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場，生之樂趣

曹語庭

古龍有句話：“一個人如果走投無路，心一窄想尋短見，就放他去菜市場?！辈藞?，最煙火氣的所在，一頭連著往昔歲月，一頭貼著當下脈搏，不加修飾，卻是最有故事和療愈功能的窗口，也能窺探到一座城市的內部。

民國文壇美食家汪曾祺先生曾經寫過：“到了一個新地方，有人愛逛百貨公司，有人愛逛書店，我寧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雞活鴨、新鮮水靈的瓜菜、彤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說到菜場的樂趣，太年輕的人也許還不能領悟，非要活到一定歲數，或者在特別的境遇下，比如背井離鄉時，比如真正開始操持家務，才能體會親自逛菜場挑選食材、拿回去洗切烹飪的意義。一個菜場回饋給我們富有生氣的暖意和足夠豐富的想象力，如同深夜在空寂的街隅撞見一家還亮著暖光燈的便利店。

和歐洲不少地方的菜場一樣，荷蘭的菜場一般每周集中開放兩次，會搭上一個周末。與其說是菜場，不如說是一個大型露天集市，雖然沒有挑著扁擔、推著黃魚車的菜販子沿街叫賣，但市井氣息相當濃郁，蔬果、小吃、衣服、日用雜貨、古董、舶來品、二手家具電器等商品應有盡有。還有海鮮！在露天集市可以發現超市里幾乎難覓蹤跡的整魚、帶殼的蝦、蟹和貝類！土耳其裔魚販子穿著套鞋，麻利地從魚缸里撈出鮮魚現稱現處理，大聲吼著叫賣。

萊頓的露天集市里，身板敦實的魚販子左手捏起一條劃成兩爿、鹽漬過的去頭生鯡魚，放在砧板上，右手用小刀熟練地將魚皮撕去，再合攏成一條完整的魚身，撒上生洋蔥末，包在油紙里遞給我。我嚼著肥嫩的鯡魚肉，小心地吐去細軟的刺，手上是一股洋蔥味和魚腥味。旁邊一位四五歲模樣的荷蘭小朋友也吃得正歡，滿手魚漿，沒人會嫌你不懂規矩。

露天集市的蔬果，通常論只論盒論筐賣，按照顏色與品種一摞摞、規整有序地壘在攤位上，顏色斑斕，很少有爛泥，有些還頂著可愛的葉蔓，映射著荷蘭人與生俱來的生活美學，看似陳設隨意，卻是一幅幅美麗動人的靜物畫。有些攤主售賣家庭作坊自制的沙拉醬，他們舉著托盤，擺著各式沙拉醬，邀請顧客試吃。蛋黃醬的滋味香甜而別致，遠勝于超市里批量化的貼牌產品。

海牙露天集市里還有一家雜貨鋪賣老鼠夾子，木板上用黑漆描繪了一只老鼠腦袋，上面配了“Lucifer”（路西法，西方宗教傳說中的墮落天使，或象征惡魔撒旦式人物）一詞，叫人站在工業化社會的高度，偶爾對前工業化時代的捕鼠神器抱以會心一笑。

想起古龍的一句話：“一個人如果走投無路，心一窄想尋短見，就放他去菜市場?！惫琵堃簧染迫缑?，如果放他去鹿特丹Markthal室內菜場，估計他會連酒瓶子也徹底棄之，義無反顧地投入這座美食天地。

圣誕節前夕，我前腳隨著露天集市傍晚收攤，后腳便步入了這座相去不遠的室內菜場。它的特別之處在于獨特的外觀——一座非?？鋸埖鸟R蹄形建筑，前后門是兩塊巨大的玻璃幕墻，打破了菜場固有的氣質，卻很契合鹿特丹摩登的風貌。在這棟現代感十足的樓里，菜場、餐廳、超市、公寓一應俱全，從原料、加工副食品到餐飲、廚具；從荷蘭奶酪、西班牙火腿到日本壽司、中國老干媽，幾乎囊括了全世界人的胃，把普通的菜場活生生地打造成了吃貨的殿堂！二樓的露天意大利餐廳，褐色瞳孔的摩洛哥裔服務生忙前忙后，我順著她的身影抬頭望去，是一幅由蔬果、魚蝦、面包、鮮花、瓢蟲和蝴蝶拼制而成的立體穹頂繪畫，絢麗多彩、極富想象，被譽為“鹿特丹的西斯廷教堂”，讓人只想賴在里面虛度光陰。這話雖有些夸張，但是要講風情，恐怕沒有一個地方及得上菜場。

飲食，永遠是人最原始、最強烈的欲望，一個還吃得下飯的人，是不會輕言棄生的。而菜市場，就是能勾起飲食之欲，讓人重新萌發出對生活的熱愛之地。

有一段話說得極好，大意是講，如果你失戀了，建議你去逛一下菜場，那里會有比咖啡、酒精或找人傾訴更能治愈情傷的藥方；如果你悲傷了，也建議你去逛菜場，那里有活色生香的食材和熱鬧的市井氣息來溫暖心底的陰霾失落；如果你無聊了，還是建議你去逛菜場，那里每一位菜販從天不亮就開始辛勤勞作，會讓你見識什么才是真正的努力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