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

人鄰

一

轉眼，五六十年過去了。我們一家遠離洛陽到蘭州，已經三代人了。

大綠豆！蝦！這是我七歲那年的記憶大清早，還睜不開眼睛，就聽見外面吆喝。洛陽老城話，外面人聽來士，古時侯可是國音。詩人陸游《老學庵筆記》里有：“中原惟洛陽得天下之中，語音最正。”元《木天禁語》亦有：“北方聲音端正，謂之中原雅音。南方風氣不同，聲音亦異，至于讀書字樣皆訛，輕重開合亦不辮，所謂不及中原遠矣，此南方之不得其正也。”

“大綠豆”、“蝦”的吆喝聲，沒法描述。洛陽老城話，綠讀作lu，二聲；豆，沒法注音，那聲音是腮幫子往后，從舌尖和牙齒縫快速地擠出來的仄聲。蝦，亦是二聲，聲音很短截。這字眼如何吆喝，那韻味得親耳聽，尤其是一大清早，半寐半醒時候，亦伴著叫賣人的腳步聲才更有意思。

大綠豆不是現在說的清火的綠豆，要大一些。頭晚上浸泡了，一大早天還蒙蒙亮，加了鹽煮，出來撒一點細細的花椒面。花椒面因為豆子上的水，稍稍洇開，水靈靈好看。

小孩子這會還不起來，深秋了，外面冷，再說兜里也沒錢。婆婆早起來了。老城人把外婆叫婆婆。婆婆這會正在灶上忙。婆婆也不會給我錢，婆婆沒錢。

水開了，紅薯切小塊，勾一點面汁，煮熟，就是紅薯湯。這幾乎是老城人每天的早飯。老城人的甜湯，好的是甜紅薯。紅薯切小菱形塊，過油，下鍋，水開了，勾薄芡，撒上白糖出鍋。最難得的是山楂酪，用山楂糕切小丁，做法跟紅薯酪一樣，這要遇上紅白事，那家人富裕，有錢去買山楂糕，才能吃上。

紅薯湯在灶邊溫著，婆婆在粗鐵絲的算子上烤饃了。一會兒，饃片帶著一些焦煳的香味就從灶上飄了出來。

貼廓巷的小街上，這會已經有人批著嗓子吆喝了：紅薯！紅薯！

紅薯真便宜，一塊錢可以買三十三斤；最好的三十斤，二十八九斤。新挖出來的紅薯，洗干凈了，紫紅的，嬌嫩嫩的，一點皮都沒破。老城人講究，磕一點皮都不要。

小桌上，婆婆早切好了一碟腌苤藍。香油稀罕，婆婆小心地數著，滴了四五滴，滴完，手指在瓶口抿一下，又抿在成菜碟子里。

洗臉水也打好了。小舅從井里打的。天一冷，婆婆就常說一句話：井溫水！井溫水！也真是這樣，奇怪，天愈冷，井水就愈溫。匆匆洗一把臉，我就往后院跑。后院里，小舅正赤膊掄著石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會還將石鎖拋起來又接住，練得一身汗。小舅見我來，把石鎖放下，啪啪，拍幾下裸著的胸脯，讓我試試。我試試，石鎖太沉。

二

父親家人口單薄，除了他，只一個大了十幾歲的姐姐。爺爺去世早，父親十三歲的時候，奶奶又去世了。我于故鄉的記憶，都是母親一家的。

母親家在貼廓巷，該是從前貼著城郭的巷子。巷子里不少地方鋪著的青石條，該是幾代皇朝遺留下來的。清朝時候，據說巷子附近還有一個演武場。我的老外爺（老城這里，外是讀作wei，四聲）不知哪一年還中過武舉人。母親說，家里原先還有一口祖傳的幾十斤重的刀。家里多少輩人都習武。小舅習武也該是家里的老規矩。令我迷惑不解的是，母親說早已去世的外爺，亦是走街串巷給人家上門做流水席的廚子。我心目中的習武之人，是攜著劍，“十步殺一人，干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那樣的武俠。而在外爺這里，卻是懷揣肉腥氣的菜刀，遇有紅白事情，起了灶臺，給人家烹炸煎煮，這叫我覺得有些沮喪。

外爺做席，收入不穩定，為生計家里還開著磨坊。這也是外爺的半件事。外爺一早上牽著驢，去菜市東街還是馬市街，馱幾袋麥子回來。婆婆和母親姨姨幾個淘洗了，晾干，磨了面，外爺再弄到集市上賣成錢。也有人家買了麥子上門來磨面。磨面的規矩，除了磨面錢，麩子是要留下來的，我沒問過，母親他們當年是經常吃摻了麩皮的黑面饃的。

幾個舅舅都讀了幾年書。大姨二姨呢，不知道。母親是讀了幾個月就不讓讀了。家里要人手，不養閑人。母親后來不知怎么學會了看報紙，還能寫不算簡單的信。前些年為了母親解悶，我買了宣紙字帖，她摸索著寫了半年多，《多寶塔》竟能寫得像模像樣。

后來大姨、二姨出嫁，大舅成家。身體結實的外爺，卻不長壽。婆婆帶著母親和二舅小舅，磨面，抿袼褙，糊火柴盒糊藥袋，就這么活過來了。婆婆姑娘時候是南關有名的美人，卻嫁了尋常的外爺。也許早年外爺的家境該是很好，后來才落敗了。

一天，也許是父親惦記，也許是小舅想起什么，帶我去看中和巷我家的老宅。中和巷張家老宅里，幾十年來雜居著七八戶人家，有舊屋也有拆了舊屋再建的屋子。小舅說，這就是你家老屋。又指著兩間鎖著的，那是給你們留的。我懵懵懂懂看了，出來，并不太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院子？留的兩間，什么意思？后來才知道爺爺往上幾代做生意，在洛陽和駐馬店都有商鋪，日本人來了，轟炸了駐馬店，那兒的商鋪毀了，洛陽的商鋪也關了，就剩下這老院子。

父親后來幾次往返蘭州洛陽，試圖要回老屋，有次似乎房管所要再返還幾間，因有人生事，又放下了。這之后，父親死了心。母親信命，說，你爸的命，書上早說清楚了，“命里些微有祖產，來的明時去不明”。那命書，說得真絕。

那時候，我不關心老宅子的事情，心思在婆婆院墻后面的那家油布傘廠，還有不遠處的洛河灘。下午四點多，貼廓巷小學就放學了。寫完作業，沒事，我就趴在后院的矮墻上看那家油布傘廠。正是下午好陽光，傘廠的院子里，在桐油里浸透了的一匹匹棉布，晾在幾排木架子上，一大片ー大片的耀眼明黃。后來去青海四川見到過油菜花，但那黃不夠亮，不夠純粹，遠比不上那些桐油布的黃色在陽光照射下的威武明亮。這桐油布是用來制傘。也許，還可以做鞋，防雨的鞋，做雨衣，但沒見過。后來看《清明上河圖》，猜想汴京街市上的那些遮陽遮雨的棚子那些小販支著的大傘，大約就是用桐油布做的。蘭州家里有一把桐油布的雨傘，是從老城帶來的。平日想不起來，下雨了，才會想起這把傘。舊了的緣故，傘面是暗黃色的，也很久沒有刷洗過，感覺氣息懨懨的老人一樣，只是“砰”地打開那一下，オ顯出一點隱藏的力氣。雨過去，人隨手丟在門后，傘上的雨水慢慢流下來，浸在舊了的青磚地上，青磚黑濕濕的，似乎那雨水是黑的。

三

后院也是婆婆抿袼褙的地方。那時侯百姓人家不買鞋，買不起。穿鞋就是自己做。格褙抿好了，要粘在墻上晾曬。揭格褙的時候，手托著，用力，“吱啦”一聲，那爽利的聲音竟然是有些好聽的，似乎憋著的一大口氣，忽地順暢了。后來讀到晴雯撕扇子，單薄的絹扇撕起來是絕沒有這樣爽利有勁的聲音的。

婆婆那個院子里，似乎有一間屋子老是鎖著，里面是一眼很深的井。一天，門奇怪地沒有鎖，我悄悄推開門進去，離著井口還有好幾尺就不敢走了，似乎稍一走近，就要把人吸進去。多年以后，仔細想，究竟是哪一間屋子呢？婆婆的，舅舅們的，二外爺的，似乎又都沒有那樣的一間屋子。那屋子究竟在哪兒呢？也許，是小時候的夢。夢太真了，就以為是真的。

院子一角的井是真的。青石條鋪的井臺，井口很小，上面有轆轤。拴水桶的繩子，最下面一段是鐵鏈，鐵鏈頭上有兩三個鐵環，小舅不知怎么套幾下，鐵環就把水桶拴住了。抓著轆轤的搖把，把水桶系下去，晃幾下繩子，水桶就側著，水進去了，桶沉了下去，就抓緊轆轤的絞把慢慢往上絞。水紋了上來，極清亮，晃呀晃呀，人看著，人的臉和天上的云朵一起晃著。

井臺過來一丈多地方，是兩棵大樹，一棵桐樹，一棵皂角樹。桐樹葉子長到最大，有小孩子臉那么大。秋天葉子干枯了，風一吹，落下來，“咣”的一聲。夜里風大的時候，只聽得窗外“咣”“咣”，一會又呼啦啦地一氣落下來好多。天亮了，推開門，呀！一地的大葉子，密匝匝的，好像打劫了一樣。人去灶房，去井臺，就在枯葉上走，刺啦、刺啦，葉子碎了，碎了一地。

皂角樹呢，樹的身子有幾處是黑的，半千的墨一樣。那樣的黑哪里來的，是樹皮里浸出來的嗎。陰歷十月，天涼了，皂角就落了下來。黑紫的皂角，干得透透的，里面是皂角子，落地的聲音是“嘎”的一下。若仔細聽，應該還有皂角子“嘩啦”一下的聲音。

皂角多了，一地的黑紫。婆婆把皂角拾掇起來，用斧背砸開，在洗衣盆里泡幾天，泡出來的水有堿性，可以洗衣服。皂角有毒，豆莢、種子、葉及莖皮都有毒，怎么可以洗衣服呢。可婆婆每年都會用皂角洗衣服，沒一點事。

皂角的毒，卻可以治療小兒頭瘡。皂角燒末，香油調了敷上，幾次就好了。那一次我在老城，天熱不適的緣故，頭上生了黃水瘡。后來怎么好的，記不得了，也許就是婆婆用皂角治好的。

四

小舅比我大不了太多，閑了就帶著我四處玩要。一起玩的孩子，記得一個綽號叫毛圓圖，不知為什么叫這樣名字，奇怪。毛囫圇的樣子，記得是憨憝的，頭有些大，眉眼有點毛茸茸的，似乎也很結實，很有些力氣。那時玩，沒有東西，不過是杏核、煙盒疊的紙三角，彈弓，再就是胡跑胡鬧。有意思的是上房。老城的宅子，一條街巷各家的屋子都連著，順著這家的屋子就可以上到另一家。幾個孩子斂了聲息，趴在人家的屋頂上，看女人洗衣服、擇菜，男人劈柴，搬弄東西，逗雞逗狗，男人女人吵架，調情，不覺就笑了起來。人家發現，大吼一聲，“整孫！”小孩子就順著屋頂亂跑，踩得屋瓦噼里啪啦響，要一直跑到另一戶人家的屋頂，才氣喘呼呼停下來。

不淘氣的時侯，常去的地方，是河邊。記得一次要過到河那邊，我是背著三姨家的小瑞過去的。后來很多年再沒有見過她。她十七八歲生病走了。想起她就是點依稀的記憶。過河時她瘦小的身體乖乖地伏在我背上再就是過了河她要小解，遠遠地找一處空地方，要我背過身子等她。

前幾年再回去，還記著那河灘，似乎是要去看看的。去了，也想著要見見小時候的伙伴，尤其是毛囫圇，說說話，喝杯酒。及至去了，一忙，其實也未必有多忙，卻又忘了。

也真是很多事都忘了。小男也忘了。二十幾年前那次回老域，晚上到婆婆家，婆婆親得很，小腳忙得顛顛的，找這找那。知道小舅在，趕緊去敲他的屋門，他在里面看電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小舅推過桌子上半碟櫻桃還是什么讓我吃，就自己看電視，幾句閑話，也聊得冷冷無趣。待了幾分鐘，覺得陌生，真不像是小時侯帶著我玩的小舅了。多年沒見，我已經是大人，若我的話，一定是趕緊弄幾樣小菜，舅舅外甥熱熱乎乎喝上幾杯，好好說說話。說說我的小時候，說說他的現在，也說說這個老宅子的許多事。

時間，改變了那么多。

五

五老城好吃的很多，但大多是湯菜。北宋時候的汴京沒有鐵鍋熱炒，還多是用湯來蒸煮燉，也就影響到臨近的洛陽。老域叫人吃飯，是說，來家喝湯，不說吃飯的。

小時候在老城的南門檻喝過牛肉湯，似乎還有驢肉湯。牛肉湯最好是冬天喝。遠遠看見一家小店，一掀門簾進去，里面熱氣騰騰。碩大的湯鍋在灶間滾著，師傅用白銅的大勻子呼啦一下、呼啦一下在鍋里上下舀著。食客的碗里是切了細條的死面薄餅。師傅大勺子里的滾湯倒進碗里，勺子壓住薄餅，把滾湯潷出來。潷兩次，薄餅燙透了，才正經再澆上濃濃的熱湯，撒上蔥花芫荽。湯的鮮熱，餅的半硬半軟的嚼頭，真是好吃喝。老吃家還要多加胡椒呼嚕呼嚕一大碗下去，吃出一腦門的汗來。

小時候也喝過不翻湯，但好長時間弄不清“不翻”如何寫。再次回去，特意看了，原來就是“不翻”二字。師傅舀一勺綠豆面糊，在平底鍋里攤成三四寸的薄餅，不用翻個就烙熟，所以叫“不翻”。把“不翻”疊著放在碗里，澆上滾燙的豬骨湯，再放上豬骨湯燉過的粉條、黃花、木耳，另調上醋、胡椒，喝起來又酸又鮮又辣。不翻湯不占肚子，白日里夜市里逛著，累了乏了，坐下來，熱熱地喝一碗，算是歇腳，也算是解饞水席，自然是最好的。小時候去，水席有沒有，記不得了。應該是沒有。破四日，把老字號都破了。

前幾年陪父親回老城，吃了一次“真不同”，燕菜，連湯肉片，焦炸丸，父親說，還是以前的味道。若我們家人不離開老家的話，應該是住在中和巷，水席是會常來吃的。父親小時候家境豐。他給我看過我奶奶抱著他的照片，綢子棉祆、虎頭鞋帽。爺爺奶奶中年得子，家里就這一個獨子，該是十分嬌貴。爺爺去世很早。奶奶在父親十三歲那年也去世了，她老人家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孩子后來竟然會去了那么遙遠的西北。母親后來常說一句話，寧往東一千，不往西一磚。這話，是母親聽別人說的。說的也是從老家去了西邊的人。

水席，自然是“真不同”的名聲最盛。母親說，人老幾聚的“真不同”，是跟我的三姨夫于家有牽連的。于家幾輩人傳下來，花開幾朵，后來不知怎么，眼于家沒有了關系。“真不同”前幾年在老城建了博物館，我查了資料，對起始的于家只字未提。三姨夫于長松也早已去世了。先前教書的他，后來給戴了“右派”的帽子，平反的時候，他拒不接受，也不回學校，就靠著在街道“拉攀”（拉架子車）為生，一直到去世。

那次去，陪父親在南關的街上走，已經幾乎是全新的，滿街鋪著新鏨的大青石條，各家店鋪花花綠綠吵吵鬧鬧地煩人。一切都太新了。路過一家賣紅薯面條的，沒有吃過，想進去嘗嘗，可父親不愿意吃，也許是他家道敗落之后，紅薯吃傷了。

路的南頭，快到貼廓巷口了，有一家賣牛肉湯的。陪父親喝了一次。牛肉湯是兩種，成湯，甜湯。不解何為甜湯，問父親，說是不加鹽的湯就叫甜湯，只取其湯的鮮。這樣的甜湯是別處沒有的。問餅子，這家卻不賣。賣的家跟這家連著，中間有一個通著的門。這邊賣湯，那邊賣餅，搭伙各做各的，兩不耽擱，和陸的一家人一樣。

另一天，陪父親喝了丸子湯。丸子，是素丸子，煮熟的粉條剁碎，摻了淀粉、花椒和鹽，做成手指肚大小的丸子，在油里炸兩遍，炸酥。湯是鮮酸可口的骨頭高湯，丸子酥脆，有少許的青菜豆腐、黃花木耳，配上薄餅，素湯葷味。

老城也有雜肝湯，也許是什么肝和雜碎一起煮的湯。沒能嘗嘗。以后吧。雖然以后，也說不定來老城依舊是忘了。忘了，也就忘了吧。人沒有辦法什么都記著。南門檻過去，就是貼廓巷了。記得小時候路口有一家賣漿的鋪子，門臉比一般的鋪子深，吊著一盞小燈，昏暗暗的。從外面往里看，看不清楚。剛進去，什么都還看不見，卻忽地有一個人從暗處閃出來，接過幾分或一角錢，大舀子就在很大的木桶里“嘩”地一下，舀上來一大勺子漿。這漿跟西北的用芹菜、面汁發酵的漿不一樣，是用綠豆磨碎了加水發酵的。酸漿煮沸，面條下鍋，快煮熟了加芹菜，頭一天泡好的花生或黃豆，勾一點稀面糊，再放入鹽、花椒面、蔥，出鍋時再淋上一點香油，滿鍋的酸香。

漿面條暑天吃最好。酸味解暑。男人盛上一大碗，門口蹲著吃，門口有點風，邊吃邊跟小街對過也蹲著的街坊說話。一大碗漿飯吃完了，要回去添飯，那家的女人卻接過碗去，有時候竟然是親熱熱地搶一樣，不值估啥，不值估啥，女人大聲說著，意思是漿飯又不值錢，拿著空碗就去自家灶上盛上一碗。一頓飯下來，愛說話的人也許就走了好幾家。那樣的人跟人的親，現在已經很少了。

那一次去老城，回來的時候還帶了老家的名產銀條。銀條又叫草石蠶、羅漢菜，莖白色，脆嫩，涼拌最好。小時候吃過銀條，是酒席上吃的。那時候沒什么飯館，結婚都是在家里做席。請了廚子，再就是家里人和親戚鄰居幫忙。二舅結婚的時侯，記得舅舅自己也幫著廚房做菜，“咣、晄、咣”地剁著粉條，因為要做燴菜，燴菜里面要放一種粉條做的丸子。新郎娶親，自己給自己做菜，現在想想好笑，可那時候就是這樣。

帶回來的銀條，已經不脆了。父親皺皺眉頭，說不好吃。這本來鮮脆的，滾水里輕輕一過，脆嫩鮮香，一點鹽，點香油，醋，就極好吃。帶回來的，面了，似乎隨著歲月的流近，一切都不新鮮了。

回來的時候，在洛陽上火車，車窗上往外看，心里想，若不離開老家的話，煕熙攘壤的站臺上，某一個操著老城口音的女子可能就會是我的妻子。

前年，再次回去，陪父親處理中和巷老宅留下的兩間老屋。中和巷早破敗了，多數屋子空著，沒有人氣，自然就頹敗了。還住著人的屋子也幾乎不加修繕，在等著拆遷。我們的兩間老屋，門楣斷了，橡子也朽壞了，屋頂的瓦也已塌陷下來，風燭殘年，早已老邁不堪了。屋頂生著的雜草，沒有雨水的緣故，早已干枯了。父親看著老屋，他二十歲離開這里，轉眼六十多年過去，祖輩人留下的這座老宅也行將就木，父親的臉上竟是木然的。也許，他早已無奈地丟下了這一切。父母去世太早，雖有一個姐姐，但父親的心境，該是孤兒一樣的吧。孤兒，是沒有家的。

走到中和巷的巷口，父親說，原先這里有一塊碑。碑是家里的先人立的。碑上刻了些什么，父親沒有說。說也沒有了。雖然我很想知道那碑上刻了些什么。

很快就辦完了拆遷手續。離開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眼。我知道這就是最后一眼，若說這老宅子就是根的話從此我們一家人在老城的這條根就斷了。再回來，新建的四合院，是別人的。別說沒錢買，即便有錢買，也不是自己的老根了。

回到貼郎巷，二姈子一個人在家。從前院穿過來，經過一個暗黑的過道，一直到后院。前后院原先有近十戶人家，現在僅剩了二舅一家。大舅和小舅，早就搬走了。貼廓巷也要拆遷，雖然還沒有確切的時間。別的人家早早就搬走了。二舅外頭沒有房子，租房子要花錢，二舅舍不得。晚上，天快黑了，二舅拿著手電，巡邏一樣，把前后門一鎖，這個長到近乎百米的前后院子就只有二男和妗子兩個人。

父親出來，對我說，像是聊齋，荒草都生了快一人高了。

小街上走著，忽然想起院子里那兩棵樹。樹呢？似乎就在二男屋子的位置，也就是說，二舅往旁邊擴建的時候，把那兩棵樹砍了。沒有樹的院子，算是什么院子呢？

井呢，也填了。二舅說，那井后來沒有水了。

七

婆婆已經走了十幾年了。上次去，我要給婆婆上墳舅說，那都尋不著了。我問，不是有碑嗎？舅舅說，就是一片地，沒有立碑。我回來對母親發牢騷，二舅也太不像話了。去年陪父母再去，我跟父母說，得給婆婆上墳還有外爺，爺爺奶奶的墳。爺爺奶奶的墳，多少年從沒有人上過。父親說，爺爺奶奶的墳，七八十年了，早就成了人家的地，去哪兒找。

那天，表弟帶著我們去找婆婆的墳，找到一片田地指著說，就在那兒。差不多在那兒。我跟兩個弟弟帶著紙錢蠟燭過去，到了那塊地方，為了不踩人家的地，在田壟上擺了供果、香燭。表弟點燃鞭炮，鞭炮在清寂的空氣里炸響，有幾分凄厲。我給婆婆磕了三個頭。我想婆婆了我想婆婆烤的饃饃片了。外爺的墳呢？也大概在這一片也磕了三個頭。我沒有見過外爺。沒有見過，也是我的外爺，雖然我從沒有想過他。

父母年邁，翻過的田里，疙疙瘩瘩不好走，沒讓他們進來。他們在田地邊上給老人磕了頭。五六十年了父親母親還是第一次給我的外爺上墳。婆婆去世十幾年，他們也是第一次來。父親年邁，勉強跪下去，起來是我攙扶著的。母親受過外傷，更難，跪下和起來，都得我們攙扶著。本來不想讓母親硫頭的，她太難了。父親母親都老了，也許這就是最后一次來看看他們的老人。由著他們吧。再走，去找爺爺奶奶的墳。父親還記得那個村名，說小時候跟賬房先生來過。七十多年過去，鄉村道路變化很大，邊走邊問，好久才找到那片地方。就是那邊，以前是咱家的祖墳地，父親說。時間過去很久，但是大概的地貌還在。但我們的路走反了，這邊過不去，一條溝橫著擋住了。就在這邊吧。父親說。

因鞭炮的響，引得一家人出來，他們的祖輩應該是認識我的爺爺奶奶的。

父親跪下，磕了頭。這是父親離開老家，去了西北六十多年第一次給父母上墳。看著老近的父親，跪下，爬起，明天還要跟我們一起回到遙遠的大西北，回到蘭州忽然想起一句話：誰一且離開故鄉，就永遠是異鄉人。

想想，真的。

回來的路上，父親說，眼我一起去西北的人，差不多都走了。

八

父母的墓地已經擇定在蘭州。百年之后，他們將永遠在這里安歇了。

大弟一家，前幾年因為孩子，去了西安。我的女兒去了廣州。蘭州、西安、廣州，我們兄弟三人過些年自然會分居三地。三處皆是異鄉人。“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這是誰的詩句，讀來有幾分凄涼。

有人在樓下的空地燒紙，又是一年送寒衣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