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遲遲的詩

馬遲遲

瓶中人

他們相愛，在一棵槐花樹下

他們的房子，臨近江心的矮洲。每夜每夜

他們被寂靜的燈光充滿，他們穿過

臥室、廚房、客廳。以及隔著清晨的灰霧

他帶她穿過，隔在他們之間的那座玻璃棧橋

遙遠的回聲，她的整個身子被風灌滿

他的影子被什么覆蓋，她聽到一些聲音

他在午夜起身洗手、刷牙。而他們窗戶的對面

是一座巨大的雕像，像古埃及人崇拜的神抵

秋夜的江心洲，輪船從月亮上面下來

他伸手擁抱她，他的整只手填滿了窗口

他們接吻，快樂而痛苦。這樣直到后面他不再回來

她買回一只瓶，擱在他們窗下的檀木茶幾上

瓷瓶上描繪著云紋、假山和一位仕女

朗月再次出現時，她伏在子夜的窗口唱他的歌

而瓶中有人發出了微弱的和聲

永恒的黑暗在她身后的房間里無盡回旋

梵

那時候，我們坐在離水域很遠的曠野

云落在枝葉上，靠著一棵樹

你坐在另一棵樹下

我們就這樣坐著，沒有說話

曠野上有很多小獸跑過的蹄印

我猜它們是馬，或者是鹿

但還有可能是別的什么生物

那些巨翅的鳥就在這時候從低低的云下飛過

它們之中有的變成石頭

有的變成樹，它們的羽毛會變成

片片發亮的葉子

那時候，我們還很小

我們的約會常常發生在秘密的夜晚

或者濃烈的午后，父親去了山中

母親在庭院曬來年的谷子

你的信號可能是一只花喜鵲或者蝴蝶

我追著你跑，越過一層又一層的落葉

直到看見那些高闊的樹

在很深的霧中。你有時坐在一片葉上

有時堰臥在云上，嘴里叼著一根黑色的羽毛

哦，我現在又來到我們見面的地方

可是你沒有出現，從那邊的水域吹過來

那些樹葉就嘩嘩地響在我身上，像很輕的羽毛

像梵

面包車開往火星

噢，伙計，加速，加速

岳麓山脈此刻是一首重金屬

踩著你大功率的油門

橘子洲吹響起航的號角

這沉醉的午夜，河東到河西

是兩片永動的星系

噢，哥們兒，讓我再聽一聽你躁動的歌聲

他們熾熱的多巴胺

和青春的電路運轉，永無休止

噢，伙計，你這夏夜的騎手

你兒時的藍馬，已穿過長長的廊道

那水晶的童年，那里

潮水沖刷著蒙昧的堤壩

而此刻，你而立的海呻已連成一個半弧

我看到你心靈的舷口

有一扇紙做的窗戶

深巷中充滿噴泉。伙計

加速，加速。莫要回頭

莫要懺悔，讓我再看一看你

沿著人生的中途撒野，飛躍長沙

五一路、湘江橋

明月是你返程的蟲洞

江水是你遠行的導航圖

不要停哦，伙計，不要停

讓我們打著呼哨，扔碎酒瓶

就當此刻，什么都可以原諒

什么都可以贊美。噢，伙計

讓你前行的道路不要有清晰的指向

讓你的面包車像一輛皮卡車那樣

怒吼、奔騰。讓它開往火星

在寂靜的街道

甩出無垠的回聲

嗑瓜子狂想曲

我在嗑瓜子

一個午后，我在嗑瓜子

變得停不下來

讓我陷入一種癮

好像對一些事物的迷戀

不停地重復

相同的動作，我坐在這里

房間里空空蕩蕩

我坐在一具沙發上

此刻，沒有人與我發生對話

我獨自坐在一個正確的位置

房子外面沒有聲音進來

沒有錯誤，我坐在這里

這里就構成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只允許一個聲音存在

而這時候，一個沉默突然牽扯住我

我在想，這時候的世界中

會不會有同樣一個人正在嗑瓜子

會不會同樣陷入一種突然的寂靜

而那些從未有過的喜悅

都會在這一瞬間里撞擊過來

讓我們變得靜止，仿佛此刻正融入到

世界中一些秘密的事情上來

坐在一棵樹下

坐在一棵樹下

是一刻鐘之前的事情

這是一個秋天

可這棵樹上的葉子都是新的

樹葉間的響動明亮、剔透。我蹲下來

有幾只很遠的鳥棲在樹枝上

它們長著寬闊的翅膀

天空壓得很低，我貼著樹身坐下

那幾只鳥便不再鳴叫

河流在很近的地方

而我走過的地方會離它很遠

仿佛我只有坐在樹下才可以與一些事物靠近

仿佛只有坐下，才能讓一棵樹靠近我

就在這樣的一刻鐘里

我看到一個突然覺醒的黃昏在擴大

風在遠處流轉、滑翔。我坐在樹下

好像世界跟著靠了過來

我不知道我還會在這棵樹下待多久

我所知道的道路都會通向這里

我坐下來，這里就成了宇宙的一個終點

樹的每一處枝干都打得很開

樹的每一處枝干都對應著一個星辰的位置

我坐下來，不知道哪一個星辰是屬于我

我只是在樹下坐著，會變得平靜

仿佛此刻很多鼓點，正在地球的霧靄中散去

水上的兩只鳥

一個早晨

我看到兩只鳥在飛舞

兩只飛行的鳥，在河流的上空

創門撲楞的翅膀里沒有呼聲

我站在一個很遠的位置

那兩只鳥，仿佛一種急遽意志的力量

正在時間的疆界里撕扯

我不確定，我看到了什么

兩只鳥的爭斗？

還是兩只鳥的嬉戲？

創門倏忽騰起

又驀地跌落，那兩只鳥

就在這樣的一種撞擊里飛行

突然--一個凄厲的聲音被什么捉住

那兩只鳥倏然滑開、消失

這讓河流的上游與下游陷入一種頓時的寂靜

幾片很小的羽毛隨后在水上飄落

一個離我很近的位置

我想到人類，只一瞬間

我好像對世界充滿了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