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木
我一向認為詩歌是藝術門類中的最高形式,是人類的精神家園。我對詩人滿懷敬意。偉大的詩人知道自己所承擔的使命。“誰不懷著他全部的熱望和內心的一切獻身于藝術,誰就永遠不會達到最高的目標”,里爾克用其一生詮釋著偉大詩歌應有的品質。而對于我曾經的詩友,比如在武漢的小引、李以亮、余笑忠、艾先,他們對詩歌的鐘情也令我汗顏。我遠離詩壇已經很久了,那些煮酒論詩的時光歷歷在目卻又恍若隔世,生活磨光了我僅有的幾片詩歌棱角。
今天的詩歌寫作是一項十分繁復的技術,宛若京劇,一招一式都非常考究與專業,我確實難以窺其堂奧。但是,我也時常思忖,為什么多年的跋山涉水和一路風塵,卻始終卸不下詩歌情結,我于詩歌訴求過什么、呼喚過什么、祈禱過什么,或者說,古老的詩歌在當今以其什么樣的面目始終與我同行、照看我的生命?
誰,倘若我呼號,究竟誰會在天使之列
將我垂聽
——里爾克《杜伊諾哀歌》
我想,詩歌會聽到。唯有詩歌真誠眷顧、恒常如新。
詩歌會聽到我的哭聲。在《創世紀》里,孤苦無助的人在曠野里的呼號和哭泣,引來上帝或者夭使的垂詢與眷顧。今天,我們依然行走在荊棘叢生的曠野中,也許那曠野就是一間閣樓、一個流水線。基于生活的困頓、內心的隱憂、未來的恐懼,我們繼續發出自己的呼號與祈求。西條八十在《麥秸草帽》里對“媽媽”一遍又一遍呼喚,我們被那一聲聲急切的尋找所擊中,被那回蕩在峽谷里的憂傷所震撼,被那靜靜落雪所埋掉的美好而嘆息。在這首詩歌里,詢問、追述、回憶,內在的旋律起伏跌宕、回還往復,尾聲處呈現的畫面尤其絕望、安靜、凄美,連同那些呼喚、那些文字、那些記憶,都一起被“悄悄地、凄凄地埋掉”。然而,詩歌記下了它們。《麥秸草帽》里的傾訴和呼喚,始終沒有得到“媽媽”的回應。“媽媽”仿佛并不在場,卻使我們感到一直在場。實際上,這首詩里回響的不僅是對“媽媽”的傾訴和呼喚,也是對自己的傾吐和喚醒。我們通過詩歌,傾吐人生的困頓、遺憾、憂傷,甚至絕望,喚醒內心的柔軟、沉睡的記憶,還有那已經逝去的美好事物。那些在生活中志得意滿的成功者不會把內心訴諸于詩歌,更不會把生命托付給詩歌。詩歌眷顧的是那些被逼近生活的角落而無處可逃的弱者。他呼喊,他求助,他哭泣。那堵堅實的墻壁橫亙在身體里,他無法推倒它、無法逃逸出來。他像被碾壓在石縫里的一株野草,向曠野發出呼救。只有此時此地,詩歌才會現身,詩人開始吟唱。“詩人是什么?一個不幸的人;他心中藏著深深劇痛,而他的嘴唇卻是被如此構造的:在嘆息和哭叫涌過它的時候,這嘆息和哭叫聽起來像是一種美妙的音樂”。克爾凱郭爾在《非此即彼》中所說的,恰好揭示了詩歌那美妙聲音背后的巨大悲傷。我曾經從策蘭的《卡羅那》里截取“是石頭要開花的時候了”“是時候了”,寫作一首《死去的石頭就要開花了》。那些石頭一定賦予它自身不可承受的生命重負,就像天使聽見迷路的夏甲不忍童子死去而放聲大哭,詩歌聽見了我身體里的石頭渴望復活的呼喚,賦予絕望而沉默的石頭一種傾訴與生長的能力,詩歌由此而撫慰了我的創傷,開啟了新的生命。
詩歌會賦予我嶄新的世界。這是與現實生活平行,也是與現實生活疊加的世界,兩個世界相互映照,就像博爾赫斯的鏡子,詩歌所營造的世界與我們所處的世界相互戒備,同時也相互和解。畢肖普的詩歌地圖,“賦予一名觀察者的地理和心理距離,一種微微敞口的孤絕。退隱,然后觀看”(包慧怡《“忘我而無用的專注”:地圖編繪者畢肖普》)。通過詩歌,我們重新找到打量、審視、觀照此在的窗口,把一束束光打進封閉嚴實的塵世,照亮黑暗里的相逢。一座橋,無論是獨木橋還是石板橋,那絕不僅僅是一座橋,而是由此岸通向彼岸的神助;一雙鞋子,尤其是梵高油畫里農婦的鞋子,一定留下了她在大地上行走的足跡,顯示一條“田野里的小徑”,以此創造不同于物質世界的意義;一首詩,比如拉金的《鴿子》,如果我們想要真實地凝視它們,很快,“來自一彎小而熾烈的斜月的光/照見了它們,如影子一般黑暗,就這樣人睡了”。我詩歌里出現的人物,與其說他們是曾經的影子,毋寧說是詞語的期待。正如我在詩歌里敘述過卡爾斯塔德的老虎、阿爾弗雷德的白樺、仲夏夜的螢火、午后的塵埃,事實上,我從來沒有真實地遭遇過它們,或許我確實曾經矚目過它們。然而,如果就此說,“詩給人非現實和夢幻的假象,似乎詩是與我們十分熟稔的觸手可及的喧囂現實相對立的。實則不然。相反地,詩人所道說和采納的,就是現實的東西”(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至此,詩歌打破了現實世界與夢幻世界的界限,擴大了語一言的疆域,從而使得新世界的建基成為可能。
詩歌會幫助我戰勝時間。詩歌從誕生之日起,就通過自身與時間對抗,與死亡搏斗。詩歌通過凝固時間而消解時間,通過練習死亡而摧毀死亡。中國古典詩歌大多關注于人世間,死亡很少成為恒久的主題。孔子以“未知生、焉知死”為由對死亡存而不論;莊子“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疴潰癰”,以“微生盡戀人間樂”;《玉華宮》雖然發出“冉冉征途間,誰是長年者”的悲慨,但落腳點還是教人及時行樂。而當代詩歌,處理時間和死亡的問題始終是一個重要題目。特朗斯特羅姆說:“我們的岸很低,死亡只要上漲兩厘米,我們就會被淹沒。”正因為時間不可回溯、死亡不可回避,所以,我們只能用詩歌記憶它們、安放它們。艾米莉·狄金森寫道:“死亡是我們對天堂所知的一切/也是我們對地獄所需的一切。”人類只要一天不能戰勝時間、不能戰勝死亡,詩歌就一天不會消亡。正如博爾赫斯在《卡姆登,1892》一詩里寫道:“終點在望。他宣布:/我即將死去,而我的詩歌寫出了生命和它的光輝。我曾是沃爾特·惠特曼。”死亡先于生命而存在并包含在生命之中,詩人向死而生,詩歌練習死亡就是重溫生命。
詩歌會護送我踏上返鄉之旅。荷爾德林說,詩是“最清白無邪的事業”。這種清白無邪仿佛是我們的童真世界,我們所由啟程的地方,而如今,詩人經過多年的奔波和操勞,意欲踏上“還鄉”之途。人類自工業化以來,一方面在對抗自然之中尋求與自然和解的途徑,一方面在反叛自我的同時尋求與自我和解的方式。面對指數級的信息技術能力增長,人類在極大擴展身體觸角的同時,也一步步丟失了賴以安居的心靈家園。托馬斯·弗里德曼在《謝謝你遲到》里,通過重返兒時的圣路易斯公園,找到了身處信息社會的心靈庇護所;荷爾德林在《還鄉——致親人》里,通過返回本源近旁獲得安居之鄉。兩者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海德格爾說:“在詩中,人被聚集到他的此在的根基上。人在其中達乎安寧。”確實,我們背負多少生活和精神的重負踽踽獨行在這個世界上,被朋友背叛,被潮水淹沒,被烈日炙烤,被技術和工具刻制,被物質世界拋出。我們焦慮、煩躁、抑郁、恐懼,靈魂片刻不得安寧。能夠帶領我們走出的,唯有詩歌。在詩歌里,我們得以重建詞語之間的親緣關系,我們通過一個詞纏繞另一個詞,重溫兒時在母親懷抱里的無邪狀態;我們通過剔除詞語所蒙受的塵土和污漬,重返語言給世界命名的清白之境。
詩歌會引領我歸于沉默。詩歌終究是語言的藝術,經由語言詩人與萬物建立關系。在語言抵達之外,是否還有未被命名的事物?語言所命名的世界在經歷了語言的轉換之后,是否還是我們最初感知的世界?這些確實充滿疑問。所以,斯坦納認為,在語言之外,還有三種超越的方式,神光、音樂、沉默。神光是上帝的位格所能發出的啟示,音樂仿佛如塞壬的歌聲吞食人類的語言,唯有沉默是我們所能抵達的最后歸宿。“詩人陷人了沉默。”僅此一句,就會讓我們對詩人刮目相看。詩人不是在語詞中,而是在語詞所導向的沉默里,切實地喚起了詩歌。但是,我們必須謹記,喚起詩歌的語言絕非那些已經固化為技術程式的語言,絕非那些被官僚體制矯正和閹割的語言,而是既時時回溯自身,又不停向外開拓的語言,是以其鮮活的生命導向言說之外的語言。斯坦納指出:“語言是有生命力的生物體。雖然極為復雜,但仍然是有機體。語言自身就有一種生命力,一種特殊的吸收和成長的力量。但是,語言也會衰敗,也會死亡。”我們見到太多被閹割或者被供奉的語詞!那些死隱喻,那些被津津樂道的俚語、方言、口號,那些充滿謊言和暴力的語言,它們要么已經死去,要么正在死去的途中,不可能擁有鮮活的生命。鮮活的語言哪怕是剛出場,就奠定了它在一首詩歌中的光柱地位,然后一步步向前探照。我總是為一首詩的起句和結尾而殫精竭慮,因為前者奠定了整首詩的基調和演變方向,后者則事關一首詩的歸宿和回聲。我希望詞語在行進中向其起源處回溯,時刻記住它所由來的地方,同時在回溯中生發出更多意義的小徑,每一條小徑都導向那不可言說之處、未被命名的曠野之地。我們以寫作的方式告別那些詞語,經由言說的途徑歸于沉默,而詩歌的慰藉就此綿延不絕。
前兩天我在讀石黑一雄的《長日將盡》,按照譯者馮濤所說,他的文學創作就是為了給人們提供一種“緩慢前進的勇氣和信心”,是為那些無可慰藉之人提供心靈的慰藉。在我看來,詩歌比小說更能給予我們慰藉,她是那永在的眷顧者。唯有詩歌恒常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