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年豬（小小說）

楊再禮

接到女兒電話后，朱三財才有了精神氣。雞叫五更他就起了床，將礦工燈往頭上一戴，就鉆進菜地里，用手摘一大把新鮮的菜葉回到屋里開始煮豬潲。豬欄里，那頭年豬好像早已習慣，別家的豬還在熟睡，它卻蹲在豬欄上，嘴里哼哼嘰嘰想吃潲食。

活了大半輩子的朱三財知道，這年豬一定要喂熟食才能長膘，而且一日三餐，這不，才買回來不到半年的豬，硬是讓他喂養出近二百來斤的個頭?？粗i那貪吃樣，朱三財興奮地用手摸了摸豬背，寬大的豬肩讓他很有成就感。“女兒回來看到這頭大年豬，嘴里不知道又要說些什么呢。”

女兒住在城里，有固定的工作，這是朱三財一輩子都值得驕傲的事情。屯里別家也有兒女在城里居住，但朱三

財覺得他們不是正宗城里人。朱三財一直強調：“我女兒是在城里上班的，而他們是在城里打工的?！?/p>

那只黃皮色的狗不聲不響跟在他的身邊，或許是聞到豬潲里南瓜或紅薯的味道，它伸頭去搶吃，朱三財嚴厲地制止，并用手推開了它：“走開走開，不要來吃它的，一會兒我再給你煮?！?/p>

黃皮色的狗跟他快七八年了，他從來沒打罵過它，把它當作人一樣說話。也是，自從老伴離開后，這條狗平時就跟著他到處走動，他早已把它當作一個人，只是它不會說話而已。

看著豬潲漸漸被吃完，朱三財直起腰來，天大亮了，四野開闊，看得極遠。山頂上蓋著一層白白的霧雪，豬欄上的雜草上，也輕覆著薄薄的霜，不遠的鄰房上也開始冒出青煙來。

進屋后，朱三財煮了粉，先給黃皮狗半碗，然后添幾個辣椒在自己碗里，圍著火塘蹲在地上就吃起來，他習慣這種蹲地吃飯的方式，特別自在。所以，他不愿意進城跟女兒一起住，覺得城里太守規矩了，連走路都要看紅綠燈。還有，女兒城里的套房不像山村這屋子那么寬，內急了去上廁所，那種聲音在整個屋子都能聽得到，他覺得老臉都丟盡了。女兒女婿多次接他進城，他都不去，還笑著說：“我去了，你媽一個人在這里，不悶嗎？”女兒說：“我知道你對我媽好，可是我們要對你負責呀，你一個人在老家，我們平時工作都忙，沒時間照顧你?！?/p>

朱三財說：“怕啥？我身體還好著呢，平時村里也還有那些親戚們，有什么事他們不會不管吧?！迸畠褐缓糜芍?。

山村不大，零零散散住著十幾戶人家。過去幾年還好，因為人多，這村里熱鬧，一到年關，家家戶戶都殺年豬、放火炮，那些噼里啪啦的火炮響徹整個山村，震天動地。這在城里可不行，放個小炮都必須到樓下找個空地，不自由。但山村這些年也漸漸不一樣了，村里好多人都進城去了，山村明顯空了，逢時過節他們也許還回來一下，但氣氛已經遠不如往年，就算是到了年關，氣氛也是淡淡的，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朱三財也是有點蔫，因為女兒已經兩年沒回山村過年了。前年女兒叫朱三財進城，朱三財去了。城里沒有年豬殺，朱三財覺得那不叫過年，沒有年味，所以他回到老家后就喂養了一頭年豬，叫女兒女婿回來殺年豬過年。女兒女婿竟然沒有回來，反而叫他進城里過年。朱三財生氣就沒去，托人給女兒捎去一些豬肉，說家里殺了那么大的年豬，拿去城里不好放，還是在家里方便些。去年，女兒說春節要加班，又不能回，這讓他很失落，覺得自己是個快被忘記了的人，也就賭氣不去城里。今年剛開始，女兒就打電話給他，叫他不要養豬了，去城里一起過年。朱三財不同意，說今年他還是要在山村里過年，并要喂養一頭年豬。女兒也賭氣說他們一家是不會回山村過年的，要過你一個人在山村里過。

朱三財聽了，心里就十分郁悶。開春后不像往年買豬崽來喂養，而是一個人休閑在家，白天找和他一樣的留守

老人聊天，晚上就陪黃皮色狗說說話，還經常去老伴的墳頭扯扯雜草、填填泥土，自言自語開起了玩笑：“當年聽你的話多好，多生幾個，起碼有一兩個陪我在家呢?！?/p>

老伴多病，生了女兒后身體更不好，也就沒再要孩子。病床上，老伴說：“要不，離了？我帶女兒過，你另找?！?/p>

他聽了，說：“屁話，女兒也是傳宗人?！边@話，就涂在村邊的墻上，他雖然不識字，但別人常念叨，他聽到就記下了。女人聽了就笑，他也笑，女兒成了他們手中的寶。女兒很爭氣，一路讀書考上大學，然后就落戶在城里。他清楚女兒說不回來殺年豬的原因，是因為擔心他太勞碌，累了身子。女兒希望他住進城里安享晚年，無事可做就在公園轉轉，還可以和那些老人們聊天。但他和那些老人聊不成天，別人一聊就是美國、伊拉克什么的，談的都是國際上的事情，他一聊就是地里的莊稼活。別人嫌他土，他也嫌別人清髙。

“沒有莊稼地，你吃個屁呀?！彼?。

他有三個月不接女兒的電話，直到女兒托人捎來了話，女兒說：“年豬可以回來殺，但年一定要去城里過?！?/p>

這話他高興，所以第二天他就上市場精挑細選買了一頭豬崽，拿回家養，等年關將至時，女兒女婿回來殺了年豬，然后和他們一起進城過年。

為了給豬吃上紅薯，他打算種紅薯，就去找村里的張景江要紅薯藤。原打算是向他買，可張景江不要錢，還幫他把紅薯藤去了葉子，拿到地頭上跟他一起種。張景江有兩個兒子三個孫子，但他們都不在屯里和張景江同住，幾年前他們就進城打工而租住在城里了，三個孫子也在城里讀書。城里租的房子太小，住不了太多的人，張景江就算想進城也沒有地方可住，這讓朱三財很有一種自豪感：我是有機會住在城里而不住，你是沒有機會而住不進城；我女兒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而他的兒子們是租房子住。所以朱三財每次見到張景江都面帶笑容，說話彳艮小心翼翼，怕自己不經意的一些話給張景江造成傷害。

在農村，臉皮跟樹皮一樣重要，傷不得。

張景江哪里懂得這些，見朱三財每天都是笑瞇瞇對待自己，就覺得朱三財好，愿意親近他，看見他老遠就“財弟、財弟”地叫，這點紅薯滕當然是白送的了。朱三財也

沒嫌棄這個大自己十多歲的哥，雖然張景江手腳不太利索，做事慢騰騰的，但他愿意和這老哥在一起，還不時邀請老哥到家里喝一小口。這也不奇怪，村里也沒幾個人，大多都是老年人，哥倆天天在一起反而有個照應，日子也沒那么無聊。

但讓朱三財沒想到的是，年老的人說走就走了。紅薯藤種完后，目艮看著發出了新芽，綠油油的一片。朱三財忙著打理地里的活兒，等想起已有三天沒見到張景江時，便上門上找他，麟ami在床角里，身細動著幾只大老鼠。

張景江的慘景讓朱三財有些動搖，送張景江上山后，面對女兒再次喊他進城的事，朱三財沒有往日那么固執了，而是想了想，說，再過兩年吧。

自己的身體，自己懂。朱三財說。

屋外像是傳來了汽車的響動聲，朱三財放下手中的活，把頭靠近窗口，拉開窗簾向外望去。

公路上什么都沒有。朱三財一眼就看見了路邊的那幾棵柿子樹，樹上的柿子又紅又大，像一個個紅色的燈籠，孤獨卻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