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季節（組詩）

柳宗宣

私人地理

鉆山洞的火車和你，傾向丘陵平原

涌現熟悉坦蕩的平川，無所隱藏

你的性情氣質，原來為平原所塑造

從無遮檔的平原到達貼面入云的山嶺

陌生的陡峻或幽深，平衡你的一覽無余

在兩種地貌間穿行，內心的版圖被構成

早晨

早晨哀樂響起。小區樓道

塑料布搭成喪棚，一排花圈

一個人死了，你不知道

他的面影。陌生的社區

我們可能碰見但不說話

他死去，以為他還活著

離我們那么遠，卻這么近

死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你和我

一天死去一點，微死亡

在你的身邊，你的家族

你的體內，每時每刻

我們漫長而短促的一生

薩克斯聲調低沉，沒有焦慮

和悲傷（為什么焦慮或悲傷）

哀樂也不哀痛（嬉戲的流行曲）

嗩吶抑制的嘹亮，為他送行

你無法入眠——他已解脫

家室的糾纏。塵霾不再令他

咳嗽。他的計劃夢般消泯

他曾經的任性也不叫自由

他所謂的不道德也叫道德

可能的光榮根本不值一提

除了死的事實，不能證明

他曾經活過，聲影消亡在早晨

你把詩集帶到床上

字里行間的背影與聲音

空氣與日月，流逝的光陰

地址被保存，消逝又重返

仿佛中年得子，擁抱著它

如同擁抱另一個自我

他要離開你，獨自出遠門

論寫作

梧桐新葉擠兌去年的葉子

春天的落葉。毛球狀的宿果

掉下來。和女兒走在馬路邊

不得不把速度放慢

她腹中的嬰兒讓她慢下來

——你也是個緩慢的人

這些年孕育一個個詞語

當身心和外部世界交感

哦，這時光中的急迫與忍耐

你活著，為了迎接創門的誕生

48歲的自畫像

現在，我疏遠著外面的世界

到處是雷同的房子和街道

只有那花壇間殘余的植物

區別開每座城市：廣州的紅棉

是武漢沒有的。我喜歡江城

故鄉的省城，讓我快速回到

早年生活的環境：江河湖漢

農舍庭院。泥土的道路

在日記寫下“田野是我的宗教”

它是我信靠的事物，不來自書本

而是從經驗與感悟中得來

你忍受不了辦公室空氣的不公正

在那里待久了，身體會浸染

怪味道——近年來

對情愛也有了新的認識

不再相信男女間的神話

那可不是神送給我們的禮物

說來好笑，現在有些戀物

在新裝修的房子，撫摸

如愿得來的檀木紫砂茶具

日常生活的背面，晃動著

亡者的面影，他們說過的話

糾纏我，在陰陽兩世出入

要絕決無所顧忌，代替他們

我發現在書房的時間總是

過得很快。一個多維時空

熒光燈下，時間的頭發

漂白了。在這里，可以說

你找到了不錯的藏身之所

致敬弗羅斯特

這可不是人為的特意打造的湖泊

校園的濱湖路，反為它而彎曲

我們的行走因了它而有了曲線

不規則的湖光映照到圖書館向東的

玻璃窗，折射到一個戴近視鏡女生

的鏡片上。她正讀到弗羅斯特

《一個男孩的意愿》其中一句

“蝴蝶憑著黑夜變暗的記憶尋找

昨日歡愉后歇息過的某枝花朵。”

詩人在校園里出現就可以了

多么絕妙的邀請。他一出現

就帶出了飛鳥與湖泊，牧場的水泉

垂柳彎曲著投映在云彩浮現的水鏡

這里的空氣發生了變化。灰掠于飛

以其天賦的弧線；黑色的八哥

用它的嗓音去叫鳴吧它們出沒在湖心島

在篙草或菖蒲間起落，攜帶原始的氣息

歪脖子的楊樹，長在那里就是了

不可規范甚至矯直它以適宜人類的觀看

我們熱愛的古老意象，穿越了時空

生長在這里又回到這里，透露出神妙

野生狗尾草傾向金黃茅草（我指給你看）

弗羅斯特散步過的詞語描述的林間空地

位移到三角湖邊，正透射出暮晚的光線

你和我，和三三兩兩散步的男女

三角湖的秋風吹亂了你們的褲腳和思緒

綠皮火車

夜半醒來，發現你在它的上鋪

車輪與鐵軌晃蕩地摩擦耳廓

有時，因急剎車而長時停頓

你坐著綠皮火車去阿勒泰

靠在窗口，觀望南疆夜的曠野

多年前的一個夢，被重溫

綠皮火車披著夜色走在遙遠的星光下

給女兒

多年前的某個夜里，女兒

你在奶奶懷抱。煤渣路旁黑魆魆

的雜樹林。我們遷居城西的租房

奶奶拍打你外套中六個月的身體

爸爸拖著板車。鍋碗奶瓶液化氣罐

一家人走在通往租房的煤屑路上

奶奶輕拍你叫喚你，怕你受驚于

黑夜。現在她成了黑暗中憶起的影像

女兒，我和你，帶著你的兒子

逃避暑熱，往鄂西的齊藥山行進

我們誰也不要拉下誰

除了死亡

舊地游

好像我從來沒有離開這里

像多年前，從京城回到通縣

從十里鋪到九棵樹，從九棵樹

到三里屯，夜行或晨往

軌道承載著運行，站口沒有增多

或減少，忍不住辨認方位

窗外樓群，樓群之間的空地

被超市填充。那幢公寓還挺立在那里

你用眼光來回撫摸過它，墻體淡綠色

變得更淡了些；回憶讓你重返這里

街道，圓形轉盤，郵局分所，交通銀行

璐河支行。個人的時間與地址

潛伏于此，你和這里發生聯系

上班，睡眠。周末逛逛街

像只螞蚱，隱藏于路邊草叢

在此完成自己，離開又回來

回憶。獨飲。驕傲于活下來了

成功的失敗者，重新回到

你的一無所有，從有到無的虛幻

天地晃動，日光照眼

辨認光陰的走向，你一辨認

就錯失，錯失要到達的站口

房子沒了你的中年在這里丟失了

最后，把你自己也遺棄

在這荒涼虛空的人世

聽刀郎木卡姆有感

你們的尖足踩在熱瓦甫的鼓點

嗓音塑形于卡龍琴D調的尾音

靈異的身體服務于木卡姆的禮樂

又為你們的身體罩上一抹光暈

在木卡姆故鄉的原野，認出你們

舞臺上旋轉的裙裙沙啞的吼聲

你們也辨認出我們，向我們揮手

退妝后的你們，如同神回到日常

舞臺上的另一個形象，身姿和嗓音

手足為鼓點而誕生，腰身為音樂律動

歌舞散逸出神的光輝，你們的身體為

那一刻而準備，服務于民族的木卡姆

成為音樂中的聲音；獻身于人的尊嚴

與美麗。內在的美德向我輻射過來

在鋪設地毯的舞臺，你們仿佛一尊禮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