粽葉絲扎緊,有精有肥,骨頭也燉得酥了,一口嚼碎了粉粉糯糯,都是骨質鮮味。東坡肉是熱吃,扎肉是凍肉,燉時放了桂皮茴香,即使凍著也極香。每次來客,祖父都算好客人,給錢時悄悄說一聲:老規矩。有一次,我太急,未出店門就拿起一塊吃了。吃時,剛好撞見一個喝餛飩的同村長者,當時打過招呼,也沒什么。到家時,那老人也很快回來了,特意把祖父叫到屋外,告訴他你孫子在路上偷吃了扎肉,好多人看見,影響不好。哈哈哈,祖父笑得很大聲。這是祖父與我之間的約定,每次都多買一塊,在路上吃掉。這樣加上吃飯時再分到一塊,不動聲色,我能吃上兩塊!

十一、皇帝要吃公雞蛋

小時,弟妹住在外婆家,家里很多時候就我和祖父兩個人。每天到了晚上,他就催我看書、寫字。于是,昏黃的夜里,凳子上,老貓蜷成一團,瞇起眼睛;我看書,大書小書一大堆;一旁的祖父用竹篾編籃子、補畚箕,打草鞋,有時也坐著不動,看我。偶爾,我看他一眼,他朝我笑笑,笑容很干凈。其實,那時沒什么要緊的書要看,我看的盡是閑書、連環畫冊。但寫字我不情愿,臨毛筆字帖很煩人,可在祖父面前我又不忍讓他失望,就學寫毛主席詩詞的手跡。這種字一會兒工夫就能寫上幾大張。而且我專學《七律·長征》,這幅字氣勢磅礴,一瀉千里,寫著帶勁。寫完問祖父寫得怎樣,他就點點頭笑笑,他能評價什么呢?逼急了,他就拿著紙端詳半天,說已經跟毛主席寫得一樣了。這時我就趕緊收攤,向他得意地笑笑,他也似乎很得意地笑笑。我笑取巧得逞,他得意什么呢?

我寧可跟著他去掘番薯、種菜。

他帶我去毛豆地挖地蠶。那時,呋喃丹等農藥遠遠沒有研制出來。我們種的毛豆,才長出嫩芽,或者剛剛成株,就被齊根咬斷。看見有干癟耷拉的豆苗,附近有個小洞,洞里必有一條灰白的蟲,就是地蠶。我們先是用竹棒撬,用鋤頭挖,但也同時容易誤傷好苗。這件事情很快就變得煩膩。此時正好尿急,我就對著地蠶洞一通激射,想不到一條大蟲就浮了出來,像是投降。我讓祖父也來一下。祖父尿了,但尿量不夠,加了點水,地蠶才緩緩出來。盡管我們有點激動,但畢竟祖父的尿出得有點緩,我的又只能來一次。我們幾乎同時說出來:灌水。

祖父表揚我會動腦筋,也原諒動過腦筋的小錯誤。

我與同伴一起去拔草。學校里有積肥的作業,草也以斤算。那時,湖里的草很少,大家都積肥,草一露頭就被拔走。我會講《水滸》、《岳傳》,拔著拔著一伙人就坐在田埂上聽起故事來。待到時間遲了,才想起作業還未完成。當時,正是油菜花開季節,油菜地里草很多,嬌嬌嫩嫩,瘦瘦長長,一捋一大把。我們一般不會去那地里拔草,因為會搖落許多菜花,影響菜籽產量。只是那天遲了,只好出了下策。我們鉆進花叢才一會,就有生產隊的大人趕過來。大人在田埂叫罵。一個一個的同伙出去被俘,其結果是告訴父母,回家挨揍。我坐在花田里沒出去,斷定大人找不到,更不會鉆進田里來找。

那天祖父在門口剃頭。祖父和剃頭的朝木伯看見了我們的狼狽。我回家時,祖父向我轉述,朝木伯說如果恢復考試,這批人中你能考上大學。朝木伯是個縣里來的老知青,有文化,說話有分量。

我們有時也翻到山后去玩。山后是斗門村的副業隊,山上是個梨園,山腳是豬場。管場的瘸子舅公常常冤枉我們偷梨,我們決定懲罰他。我在書里剛剛看到一計,叫調虎離山,正想試試。于是,我們派一人在梨園弄出些動靜,我們去到他的豬場舉報有人偷梨。瘸子舅公果然上當,動作夸張地去山上驅趕。于是我們抓走一只剛斷奶的小豬。

祖父聽我說完,噗呲笑了出來。但要求我們盡快把小豬悄悄還回去。我們去還小豬時,隊長正在大聲批評瘸子舅公,說找不到小豬就要他賠錢,就撤換管場人。

祖父趁興講了一個智慧故事:古時候,有戶人家,爺爺是朝廷大官,天天見著皇帝。有一天,爺爺上朝回來,唉聲嘆氣。孫子問他碰上什么難事了。爺爺起初不愿說,孫子一再問他,他才說今天朝堂上,皇帝要吃公雞蛋,限他一月之內辦到。孫子聽罷,哈哈大笑。說爺爺放心,你就安心休息一個月,到時我代你去上朝交差。爺爺想想橫豎沒有辦法,便由著孫子去瞎鬧。一個月后,孫子真的去了朝堂。皇帝見下面有個孩子,就問是誰。孩子就說我是某某某的孫子。皇上問:你爺爺為何不來?孩子回答:爺爺做產,來不了。皇上怒斥:男人怎么會做產?孩子平靜地說:那公雞怎么會生蛋呢?于是,皇帝收回了成命,爺爺獲救。

這孫子真聰明!我驚嘆道。祖父得意地笑,仿佛這個孩子就是他的孫子。

這個故事,從那天開始,我不知聽過多少遍。只要碰上有關機智的事情,祖父都要認真地講一遍,年紀近百歲后,講的次數更多。每次,我還有弟弟妹妹們都像第一次聽到,驚嘆道“這孫子真聰明!”祖父也如第一次講一樣得意地笑。

祖父當然希望孫子聰明機智,但我們往往只是自以為是。

村里規定:村民養豬得圈養,不得放養,如果有豬吃了集體的莊稼,罰款五角,罰款歸舉報人。馬上我就發現一頭,正在山上偷吃集體的麥苗。我趕豬下山去,確認戶主,并在生產隊里領取了五角錢的獎勵。祖父說你真趕了?真要了?我點點頭。祖父沒再說什么,第二天就去給了那戶人家五角錢。

還有一次,學校組織義務勞動,開荒山,明確是自愿的。這種勞動太累,我不自愿,就沒去。他讓我去,不自愿也得去,再說你是班干部。我說那怎么還要說自愿,不是騙人嗎?祖父拍拍我肩膀,說,去吧,許多話是說給聽得懂的人聽的。

祖父自己話語不多,但聽得懂話里的話。

十二、左一下右一下地前行

在湖里,船是腳。

每年總有那么幾次,祖父會叫上我,把一些湖里的出產用船送到外公家,那是一個與湖擦了個邊的村子。

船在祖父手腕的擺動中開始搖晃著前進,我的身子很快也進入了這個頻率。這個頻率暫時跟美好無關,它像一只惡作劇的手,在我的胃里胸腔里一下一下翻掏,翻得我臉色蒼白,天旋地轉。我暈船了。祖父把船靠到岸邊,告訴我兩個應對的法子,一是讓它暈個夠,二是上岸走一陣再看。我選擇了后者,我不想自虐式地迎合。我在田埂上一屁股坐下去,卻看見懷了野種挺著個大肚皮的黑大麥搖頭擺尾,還有幾只野蜂子圍著我奸笑。我有種被嘲弄的羞辱,霍地站了起來,歪歪斜斜地行走。迎著晃動的油菜籽地,走過三四棵紅綠相間的烏桕樹,繞過一個水灣,在一岸掛滿紫色果實的桑樹林前,我稍稍遲疑了一會。不是想偷摘,我是在體味嘴饞的感覺,那是在不暈船的前提下才會有的生理反應,此時的饞嘴,有正面意義。我如約來到一棵大柳樹下,再次跳進祖父搖過來的頻率中。

蕰草在淺水中曼妙飄舞,享受被水過濾過的陽光。湖只把好看的一面用來展示。

一個有風的日子里,走在水上的船也感到坎坷不平。吃著水的船頭像一頭大獸,啪嗒啪嗒地豪飲,走得很吃力。湖里的水是往西流的,斗門放閘了,浦陽江正在退潮。祖父把船盡量地靠近湖岸,以減輕搖晃,降低前行的阻力。

你來搖船吧,我教你。祖父的做法有違常規。但在動蕩和不安中,心跟著手一起使力,船在艱難中緩慢前行,我的眩暈不再適時而來。后來我知道,一場嘔吐被轉移了。

祖父對于搖船的闡釋,無意中揭示了一個重大的理論問題。雖然祖父的一生被斑駁陸離的政治籠罩,但他的見解卻是技術性的。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觀看電影《開天辟地》時,看到一個細節,我的心為之一抖。同時,記憶又在刺激中迅速恢復。祖父說:搖船其實簡單,別看木船這么大,力氣全部集中在櫓鉤上。左手把櫓,右手執韁。讓櫓碗對著櫓鉤,用手腕的力量把握好一個度,一推一扳,船就前進了。推,船頭往右;扳,船頭往左。一左一右,船在擺動中平穩前行,任何一邊的片面施力都會把船駛向歧途。紅船的櫓伸進碧碧的南湖中,左一下,右一下,駛向遠方。這就是《開天辟地》的最后一個鏡頭。

我的任務通常是搖韁,雙手攥緊了韁繩,以我的全部力氣,去配合祖父左手設定的一個櫓的幅度。我的思緒喜歡走進岸邊的樹木和蘆葦,還有岔道。這些,在祖父的眼里都是行船的參照。白塔湖里,這些元素是最基本的。我的思緒總是飄忽不定,關注的重點是為什么烏桕樹初葉是紅的,慢慢變綠,再由淺到深,最后又紅紅火火。蘆葦叢中有野鳥不時飚個高音。小島上只長水草和樹,鳥把家安在掛滿綠色元寶的楓楊上,燈心草叢里有野鴨藏著的蛋,螃蟹蠻橫覬覦蛇鱔的舊居,水里的魚蝦穿梭跳躍打著抱不平,無人看管的小船在岔道口漂蕩,深深的湖心,那里有多少未知的存在……因此,我老是迷路。

找出不同。祖父的原則從來都不復雜。可是,我的思考往往是線性的,而且單薄、多向,許多條,自以為是,纏繞成團,以至于到最后找不出頭緒,猶豫難決。這是我性格的缺陷。那時我在船上看湖岸,兩邊搖搖晃晃移動著雷同,很難找出堪當標記的不同點。看到后來,視距和焦點發生錯亂,眼睛中的東西一片模糊。

再看遠方,他說。遠方是村子,比村子更遠的是山,山外隱隱約約還有山。這些村子和山我都認識。加上一個更大的背景,眼前的事物反而更具個性。祖父大多的時候都是寡言的,我知道,這不是他深沉,而是因為詞匯的缺乏。他喜歡使用短句。確實,道理不是長句子繞出來的。許多時候我們缺少的也不是智慧,而是看問題的視野,比如這船上認路。

我在祖父面前驗證過另一個命題——船到橋洞自會直。

一次從外公家回來,風平浪靜,不時有魚躍出水面。因為是空船,祖父給了我更多自主撐船的時間。一路上,船須經過幾座竹木橋。每座橋的橋下都有許多橋洞,小的僅可供一只船通過,大的能讓兩船交會。看得見橋的時候,我問祖父船到橋洞真的會直嗎。會的。他理直氣壯。問他道理,他笑著搖搖頭。當然,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那我試試!我不懷好意。

我走的是橋中間靠右的那個橋洞,平時我也是這么走的。這樣的橋洞大小適宜,較能安全地反映我的技術水平。距離橋洞十來米的地方,在放棄機械性的操作之前,我輕輕推了一下櫓。船依著我的故意偏離了方向,加上湖上微風的鼓舞,正向著橋樁慢慢飄近。坐在船頭的祖父應該對這一切看得很分明,但他卻干脆坐到了船艙的正中間,這是一個最事不關己的位置。而此時,我的腦子里“嘎”的一聲巨響,折斷的橋樁像彎曲的手,痛苦地伸向天空,橋板劈頭蓋臉砸下來……就在船舷將要撞上橋樁的一剎那,我猛扳了兩下櫓,再推回去一點。有驚無險,船直直地通過橋洞。

我驚出一身冷汗!船上響起祖父爽朗的笑聲——這不直了?

十三、抱著曾孫拍照

祖父對孫子、孫女的態度是不一樣的,這點很明顯,他也從來不遮掩。對我特別好。村里人分析,不在身邊長大的孩子不親熱,調皮不聽話。祖父有這方面的偏見,他更是一個會放大偏見的人。

有段時間,他不吃弟妹們給他的東西,再好也不吃。

他誤喝過一次啤酒,應該是這輩子唯一的一次。他從不喝酒,也沒酒量。以前單位發夏天福利,無非就是啤酒、飲料。發了我就拿家里。祖父拿起一罐就喝,喝了不一會就癱坐地上。看他突然臉色紅紫,心跳狂亂,迷迷糊糊,把全家人都嚇得手足無措,直到聞到酒氣,看見空啤酒罐,大家才緩了一口氣。事后,他說喝了第一口就覺得味道不對,但因為是我拿去的,不可能變質,可能就這個味道,好東西丟了可惜。我拿去的,再不好他也喜歡。

1979年的7月9號。我參加高考后回家,祖父就問:沒問題吧?我說沒問題。其實不是我自信,那天剛剛發生過地震,我的意思是身體沒問題。他卻說朝木伯說得沒錯。我也不去糾正,按照老師的推測,我覺得上線應該沒問題。

收到錄取通知的那天,他問我大學里讀什么。我告訴他,我要讀的是文科,因為更具體的科系專業他也不懂。好半天,他看著我微微地笑,然后若有所思地說:文科好,你那么小的年紀,長得又瘦弱,當然不能讀武科。他的認識里,我父親是在部隊讀的大學,畢業后留在部隊院校教書,當然該是武科。去學校報到那天,祖父硬塞給我20塊錢,說正是發育長身體時期,食堂里伙食不好的話,就去吃個館子。那個時候,20塊不是個小數,可能是祖父的全部積蓄。

有件事我一直后悔、歉疚。那年,我有了女兒,他沒說我預想中的“也好”,而說“女兒貼肉”,委婉得自然,打消了我心頭的些許擔憂。后來,弟弟有了兒子。后來,他的房間里掛起了他抱著曾孫的照片。照片里,他坐在藤椅上,曾孫坐在他腿上,他雙眼瞇瞇地看著曾孫。這是他單獨跟第四代人拍的唯一合影。一次我無意中跟他提到這張照片,他馬上警覺地朝我笑笑。這一次他笑得有些不自然,笑臉上含著歉意。我很快后悔了。我真不該去曝光一個百歲老人那一點點的隱蔽心理,哪怕是無意的!實際上,祖父在對待第三、四代人的態度上更向著我和我的家人。我記得,一個臨近年邊的大雪天,妻子還要上班,我帶著女兒去看他。那時父母還沒退休回家,弟妹已參加工作,家里就他一個人。3歲的女兒不小心弄臟了褲子,我們只好把她放進被窩,祖父搶著為她去塘里洗褲子。中午了,我去淘米做飯,他一邊用灌著開水的玻璃瓶烘著小褲子,一邊陪看著曾孫女。房間里不時傳出女兒格格的嬌笑和祖父輕輕的笑聲。祖父向來急性子,粗嗓大聲,這次卻笑得那么輕柔,該是怕嚇著那小人兒吧。我猜度著這兩個年齡相差了90歲的一老一小,此刻正進行著怎樣的心靈交流。而這樣的關愛是其他第四代人所不曾享有過的,我為自己的無聊和狹隘而羞愧。

很早前一個秋天,祖父和弟弟的關系就有過較大改善。我讀高中期間,弟弟應該還在讀小學。一次幫祖父撐船去湖里干活,快到岸時,祖父一不小心掉進了水里。這是我們知道的他唯一一次真正有危險的落水。弟弟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并把他安然拉入船中,脫了自己的衣服給祖父披上。危難之中,弟弟立了一大功。祖父表揚他人小但臂力驚人。

弟弟的缺點是明目張膽地抵抗干農活,祖父就認為懶惰。我也不愿去他的自留地里干活,就給他科普,土地要輪作,也要歇力,并舉例說明:隔壁某某連續三年在門前菜園種青菜,因而他的青菜菜葉反卷,就是向上向里卷,菜面干燥,沒有精神。我們的青菜葉子烏綠,向下翻卷,菜地是剛剛從山腳整理出來的。這樣的有理有例,他比較認同。

祖父給弟弟也講過一個故事:有個人去學懶惰,拜師學徒的那天,他是倒著,就是背朝師傅進的門。師傅問他:為何倒著進來?答:出去就不用轉身了。師傅道:你不用學了,比我懶得好。

祖父強調,這故事的核心在于“懶得好”。

后來弟弟成了健美冠軍,順勢開了個健身房,賺人家健身的錢,領了風氣之先。祖父就一直說:怎么給他想出來的,這個法子好,這個法子好。其時,村里有錢的人已經很多,祖父的看法也與時俱進,我們在猜測村里某某一年的賺頭時,他搭腔道:某某懶惰,沒腦筋,一年最多賺個10來萬。那時,我的年收入沒到5萬。

讓祖父說聲好是有條件的。

十四、祖父的味道

祖父老了。這感覺我是吃出來的,他燒的菜味道不如從前了。

祖父舍得吃,也能吃。在買不到肉的那幾年,我們吃的最多的是骨頭。那時的骨頭,很少能找到肉,8分錢一斤。放在煤球爐子上燉半天,放點蘿卜或者洋芋艿,把骨頭嘬得沒有一點肉香,再把骨頭賣給供銷社,還是8分錢一斤,但分量已少去一半,也就是說骨頭只需4分錢一斤。我們也吃豬肺,也極便宜,紅燒,糯糯的好吃。

祖父擅長的是燒紅燒肉。熱鍋放入五花肉,一寸多點見方,稍長,翻炒至出油;放入冰糖,炒至糖微焦,與少許醬油一起著色;放入米酒,以酒代水,不放水;至生酒氣揮發,轉小火,加鍋蓋,慢燉,稍燜,待湯汁起小泡,即可起鍋。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干凈利落,要不了幾分鐘,卻肉色生香,鮮嫩無比,咬一口,滿口流油。我就一直燒不好紅燒肉,有兩個缺點,一是肉質變硬,二是生酒味明顯。祖父說是火候把握得不好,可能肉也沒有從前的好了。祖父的擅長還有蘿卜絲燒帶魚、紅燒豬大腸、白鲞扣雞。

現代意義上的簡餐,其實最有代表性的還是蛋炒飯。祖父的蛋炒飯:用少量油炒雞蛋,炒熟,起鍋。再做二次油鍋,待鍋稍冷,放入冷豬油,放入冷飯,撒些鹽花,然后開始燒火,并不斷壓碎翻炒冷飯,炒至飯塊散成顆粒,加入雞蛋繼續翻炒,至飯粒吃飽豬油,微黃,撒入蔥花,起鍋。熱鍋里加水,不用燒火,水即開,盛起順便泡碗醬油湯或紫菜湯。后來,我一直這樣炒飯,女兒也這樣炒飯,工藝上不敢稍作簡省。

祖父說,紅燒肉、蛋炒飯,可以自吃,也可待客,不寒酸,做法上不含糊,人家就不會感覺怠慢。到102歲時,祖父還在自己燒紅燒肉,方法有改變,燉時加了洋芋艿。不過,肉更肥了。他吃了一輩子肥肉,這可能會讓養生專家搔破頭皮。他說年輕時買不起瘦肉,年老了咬不動瘦肉。他有個內侄女是種菜賣的,祖父的洋芋艿都在她那里買,那年祖父吃掉200多斤。

祖父燒的菜,油多,火猛,故而香。他說,再委屈也不能委屈了嘴巴和肚子。長工的嘴巴、肚子和地主的一樣尊貴,都需要油水滋潤,但畢竟還是長工的身子好伺候。感覺身子不舒服了,他就自己或讓我母親做點米糕,吃下去,睡一覺,第二天必定好了,如果是糯米做的,好得更快。我想,本質上,祖父的肚子還是屬于窮人:餓怕了!

1983年,我已在湄池中學當老師。冬日的一天,祖父熱氣騰騰地來到學校,他說來湄池買灑水壺,順便來學校看我。后來我知道,其實,他就是來看我的,順便才買灑水壺,因為灑水壺斗門閘上能買到。他到時,我才吃過早餐。問他吃了沒有,他說在湄池街上買的洋糖糕。我說那里的洋糖糕很好吃,我能吃3塊。他笑笑說,我吃了5塊。這是兩個年輕人的食量!祖父轉述,供銷社食品店的營業員驚訝地說,老伯伯,看你七十來歲的樣子,胃口還這么好!祖父笑著告訴她,七十來歲時,我胃口還要好。說完看著我憨憨地笑。那年祖父83歲。我突然想起這個時候沒有輪船,他說走來的,在堤埂上看看也好。畢竟與年輕時撐船拉纖不一樣,輕松得很。

祖父100虛歲那年,我請報社的同事去家里給他拍過照片。那天我留下來與他一起吃飯,桌上有祖父自己燒的紅燒肉,吃了一口,我覺得味道不對。不是因為這肉蒸了又蒸,而是有點餿味了。祖父不是節約,是他的味覺衰老了。

祖父一直到去世都沒有過口氣,不管是病中還是平時。我沒有遠離過祖父,從來沒有聞到過。

十五、腐乳

腐乳是一種美食,得祖父深愛,價廉物美。

祖父帶領我們吃過許多發臭霉變的東西。臭豆腐、霉菜梗、霉毛豆、霉干菜,看似腐敗,其實美味。這些都是窮人菜。窮人的大智慧是化腐朽為神奇。腐乳只是其中一味。

一次,村里組織去湄池鎮里挑土干活,剛好遇上供銷社里排隊買腐乳,2分一塊,一個人限購5塊。大家便不斷輪轉地排隊,祖父排了兩次便不敢再重復,怕被發現。有人最多重復了6遍,買了滿滿一茶瓶,30塊。回去的路上,那人架不住腐乳的奇香,伸手摸一塊吃了,吃得滿口生津,結果一發不可收,十里埂路,一路歡笑,吃到家里,茶瓶空了,肚子里翻江倒海。一時傳為美談。

祖父從不暴飲暴食。他把腐乳整整齊齊碼放在搪瓷茶缸或陶質茶瓶里,倒入自釀米酒,用酒淹沒,讓腐乳保持醉方的品味。棋子豆腐小,一餐一塊,大一點的一餐半塊。吃剩的腐乳皮,連同皮上那層石灰質的殼和汁也都留著,等下一餐時,沖點開水,最多再放幾只蝦皮,撒上幾段蔥花,就是一碗香氣四溢的湯,不用放鹽,色香味都有了,沒有一絲一毫的浪費。

后來食品豐富了,腐乳也不僅僅產自紹興,我們買來全國各地的腐乳,但祖父的口味明顯具有局限性,他在嘗過天南海北的味道后,還是轉回來,傾向于家鄉的醉方白腐乳。一輩子的味蕾很難被外來的東西誘惑。對祖父而言,這是一種與肥肉平行的美味,年輕時可吃的少,到年老吃不了了,但肥肉和腐乳至少與還有多少牙齒無關。

我們買去的腐乳多了,祖父的記憶不如從前,常常同時開瓶的也多。家里沒有了自釀米酒,他也淡忘了講究,因而有些瓶中的腐乳,一不留神就長出白色的霉毛來。祖父照樣吃,有時不止一兩塊。我們發現時,他已吃下去了,說沒有變味,肚子也沒有不舒服。

祖父老了。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坐在門口聊天,聊白塔湖沿岸的新房子。他說人老到一定年紀眼睛會瞎掉。我嚇一跳。祖父90歲以后還在穿針引線自己補東西,也不配老花鏡,我們沒注意過他的眼睛。后來在給他修整照片時,我才發現,他的眼睛已細成一條縫。他說,左眼已一點都看不出了。我動員他去白內障剝除,他一定不去,說一只眼睛也看得到邵家埠。那是白塔湖對岸,祖父曾經的老家。

但他畢竟看不清腐乳上的白毛了。我擔心紅燒肉上的白毛、洋芋艿上的白毛,父母也已老眼昏花,看不分明了。現在我們回過頭去看腐乳,從長壽者的飲食上去分析,番薯青菜蘿卜玉米等已經得到了廣泛認同,粗糧有粗糧的營養。祖父飲食上最家常的菜就是腐乳,即便有個頭痛腦熱胃口不佳的時候,要刺激一下食欲的,還是腐乳。對于那些猙獰的白毛,祖父認為已經霉過一次的豆腐不在乎二次發霉。我們把腐乳也叫作霉豆腐。因此至少在討論健康食品時,我們不能忘了腐乳。

都說老人怕跌。祖父重重地跌過幾次。82歲過年,站在凳子上貼年畫,凳子側翻,重重地跌在地上,家里人驚慌不已,祖父爬起來撣撣身子繼續貼。90多歲,我陪他去山上種菜,見坎頭上長出雜草灌木,他去清理。我開了個小差,回過頭來,卻不見了祖父。我正要哭喊,他在兩米多高的坎頭下叫,揮著帶血的手,安慰我別怕,沒事。爬起來還想繼續干活。102歲還跌過一次,也是自己爬起來的,除了皮外傷,從無傷筋動骨。

吃好飯,喝完腐乳皮加蝦皮和蔥花的湯。第二天,連皮外傷都結痂消腫了。說不定,腐乳補鈣,而且更易吸收。

十六、放走青蛙

祖父除了吃豬肉,從來沒有吃過牛、羊、狗等四只腳的動物。我們燒過牛羊肉的鍋,他必定刷了又刷,甚至拒絕我們用共用的菜鍋。我問過他為什么不吃這些,他只說自己屬牛。顯然,這不是理由。盡管祖母屬狗,但理由還是不充分。屬相和飲食沒有必然聯系。

青蛙,就是田雞,也有四只腳,兩前兩后。我吃過一次,吃得心驚肉跳。

我們幾個小伙伴,捉了好多青蛙,同伴說,青蛙很鮮,像雞肉,所以青蛙也叫田雞。同伴幫我殺了幾只,剝了皮,我在飯鍋里蒸了。祖父回來吃飯時,打開鍋蓋,嚇了一跳,他當即知道這是什么。并讓我看著蒸熟了的青蛙尸體,問我像什么。我只好說,像死人。此時,青蛙全身慘白,兩手兩腳直直地僵硬地平伸著,毫無生氣。

飯后,他讓我嘗試了一次殺青蛙的經過。

一只青蛙被捏住腰部,按在地上。它手腳并用,表現得很慌亂,預感大禍臨頭。我按照祖父要求,用刀背抵住青蛙脖子,作出要宰殺的樣子。幾乎同時,它用兩個前臂緊緊抱住頭部,這完全是人自我保護的下意識動作。眼睛盯著人看,似乎在害怕在保護在哀求。兩只后腳使勁蹬著,在尋找一個支撐,好用力逃走。它嘴里發出“咕——咕——”的哀叫,如人之瀕死。我看著它越抱越緊的頭,越來越感覺到,刀下就是一個人,這是一種與人類完全相同的反應。我驚慌地丟棄屠刀,放走青蛙,放走全部余下的青蛙,從此不殺不吃。

我去看過殺牛,祖父說你留意一下牛的眼睛。我看見,牛被用繩索捆綁住,架翻在地的一剎那,渾濁的雙眼,淚眼婆娑。

十七、十全大補膏

端午節一過,祖父就去供銷社買來一種補藥,十全大補膏。印象里是紹興產,三塊錢一瓶,每次買三瓶。中藥柜臺里買的。吃時需用少量米酒化開,調勻。祖父吃過一個夏天去,這一年的身體就風調雨順。

他在生產隊干活,不大有人愿意與他一起干同一種活,即便年輕人也不愿。祖父干活不休息,求完美,最見不慣人家偷懶。許多時候,祖父都會罵罵咧咧指責人家,不留情面。隊長都睜只眼閉只眼的事,人家不理他,他就自己過去彌補,弄得人家很沒面子。

中午,我去送飯。人家早在柳蔭里休息,他一個人還在忙碌,沒有要停下來的樣子。見我過去,人家就幫著大聲喊祖父。“姑丈——姑丈——”,祖父在年齡上比他們長了兩輩,這矮老頭停下來了,他們吃飯也踏實些。祖父就罵:真沒用!我看你們是偷懶,難道力氣不如我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罵完就扒飯。祖父向來胃口好,吃飯是扒拉進去的。飯一到嘴里,剛剛看他喉結一動,又開始扒拉了,幾次扒拉下來,一大碗飯就顆粒不留了。

祖父干活動輒罵人,以前我以為是他為人苛刻,現在看來還是他的身體素質好,耐力久,猶如他生命的耐力,但是人家確實是吃力了。

還是1979年。那年發生的事情特別多。年初,父親的復員改成轉業,工資都補發了,家里客人也變多了。夏天里,我考上了大學。也是夏天,大姑去世了。后來,大表姐生了女兒,祖父成了曾字輩的老人。

入秋以后,祖父突感身體不適,頭暈,胸悶,起先也不在意,以為過個夜就好了,也吃了糯米糕。但這次好幾天過去,還不見好。我是在家里的信中得知的。

祖父先是推測夏天“雙搶”累了,但大補膏吃了,活也還是原來的那些活,沒有加重。胃口不錯,睡覺也好。大姑去世,白發人送黑發人,是很悲傷的,但過去這么多日子,一切正慢慢恢復原樣。天氣變涼,感冒了,抑或老毛病“頭眩病”又患了,但也不像,一個是天旋地轉,現在是暈暈乎乎。到后來,情況似乎更嚴重了,祖父的臉明顯浮腫。

祖父突然想起,剛入秋時,路過涼亭,光頭上熱乎乎地一下,一摸,是鳥屎。當時,立刻就在涼亭下的塘里洗了,洗了許多時間,還呸呸呸啐了許多口口水,按理說,晦氣都應該洗去了。但現在沒有別的解釋。人大多都是這樣,沒事的時候能笑談生死,出點狀況就會想出去很遠,想得很糟。祖父經歷了太多,膽子本就不大,當然想得更糟。

他只好去看了醫生。他最信任的老中醫,一邊與他聊天,一邊為他號脈,十全大補膏就是他推薦的。仔仔細細望聞問切過,老中醫告訴他,身體沒有大問題。問他除了吃過大補膏,近段時間還吃過什么補品。祖父想了想,這倒確實有。我父親的問題改正后,好幾個多年不聯系的學生都恢復了聯系,有些還趕到家里來看望。有個東北的學生,已在部隊當團長,來看父親時送來一根人參。父親當然就孝敬了祖父。祖父對老中醫說:那天聽得那個團長說,天涼了就可以吃了。看看人參不大,一條京棗那么點大,就在飯鍋里蒸蒸吃了。老中醫驚訝得合不攏嘴:你一次吃了?祖父道:一次吃了。老中醫說:好在你身體好,已經消化吸收了,換作別人,虛不受補,會吃出人命來。好了,你福大命大,這下會活到100歲了。

心頭的結解開了,臉上的腫也很快消失,祖父踏踏實實走向百歲目標。

祖父去世以后,村里人議論他舍得吃,前半世做鬼,后半世做過人了。文氣一點的人總結,從養生的角度說,在該補的年紀,補上合適的補品,十分必要。祖父怕死,所以有這方面的自覺,而且歪打正著了。

十八、修辭和堅持

祖父的性格、脾氣,基本上不符合專家對長壽者的歸納。

不管出于何種原因,有多少因素組成,他的脾氣通常情況下完全由著他的興致,想罵就罵,想念叨就念叨。就如他的放屁,睡覺時放,走路也放,甚至走一步放一個,根本不在乎后面是誰,對方是誰,別人會怎么想,但吃飯時不放。因為罵人的特性,祖父的語言體系里排第一的句式是反問句。你沒聽見嗎?要我再講一遍嗎?難道我說得不對?等等。再配上語調、聲音,他的話往往讓人聽得不舒服。該說陳述句和一般問句時,比如開心時,比如我們之間的對話,比如對著他尊重的友人,他也無非在語調和音量上作些調整。他的修辭手段極其有限,就如他掌握的詞匯。這些都限制了祖父思想的拓展,在看問題的視野上、判斷上都存在缺陷。而這樣的缺陷性表達,最恰當的形式就是使用反問句,這能虛張聲勢。

要不干脆閉嘴不語,與人硬頂。

祖父小時候,他大哥教他插秧種田,因為祖父屁股撅得太高,大哥打了他一屁股,他當即走上田埂,發誓這輩子不再插秧。好在此后再沒有人如此教訓他,要不他真會失去許多過日子的手段。

當然,要是天意,他會唯唯諾諾。祖母去世的場景我不知道。那年,大姑去世,一大早湖對面有人來報。祖父沒有被噩耗擊倒,而是拿起放在墻角的一只破碗,砸向轉身離去的報喪者后跟。這是一種風俗,砸了破碗或者瓦片,表示不讓晦氣留下。這也表明祖父心里早有準備,大姑得的是絕癥。然后,坐在家里發呆,管他心里江海翻騰,就是沒有表情。

他在許多細節上極講究。吃飯不能有吧唧聲,不能把腳擱到別人的凳子上去,不能站在高處往下撒尿,也不能站在船舷上向水里方便,不能用字紙擦屁股,不能在祭祀時說說笑笑,不能對長者無禮等等。我們開玩笑嘲諷他窮講究,問他是地主家里學來的,還是會讀書的舅公教給他的。祖父不與我們糾纏分辨,只是堅持,不然就罵。南瓜和冬瓜成熟了,摘來時他必定強調,按原來在藤上和瓜地里的角度安放。這樣瓜就可以放置很久而不爛。我們忘記了瓜在藤上的樣子,“不會看顏色?”他罵道。我們問道理,他試圖解釋過幾次,只說瓜是活的。我知道,他的這些偏執的講究,是他的修為、經驗,是他向文化、生命和規律的致敬。

祖父發明過文字。他沒有走象形的老路,一步走進會意。他發明的文字只為自己服務,只有我們兩人認識。說準確點,那只是三個符號。這三個字,祖父用來在工分簿上記事。全天上工,在格子里填上一豎;全天休息,是一個圓圈;上工半天,則在圓圈中間畫上一豎,表示圓的一半。這樣的文字或符號,對他而言書寫簡潔,表意清晰。對我則不然,我常常寫“半”字,他反對。在我堅持要寫漢字的時候,他強調,“給我看還是給你看?”一句話,點醒我,做事情心中要有對象。直到現在,我都印象深刻。

祖父九十五六歲以后,我們都有了子女。一次吃飯時,祖父發覺自己的胡子浸到了飯碗里,妹妹忙用紙巾幫他擦干。這以后,他就堅持不再上桌與我們一起吃飯,而且他的飯菜基本還是他自己燒的。盡管我們都反對,但他依舊堅持,認為這樣可以減少一些尷尬,飯菜也可以稀軟一些。從此,祖父只在年三十與我們一起同桌吃飯。平時,除非我們端著飯碗,去他的小桌。只是在不知情的外人看來,這樣的分桌有些異樣。

同樣的難堪還有稻草床墊。這也是祖父的堅持,即便有了厚厚的棉花墊被,但他床的最底層必定是厚厚一層晚稻稻草。他的意思是,稻草吸潮,翻個身聽見干草的窸窸窣窣聲,感覺特別親切、溫暖,睡覺好睡得香。

他出生第一天,床上就是這種窸窸窣窣聲。

十九、靈菩薩

舅公和湯校舅公去世后,祖父陷入了深深的孤單。

湯校舅公年輕時去金華,恰遇日本佬投擲毒氣彈,雖沒炸死,一只腳卻受了傷,染上了爛腳病,直到1970年前后,不得不去白塔湖邊上的一家小醫院截了肢,從此只能按著一條凳子走路。他走不遠,就來到我家坐坐。為了方便湯校舅公走路,我們80年代初在翻建樓房時,特意留出了東邊的一條弄堂。弄堂里響起“篤、篤”聲,祖父就吩咐我們泡茶,茶葉多放幾顆,湯校舅公喜歡吃濃茶。

他們兩人年齡相仿,知根知底,即便兩個人坐著不說話,只需一個表情,對方也能感知那表情代表的是民國早年的哪件事,因為這個表情已經無數次出現。他們一起坐坐,看看眼前的白塔湖,不說子孫的事,也不說自己的事,那些事都在湖里。一陣風吹過,像翻開一頁畫面,湖還是那個大湖,但細看已經不是小時那湖了。一輩子如果是一冊書,這書書頁黃了,書脊散了膠,內容早就到頭了,他們只是在無數遍地復習。兩人就這么坐坐,坐著坐著,旁邊一個不見了。

舅公去世時,祖父在上海小姑家。90多歲了,家人沒有讓他趕回來。祖父后來幾乎是逃回來的,回家時雙腳腫脹,步履蹣跚。他自己說是每天呆在樓上,走不了路,雙腳沒用了。當然,他更怕過世在外地。每一次親人好友的過世消息,都像在提醒自己,畢竟先前的老中醫說過能活100歲。時間怎么過得那么快呢?一回家,祖父腳上的腫就消退了。

腳行走方便了,他就又找地方種菜種瓜。我堅決反對,但他說,買來的菜打農藥,要吃死人的。我勸他,你這么老的肌體,百毒不侵了。他說那我每天看看小菜長大,捉捉青蟲總可以吧。父親也說,讓老人家適當動動也是好的,沒人能陪他說說話了,在他眼里,我們都是小鬼。確實,祖父對小鬼的年齡設定,也隨著自己年齡與時俱進了。在祖父接近百歲時,八十以下的人都是小鬼,言談上有隔閡。與眾多的晚輩,那隔閡不是代溝,是隔了一個白塔湖。

一天,父親來電話告知,祖父頭暈病復發好幾天了,叫我回家看看。

祖父躺在床上,要求我去蕭山歡潭找一個活菩薩,問清兩件事情:一是眼前的,頭暈病的得病原因及其療治辦法;二是自己到底能活幾歲。

我頓時感到責任重大。思忖再三,我去了趟醫院,向醫生述說了祖父情況,聽了醫生的一些分析和判斷。我一進門,他就叫我進房去,說:“這么快回來了,菩薩怎么說?”

我避開菩薩二字,向他匯報:“第一,人家說,有兩根東西立在家門口,挪掉它。”

祖父面露驚訝:“靈!門口圍墻下有兩根毛竹,是搭絲瓜棚的,你趕緊去拔掉!”

我立刻就去處理。父母親曾多次告訴我,祖父每天上下巡視瓜棚。我家圍墻是個坎頭,很高,欄桿又低,祖父用兩根毛竹從坎下水溝斜搭到欄桿上,枝丫交織,由著絲瓜糾纏蔓延。他常常從上往下摘絲瓜,不當心會撲空掉下去。從下往上看,很陡,很高,看了叫人頭暈,祖父喜歡仰著頭找找新長出的小絲瓜,時時在心里增減數字,計算總數,以致頭暈發作。當時只是勸不動他,現在意見一致了,瓜棚一下就得以清理。

我回去匯報第二件事情:“人家說,你身體很好,能活不止100歲。”

祖父放低聲音:“人家說沒說100多多少呢?”

這個我真沒準備,就煞有噶事地說:“人家只能算到100歲,后面的只要自己注意,吃好,睡好,可以一直活下去。”

祖父一拍床沿:“靈!實事求是。”

傍晚,我要回城區了。我跨出家門時,祖父來送。我驚訝:“你怎么起床了?”

祖父又罵道:“那壟小白菜,我不去澆,還有誰會記得?”

二十、趕走吉琴和護士

吉琴吃過晚飯來我家看看。

她經常這樣。吉琴是我家遠房親戚,50來歲,勤快,嘴熱,她來看看三個老人,看看有什么能幫著做的。

祖父回家了,吉琴開他玩笑:老太公回家這么遲,去哪里找老太婆了?

祖父當即拉下臉,對她說:你給我出去,以后永不許來我家!我是這樣的人嗎?

我們都去勸,吉琴是開玩笑。

有這么點年紀的人來開我這樣玩笑的嗎?祖父不依不饒。

從此,吉琴只好湊祖父不在家時,偷偷來我家幫忙。或者弄清祖父睡下了,再悄悄進門,悄悄說話。她知道,姑丈的話說出去了,是必定算數的,收不回。

祖父臨走的時候是個大熱天。依姑媽要求,祖父來城區醫院住過幾天。一天,我們都在上班,在祖父身邊陪護的是表弟。表弟就離開了一小會兒,他去護理臺那邊打飯。祖父恰在這個時候要小解了,他就扯了嗓子叫表弟名字。這時,他的嗓子不再響亮,已經不能自理小便了,其實他已經小便失禁,說不定他此刻的便急也只是一種離不得人的恐慌。此處的護士長是我學生,聽見祖父叫喊就跑進去問這問那,祖父就是不說話。問得實在急了,祖父才說要解小手,找外甥。護士長就說太公別叫了,我來幫你。祖父不作聲。護士長一手提個尿壺,一手輕輕掀起祖父身上的被單,去扳祖父身子。這時,他警覺了,使勁一把打掉護士長的手。這個時候,表弟到了。

下班時我過去看望,祖父堅決要求出院。我怕他人已很弱,搬來搬去不好,但他堅持出院,不能商量。我們再三問表弟,他說不清楚。也再三問祖父原因,并要挾他不說原因我們就不出院,他才說:這地方臟,人不干凈。

我們都說挺好的。他說那個女醫生,掀我被頭,伸進手來要給我解小手,還不臟?

我們都啞然失笑。

這是最后的玩笑了,但祖父依舊嚴肅,一本正經。

二十一、紀福

祖父最早談論生死,是1976年,那年祖父76歲。那年走了三個巨人,唐山大地震死了20多萬,讓人震驚,人類其實很渺小,生命很脆弱。特別是毛主席逝世,讓祖父很無奈,做人縱然如毛主席者,天之驕子,也還是難逃一死。祖父說,如果能夠,自己愿意借壽給毛主席他老人家。

談到自己,祖父總說,自己足夠長壽了,隨時起得了身。有朝一日,真走了,就用門板抬到山上,挖個坑,埋了就好。說完就笑,笑聲爽朗。哈哈哈,死了還知道什么!七八十年代,祖父身體非常健壯,自我感覺當然也好,笑談生死,一派灑脫。

我母親在林場退休,退休時的紀念品是一立方杉木,可能這也是母親故意為祖父選擇的。祖父見到木頭時曾說,正好能夠打一口壽材。就三四年,祖父去上海小姑家住了一段時間。父親趁他不在家,叫了湄池鎮上最好的師傅,為他打了一口壽材,同時為他打造了一處墓穴。祖父回來一看,父親還在等他表揚,他卻不滿意。問他不好在哪里,“太低,以后坐不起來。”他說。我們怎么解釋都不行。我只好佯裝惱怒,大不恭地對他說,你進去坐坐看。這話只有我能說,換作別人,他必定大發雷霆。這事最后不了了之。

我勸父親,不要太放心上。這事放在十年前,只是祖父一句笑談,現在重視了,還高度重視,表明他內心里有了懼怕,怕一種東西成為現實。說壽材、墓穴做得不好,這也不行,那也不好,只是借口,是專屬于他的一種表達方式。

一活,又活過了一個節點。殯葬改革了,先期的準備都成擺設。祖父聽見山上的悶雷,笑說,那間屋被炸碎了。對政府要做的事,他不反對,反過來安慰我們,鄧小平都火化了。那年小平同志剛剛去世。祖父對我們說剛才聽廣播,鄧小平還捐獻了眼睛。我們說是眼角膜。祖父不知道眼角膜,但也說,他老去都不忘給老百姓再作次榜樣。

祖父101歲生日前的有一天,家里突然打來電話,說祖父處于彌留狀態了。我火速請假趕去。祖父躺在床上,神志時而有些迷糊,滿嘴胡話,但他認得我,拉著我手告訴我,一大批人在追趕他,要殺他,刺刀上滴著血。他說家已經被炸碎。正說著,突然凄慘地一聲高叫。

安靜一會。又不時驚恐地大叫,就如殺人者就在床頭。稍稍平穩,他說,趁現在他們不在,我告訴你們我走的時間已定,晚上12點。說完又焦急地喊,他們又追上來了!又獨自喟嘆:我一生忠厚,想不到還是要被殺頭!

我很懷疑,他的聲音,他的氣色,遠沒有式微的跡象,但我又相信許多老人走時自己確會有所感應。那個晚上,父母親緊張地開始張羅,老衣老褲等等,一時慌亂竟都找不到了。于是派人去借。我一直守在他的床邊,聽他一陣一陣的逃跑、呼救,猜測他的幻覺與現實的對應處。我只對上了他被炸碎的墓穴。清醒時,我就陪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農歷十月初了,天已很涼。我想坐到他的床上,甚至坐進他的被窩里聽他說話。他不讓,說床上都是桔子核。我一摸,果然,這該是他吃的桔子,吐不遠核,都吐在了床上。我一邊為他撿核,一邊想,祖父還有胃口!

10點多的時候,他說:我走了你要記得我。

我說:當然。

他說:你爸爸年紀也不小了,你媽記性也不好,一件事情你記牢。

我說:我記牢。

他對我說,你們都忙,清明、冬至,這兩個節日來紀念紀念我,放點吃的,燒點紙錢。我喜歡吃的東西你都知道。6個菜,不能少。豆腐干,是田地;白煮鴨蛋,殼打碎一點,放著像元寶;一碗魚,有余;一碗紅燒肉,肥點;再放一個點心,一個水果。說完,看著我,說記牢了?我說記牢了。他說你再說遍我聽聽,我一一說了。他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呼吸均勻。

到11點了,他不斷地問我鐘點。我有意要搞亂他的“時辰”,告訴他,還早,9點。再問,就說9點半、10點、10點半、11點。

12點。祖父準時發問:幾點了?

答:1點。

那沒事了,時辰過了。祖父說。

他拉著我的手,露出了笑容。馬上,我聽見了呼嚕聲,平緩,綿長。

第二天早上,祖父醒來,笑聲爽朗。說昨天真是做了一場夢,這個夢,與被日本佬抓壯丁逃回來那個晚上做的夢一模一樣。

過了生日,我去民政部門給祖父辦理了百歲老人的有關證件和手續,下個月,他就領到了百歲老人的津貼。過年時,他用這個津貼給曾孫輩的人發壓歲錢,一時間家里喜氣洋洋。

102歲。祖父跨門檻時判斷有誤,重重地摔了一跤,摔得手臂流血,臉上都是一塊一塊的紫色。嚇得看見的人都做了最壞的推測。我家的門檻外面還有三級臺階,祖父被他自身的重量和慣性遠遠地摔了出去,一直撞到了坎頭邊的圍墻上。祖父推開奔過去攙他的人,扶著圍墻慢慢站了起來,再次平安無事。

103歲。那是一個SARS年,全國的人都在躲避,人心惶惶。夏天,祖父又被人追殺。從祖父恐懼、喊叫的情況判斷,這次追殺者的勢力更加強大了。而且,我的父母,都成了追殺他的兇手。祖父在被追殺的恐懼中回了家。看著他魂不守舍了,我在想,難道出生時、年輕時所受的驚嚇,乃至一生的驚嚇都刻錄進了他的靈魂里,以至于臨近終點還兵荒馬亂,還得來個大匯總?

給祖父辦事情的那幾天,我們放了許多煙花爆竹,這是祖父生前喜歡的。以前過年的時候,吃過年夜飯,我們為他安放好藤椅,他就坐在門前,看我們在曬場上放煙花,看白塔湖沿岸的年三十晚上亮如白晝,繁花似錦。趕來送別祖父的人很多,爭著討要一種表示順溜的彩色棉線,討要表示健康長壽的老人豆,這種豆我們買了許多,放在路邊任人拿取。就連那天的米飯,也燒了一鍋又一鍋,還是被盛搶得顆粒不剩。大家都說是喜喪,都說祖父的后半生是享福的,大家記著他的福。我知道,這個福,祖父自己肯定更記得,珍惜著,所以特別留戀,現在,他又像以前過年時一樣,開心滿懷分福給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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