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汛
天氣真是好得出奇。
觀音山上的天空瓦藍瓦藍的,沒有一絲云彩,跟哪個勤快堂客一大早就拿水洗了一遍似的,看不到丁點兒雜質。日頭打東邊的松樹椏子翻過來,火辣辣地照在這條狹窄的小街上,除了一大早就讓人感到暑熱逼人外,實在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一條高低不平曲里拐彎的青石板路,穿過兩排參差不齊但已陳舊剝落的泥墻瓦屋,依次排列著的是:郵政所、信用社、衛生院、學校、生產資料門市部和糧站這些凡是公社所在地都會有的公家單位。如若算上那盤從早到晚叮當作響火星四濺師傅從不休息的鐵匠鋪和夾在街角雖然油污不堪卻時常惹人饞涎欲滴的小吃店,或者再加上那個門面最闊山里人最為看重,掌管著他們日用家什和油鹽鞋布的供銷社的話,從這頭走到那頭,也不過兩袋煙工夫。
正值稻熟季節,擱在以往,各生產隊都在割谷打場,來上街的閑人很少,連逢雙趕集都不似過去熱鬧。可是今天比較反常,不僅街上行人多了,而且成群結隊,步履匆匆,帶著一臉的鄭重,不是肩膀上挎了個褪了色的黃布挎包,便是手里拎了只自家縫制的布袋,里面放著喝水的茶缸、記事本和晌午的干糧,一看便知是生產大隊和小隊干部來公社開會的行頭。
小街也發生了若干變化。古老的青石板路好像被人掃了一遍,往日隨處屙撒的雞屎牛糞被撮得干干凈凈,連兩邊的泥墻都被細心刷過,有些斑駁不清的標語又用排筆補了一遍,一些顯要的地方,譬如公社的大門,衛生院的白墻上,又添寫了幾段時下最要緊的語錄。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糧站門樓上高高扯起的一條大紅橫幅,在一串皎潔的菱形白紙上,寫著幾個斗大的黑字:觀音堂公社踴交糧現場大會。門樓下,是一塊山里人罕見的足有兩個籃球場那么大小的水泥地坪,這是糧站平時收糧、曬糧、轉糧的場所,如今已改作臨時會場,擺了幾十條從隔壁初中借來的長凳。因為觀音堂公社七個大隊,六十三個小隊,幾乎有上百名生產隊干部,今天天不亮就按通知要求,要從四里八鄉,七嶺九沖趕到這里,參加公社召開的三級干部現場會。此時,陸續抵達的大小隊干部已經走進了會場,有些還沒來得及吃早飯,便打開自己的挎包和布袋,掏出茶缸到糧站的茶桶下接一杯花紅葉泡的涼茶,再找到自己的位置,摸出一個干饃或者堂客烙的死面餅,慢慢享用起來。
主席臺就設在會場中央,是臨時擺放的幾張桌子,上面并未鋪上桌布,公社這一級畢竟擺不了那份講究。不過擴音機是有的,線桿上拴著喇叭,桌上架著話筒,中間擺了份材料,后邊還插著幾桿彩旗,這些和區縣一樣,是少不得的格局。盡管那些彩旗由于用得太久卻從未洗過,顯得有點臟不拉嘰,可從臺下看來,依然是彩旗繽紛,氣氛莊嚴,不失為壯色之舉。
九點半的時候,與會的生產隊干部到得差不多了,公社直屬機構也就是那些街上公家單位的負責人也都坐進了會場,黑壓壓地坐滿了水泥地坪上的長凳。公社領導從糧站辦公室里走出來,開始入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身材瘦高,五官嚴峻,穿一件綠軍裝,面孔曬得黧黑的中年人。這是去年新到的觀音堂公社書記,革委會主任夏衛東,是從鄰社革委會副主任提拔到這里當的一把手。據說,他精力充沛、善抓典型,來了不到一年,就把全社大小隊跑遍了,今天現場會上要推出的主角,就是他在最偏遠的七大隊蹲點發現并親自總結出來的。為此,山里人對來了這么個能言會唬,在農民面前聲如雷鳴的人敬畏得不得了,用他們的話說,就是“摳”大得很!這“摳”可不是小氣,而是驚嘆其能干,霸氣之意。
跟在他身后的是五十出頭,面目和善,穿一件中山裝,手提草帽,步態平穩的觀音堂公社原社長劉磊,現在被“三結合”進了班子,任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分管農業生產。
兩人走到主席臺前,沒有急于落座,而是往后退一步,一起抬手示意,恭請后面一個人坐在中間,然后再在他的兩邊坐下來。這人禮節性地和其他領導點點頭,環視一下臨時會場,便頗有興致地拿起材料看起來。這就是縣革委會副主任兼雙增辦主任田大喜,今天下來主要是檢查稻糧增收增購、顆粒入倉情況。為此,夏書記不僅精心組織了這個現場會,還想在會議之中,再向縣領導詳細匯報一下觀音堂公社貫徹落實縣革委會雙增要求和選樹典型的做法。
說到這里,有必要交待一下雙增的背景和意義。說到底,這是省革委會為了展示成果,把今年全省的農產量多報了3億公斤,層層分劈下來,全縣便增加了500萬斤,觀音堂公社便順理成章接到了增產增購10萬斤稻谷的任務。這是新書記夏衛東遇到的第一個下馬威!然而,觀音堂公社地處觀音山下,群嶺之中,主要農作物是梯田水稻,決定因素是水。俗話說“七里九沖,全靠雷公”,意思是說每年收成如何,跟老天爺下不下雨有極大關系。雨量充沛的年份,水稻就長勢好,產量就高;雨量不足,或遇到嚴重干旱之年,收成就要打折扣,個別年份甚至顆粒不收。
對此,公社研究了好幾次,可怎么算也難以完成縣里下達的雙增任務。副主任劉磊對公社自然條件和資源稟賦了如指掌,他建議從興修水利和開展副業做起,一方面利用冬天農閑之際,抓緊整修各大隊和小隊的溝壩塘渠,新筑一批山堰,以增加來年的蓄水抗旱能力;另一方面可以組織閑散勞力上山撿拾草藥、種植香菇、點播紅薯和玉米,把漫山遍野的荊條砍下來編成籮筐、畚箕,賣給供銷社,既增加了集體和社員收入,又可增加輔糧以彌補口糧的不足。
夏衛東敏銳察覺這和當前形勢不符,何況興修水利非一日之功,對完成雙增遠水不解近渴。于是斷然否定了老社長的建議,果斷提出觀音堂公社不僅不能允許社員種香菇,搞副業,還要嚴厲打擊砍荊條、撿山貨這種搞個人發家致富的行為。為了完成雙增任務,全社應該更堅決地貫徹“以糧為綱”方針,停種一切與糧食無關的經濟作物。各生產隊既不能種棉花,也不能種油菜,更不允許私自播種芝麻和花生,要把所有水田和能改造的旱地,全都引水灌溉種上水稻,專心致志保雙增。
一把手發了話,任你千策萬計,最后由他一錘定音。于是,班子立即鴉雀無聲,繼而全體同意,觀音堂公社便從今年開春起,停止了所有不產糧食的種植。一時間,漫山遍野,沖上嶺下,凡是水能流到的地方都不分青紅皂白種上了水稻,開始水足的時候,長勢也著實喜人,各生產隊也很高興。但天有不測風云,正在稻苗分蘗抽穗之際,發生了相當嚴重的春旱,盡管各隊采取了所有能夠采取的抗旱保苗措施,但夏糧估產還是要減少三成產量。問題的嚴重性在于,如若秋糧繼續這樣,不僅今年實現不了雙增,就連去年的產量都無法達到,全年的糧食生產任務就會落空。
經驗就是這個時候創造出來的。心如火燒的夏書記在這個節骨眼上,到最偏遠的七大隊蹲點了一個星期,回來時便宣布發現了一個典型:只有25個勞力的第六生產小隊,山還是那片山,田還是那些田,可憑著每天攜著“十帶”上山下田,不僅改變了山溝面貌,喜獲稻糧豐收,而且已把增產增購的兩千斤新谷打好揚凈,準備帶頭到公社來送糧!
今天的現場會,就是特邀他們來現身說法,給各生產隊典型領路,公社要用這個榜樣引導大家,堅決完成全社的“雙增”任務。
主席臺上,夏書記正向田主任介紹六小隊的典型事跡,說到生動處,不禁眉飛色舞,連比帶劃,感動得田主任面含微笑,頻頻點頭。通訊員這時端上來一面獎旗,一塊鑲好獎狀的玻璃鏡框,還有四卷系著紅絲帶的紅寶書,全部整整齊齊放在田主任和夏書記面前的桌上。這樣一來,全會場都知道了,這是將要發給先進的隆重獎品。嘖嘖,在公社的現場會上,由縣領導和公社書記親自給他們頒獎,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榮譽!
不過,已經過了十點,眼看快到晌午了,怎么典型還未露面呢?會場有人坐不住了,談天說地的,端茶打水的,抽身去茅房的,此起彼伏;就連主席臺上的田主任都有些倦了,無意識中看了兩回表,夏書記有點沉不住氣了,悄悄叫人去打聽。
恰在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來了來了!”大家忙不迭把頭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瞄著糧站門樓,果不其然,一隊挑著沉甸甸的籮筐,扁擔壓得快要垂地,一個個汗流浹背的送糧隊伍,“吱呀吱呀”朝糧站走來。
這是一支什么樣的隊伍啊!
打頭走在最前面的是個步履蹣跚、頭發花白的老叟,從他布滿皺紋的前額和低垂瞇縫的雙眼,透射出一種雖然久經滄桑卻已榮辱不驚的眼神,一對盛滿新谷的籮筐,顫顫悠悠地壓在他的肩上——這就是今天現場會的主角,帶頭交糧的先進典型,七大隊六小隊的隊長黃富民。如果說多少讓人感覺有點不適的話,那就是作為領挑他未免太老了,以他現在的年齡和身段,似乎不該出現在這支徒步送糧的隊伍中。可讓人好奇的還不光是他的年齡,也不全是他那佝僂的后背和一瘸一拐的左腿,而是他肩上的那副擔子:因為上面不光挑著糧食,還出人意外地挑了一幅領袖的畫像,正因為如此,他不但需要一路護衛,還得時不時用手扶住,使之始終朝著前方。直到后來聽了他的經驗介紹,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極富虔誠的舉動,是來自夏書記的親自設計,它不僅意味著隨時在指引方向,而且經常可以請示匯報,如此方能確保革命航程永不偏向。
其實除了夏書記,全公社里恐怕也只有黃隊長對今天的現場會最知根知底,最是牽腸掛肚,也最為憂心忡忡。實事求是講,六小隊今年夏糧長勢確實比其他地方好,這是多虧了隊里前年冬天新筑的一口山堰,由于蓄足了水,在最缺水的春旱之際救了稻苗的急。但渡過了難關還不等于豐收,更談不上增產,只是減產沒有其他地方嚴重,約莫只少了一成。所以割谷前,全隊人都兩眼巴巴,一心指望今年口糧標準能從多年的最低線340斤毛糧,提高一檔到360斤。這個要求說起來其實并不高。你想一下,稻谷輾成米要篩去15%的糠殼,即使360斤稻谷頂多也只能出306斤米,按一年365天計算,每人每天只劃8兩3錢米,連一斤都不到,這對于一個成天“面朝黃土背朝天,一顆汗珠摔八瓣”的農民來說多嗎?當然不多。非但不多,還須“忙時吃干,閑時吃稀”,常年四季靠瓜薯野菜摻和搭配,才能緊巴巴地度過一年。所以,想吃360斤口糧的希望,充其量也只是個低得可憐的奢望,但在全隊老小掰著手指朝思暮想的時候,夏書記來了。
夏書記一到六小隊,就窺探到社員的分配欲望,不過他沒有指責群眾,而是嚴厲批評了黃富民和隊干部流露出的小農意識,苦口婆心教育他們還有三分之二世界人民正在受苦受難,貧下中農必須發揚大公無私的革命精神。豐收之后(他斷定六小隊是豐收,而不是歉收),首先要想到國家,不僅要多打糧,還要多交糧,只有帶頭完成“雙增”任務,才能展示豐碩成果,以實際行動支援世界革命。于是,他在隊里蹲了一個星期,親自啟發隊干部設計道具,手把手教他們如何制作和使用,而且不惜勞累帶領社員們下地排練。這么一來,六小隊想提高口糧標準的夢想算是徹底落空了,但搖身一變,卻成了聲名大噪的先進典型!
可眼下最難辦的,還是這一切只有隊干部知道,絕對不能告訴社員,如果他們日后問起來,該如何作答呢?黃富民這一路愈想愈愁,擔子也感到越來越重。
緊跟他之后的是副隊長裴大壯,這是個四十多歲,面孔青澀,表情有點憂郁的漢子,也是全隊最壯的勞力。他挑的一對籮筐大得出奇,怕有一百八十斤不止,可走了十幾里山路,此刻連大氣都不喘。只是委屈了他那一桿插在筐里,綁在挑上,握在手中的紅旗,因為天熱無風,不能像電影中那樣迎風招展,形成紅旗飄飄的壯美態勢,只好百不情愿地掉在筐里,落在谷上,仿佛早已窺破主人的心思,知道他壓根就不愿送來似的。
走在第三位的,則是個蓄了一邊倒分頭,光著胳膊,腿長身細的愣頭后生,名叫金牛,今年二十六歲。因為家里弟妹多,糧食不夠吃,窮到現在還沒說上媳婦。以他那點山里娃見識,還從未見過這種場面,他覺得這里的人,哪一個都比隊里富民叔“官”大,若不是來送糧,打死他也不敢進來。所以,一進門樓他就絆了一個趔趄,差點沒把新谷撒出來,嚇得他趕緊換了一個肩,把后邊籮筐轉到前面來。接著進來的,是個風塵仆仆,臉盤黑瘦的堂客,這是六隊的婦女隊長。只見她發髻凌亂,衣領透濕,腳步看來十分吃力,肩上擔子卻不甘示弱,一步一閃,亦步亦趨。與眾不同的是,她不光挑著黃燦燦的新谷,還在新谷上面放著一顆用紅布包裹棉花做成的大紅心,上面還用黃絲線銹了個“忠”字。一看到這個飾物,開會干部莫不發出一陣驚喜,因為在座的人誰都不會陌生,許多人也都可能自己做過,這便是“文革”一開始便風靡神州的“忠字牌”!
正當人們贊嘆未已,后邊又有一個扎著短辮的丫娃子斜背紅布挎包,挑著一對籮筐搖搖晃晃走了進來。這是喜翠,今年還不到十六歲,她爹去年上山采藥摔斷了腿,至今還在床上躺著;媽害眼病不能下地干活,兄娃還在念小學,她只得初中棄學回家掙工分。今天送糧路遠,老隊長于心不忍,只揀了兩只最小的籮筐,撮了四五十斤谷給她,可遠路無輕擔,十幾里山路下來,她的肩膀還是磨破了皮。盡管這樣,她也絲毫不敢忘記自己職責,噙著眼淚也要把挎包貼身背好,因為里面裝的是一本《語錄》。老隊長曾專門囑咐過她,這是夏書記最為看重的“紅書包”,凡是生產隊出工就得把它背上,因為這里有貧下中農的精神食糧。
一見會場這么多干部,窘得喜翠連腳都不知往哪邁,聽到后面你追我趕攆上來,才慌不擇路往前追去。緊跟她之后的,又是一個方頭圓臉,相貌憨實的后生,他一手扯著挑繩,一手拿胳膊肘揩汗,隨他挑子起伏的不僅是兩筐新谷,還有一只用洋鐵皮卷成的喇叭筒,上面自豪地寫著“廣播站”。顧名思義,這是專門給社員念報紙、講形勢的土廣播,其威力之大,與廣播站不相上下。
比較起來,還是第七副挑子缺乏扣人心弦的效果,也沒有什么特別招眼的內容,那是五保戶胡老爹挑的一擔老老實實的舊籮筐,只有細心人才可發現,金黃色的新谷上面,又放了只豁口的破碗,里邊盛著兩個摻了麩皮野菜的糠團,旁邊還有一粒鮮艷的水果糖,碗沿上寫著“憶苦飯”三個字。其鮮明對比的涵義不言而喻,自然是“牢記過去苦,珍惜今日甜”。
就在胡老爹前腳剛過,后腳又一個光頭冒出新茬的漢子,敞著一件對襟白褂,腰里別著一桿旱煙管,忽閃忽閃挑擔籮筐進來。這是萬發家,婦女隊長的男人,也是六隊手最巧,最聽堂客話,頂會算計的能人。若論擔子的重量,他不僅不如裴副隊,也沒有老隊長的沉,可他在籮筐之外,又挑了個大家從沒見過的稀罕物:一尊類似花壇的木制品,卻比花壇簡單得多,僅在削成楔狀的長木板上橫嵌了一塊寬木板,便做成了一個隨便插在哪里都可站在后面發言的講臺。這便奇了!窮鄉僻壤,沖上沖下,全隊人早不見面晚見面,有誰要發言,又需要講什么話呢?再看一遍方明白過來,其實木板上己寫得很清楚,這叫“斗私臺”,原來是專為社員打造的!一看到這個架勢,山里人沒有不在心里打鼓的,可私下里又頗為不服,恁么個小活,扛了隊里一筒樹不說,還算了發家一個工呢!
跟下來就是瘦小單薄的幫友了。從他那深一腳淺一腳的步子便不難看出,這副遠擔即使壓在他的肩上,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盡管如此,他的擔子也沒閑著,而是加掛了一塊三尺寬的小黑板,上面歪歪斜斜的小字雖然看不真切,但頂上“批判稿”三個大字卻是一目了然。一進會場他就要一手扶筐,一手展示黑板,手忙腳亂之中,顧此失彼,乃至跌跌撞撞,就很難避免了。
但是最奇特、最吸引會場注意力的還是第十副挑子。這個挑擔人是個頭矮小,頭發蓬松,臉上胡子巴茬的老單身漢萬發喜。此人天生喜樂,雖然家里沒個燒火的,日子過得邋邋遢遢,整天卻嘻里哈拉,捉促打趣,盡搞些山里人稱作的“日白談”。時間一長,大人娃子既喜又嫌,都不叫他大名,只喚他發喜。不過今日不同以往,他非但沒有一點嘻皮涎臉,反而倒是一本正經,大義凜然,毫不怯弱地挑著他那對時常被人恥笑的小號籮筐,儼然在辦什么大事。
“出工十帶”一一這就是夏書記蹲點發現、由七大隊六小隊社員首創、被他親自總結并即將在會上推廣的雙增糧經驗。
田主任笑瞇瞇地走下來,和藹可親地替老隊長卸下擔子,小心翼翼把畫像放好,感慨萬分地握著他的手說:“謝謝你啊黃隊長,給我們創造了這么好的經驗,要是大家都像你們這樣以‘十帶掛帥,帶頭踴交糧,那全縣的雙增任務就不用愁了!”
夏書記緊跟其后,滿意地說:“老黃今天組織得不錯,一路辛苦了,你先帶大家去休息,我馬上叫人送點水去,你要趕緊作好準備,待會兒第一個發言介紹經驗。”
“不行不行,我文化不高,言語又短,怕說不好……”黃隊長極力推脫。
“不是已經準備好了嗎?”夏書記威嚴地問了一句,黃隊長頓時囁嚅無語,只得低聲應道:“帶是帶來了,不過我怕……唉,那就念吧!你等我把送糧人安頓好,馬上就來。”他彎下駝背,重新挑起擔子,向后招招手,讓送糧隊伍跟著他,一行人又挑起各自籮筐和行頭,忽閃忽閃轉到會場后頭,一直到了糧庫磅秤前才停下來,排成一溜,等待會后驗糧過磅。
見大家都歇了挑子,黃隊長便給大家囑咐了幾句,然后一瘸一拐和裴副隊長、婦女隊長到會場開會去了。不一會兒,便聽到公社劉主任在喇叭里宣布現場會現在開始,首先,歡迎七大隊六小隊隊長黃富民上臺介紹經驗,會場響起了噼里啪啦的掌聲。
山里的送糧人第一次走進公社會場,現在又旁聽到會議的實況,喇叭里的說話人還是他們熟悉的老隊長,這勢必引起他們的濃厚興趣,一個個伸長腦袋,豎起耳朵來聽。
最難受的還是金牛。臨出門前,他媽本來塞給他一個大紅薯,可他只掰了一半,剩下一半硬是留在家中,想給弟妹省一口。到了現在,只怕連紅薯皮都消化得無影無蹤,肚里像是有一百條蛔蟲在往外拱,攪得他心慌意亂,渾身發軟。
胡老爹見他焉頭耷腦,行坐不安,便知他吃得少,經不得餓,便悄悄從“憶苦飯”中抓了一個糠團,乘人不注意塞到他手里,低聲說:“趕快吃了,好歹壓一下。”
金牛藏好糠團,感激不盡地說:“怕不行吧?公社發現了不得依的。”胡老爹滿有把握地說:“沒事,拿一個看不出來,你只管吃!”說完,躡手躡腳坐了回去。
金牛假裝出恭,躲進茅房里狼吞虎咽吃完了糠團,抹抹嘴,才提著褲子出來,腸胃已經感到舒服多了。送糧人此時都把扁擔放下來,橫在兩只籮筐中間,各自坐在自己的挑子上,一邊歇息,一邊東拉西扯,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樣,談興很快集中到“吃”這個永遠不會忘記,從來也不會膩煩的話題上來。
胡老爹捧起一把新谷,半憐半惜地說:“要不是春上雨水不足,這谷肯定比現在還要壯,燜出來的飯香得很,沒得菜也咽得下。”
“那還用說,像這種新米燜的干飯,我一頓飯就可以扒兩碗!”喇叭后生無限向往地憧憬道。
“呔,兩碗算什么?”金牛自豪地夸道:“去年我幫五大隊搶割塌谷,頓頓都是新米飯,沒有哪一頓不甩它三大碗的!”
“光甩干飯有么彩?”發家也拔出旱煙袋,邊填煙絲邊顯擺說:“去年冬月我給老表他丈家打柜子,你看看人家那排場,干飯管夠不說,還紙煙好菜款待,每天晚上還上一碗老臘肉,一盤炒雞蛋呢!”他不無炫耀地夸贊道。
大家一聽,耳朵有點直了。
發喜于是控制不住,一下站起來,盡管依舊那么矮小,卻顯得極為權威,莊重無比:“嗨,要說吃肉,不是我吹,哪個比得我上水利時的口福?”他幾乎是懷著圣潔的感情回憶道:“那年觀音水庫竣工,公社一次殺了十頭豬……乖乖,你想都想不到十頭豬放到一起蒸是個什么味道!我告給你,蒸出來的肉全都是半寸厚,五寸寬,八寸多長一塊,往中間一咬,兩邊一甩,可以打到兩只耳朵!”
粗俗的語言,入神的描畫,把蒸肉的肥美形容得異香撲鼻,一下震撼了所有送糧人的感官與神經,一時間,大家竟忘了評價和鑒別,都不由自主翻尋記憶,暗暗咂摸這半寸厚、五寸寬、八寸長的膏腴該如何消受,到底是何滋味。可愈想愈抵擋不住對食物的渴望,緊縮的腸胃也因此變得更加饑饉和敏感。
一低頭,金牛發現腳邊撒了幾粒新谷,便如獲至寶撿起來,心疼不已地說:“這是老子種的,老子要把它吃逑了。”隨后,將糠殼剝去,把米一粒一粒放到口中,津津有味嚼起來。
忽然,不知何時出走的幫友從糧站后門溜回來了,神秘兮兮地說:“供銷社有喜餅賣,一毛錢一塊。”
“真的?”金牛兩眼放出光來。
他說的喜餅,是那種一兩重、碗口大小,壓有“喜”字面模的烘烤甜餅,放在城里,人們可能不屑一顧,可在觀音堂,卻是方圓幾十里最美味的點心。山里人平常舍不得品嘗,只在逢年過節走人家時買個三塊、五塊,放在白面饃饃的上頭,作為提籃的點綴。
“狗日的哄你,我剛看到的。”幫友的臉漲得通紅。
“好哇,我……”金牛站起來,不顧一切沖過去的樣子,可捏捏口袋,才想起一分錢未帶,便垂頭喪氣坐下來,恨恨地說:“該著老子沒口福,要是今天我帶了錢,不一口氣吃它三十個看我繞不饒它!”
“吹!”發家鄙夷地吐出幾道煙霧。
金牛火了:“不信?你賭回試試,去年我在我姥爺家一頓就吃了三斤糯米,三十個喜餅算個屁?”
“你怕我不敢賭?”發家也惹惱了,反譏道:“你要是吃不完呢?”
“吃不完我……輸你十斤米!”話一出口他就反悔了。他是家里的頂梁柱,全家就靠他跟他爹掙工分分口糧,家中還有媽和三個妹妹,一個兄娃,見天連干飯都吃不上,哪里去找十斤米來賭呢?可他今天實在太餓了,胃口好得恨不得連頭牯牛都能吞下去,他堅信自己能吃完三十個喜餅,所以敢夸這個口。
這也正是觀音堂這一帶特有的風俗。不知是缺吃呢,還是好勝;也許是因為缺吃,才變得更加好勝;或許是兩者兼而有之吧。總之,這地方的農民特別好賭,但不賭別的,只賭“吃”。譬如:賭吃飯、賭吃饃、賭吃烙餅、賭吃掛面等等,不一而足,甚至還有賭吃滾燙的鍋巴粥的。總之,凡能果腹飽肚的,沒有不賭的。可賭喜餅——還是第一次,之前從未有人試過。
一聽說兩人要賭喜餅,立即引起送糧人的驚奇與興趣。
可發家還不想賭。他只是見不得年輕人吹牛,想壓壓他們的輕狂,誰知這后生娃人瘦性剛,兩句話就把他頂上了墻,叫他下不了臺,他兜里又恰好裝有三塊錢,是堂客昨晚叫他送了糧去牙行捉個豬娃的。他一盤算,三十塊喜餅正好三塊錢,但不需要糧票;十斤米雖然不到三塊錢,卻是正兒八經的糧食,沒有糧票你買不來,拿回家要吃好幾天,這個賬怎么算也吃不了虧。于是他決定賭,因為他料定金牛這瘦娃吃不下三十塊喜餅,他肯定輸。
想好了他掏出錢,胸有成竹地說:“說好了,三十塊餅?”
一看真要賭,金牛遲疑了一下,改口道:“二十五塊。”
發家想了想,一咬牙:“二十五塊就二十五塊,吃不完你輸我十斤米,到時莫要賴賬。”“大丈夫一言為定!”金牛義正辭嚴地說。他指著幫友:
“你讓他去買二十五塊喜餅來,拿來我們就開始,你看我吃不吃完它們!”發家不太放心地把錢放到幫友手里,又托付發喜和胡老爹說:“你們可要幫我作證喔,輸了誰都不許耍賴!”
“那是那是。”兩人既有點無奈又頗為嚴肅地答應下來。
不一會兒,幫友就倒扣自己草帽,兜著喜餅,踏著碎步端回來了。他把找錢還給發家,當他面點清餅子,然后把草帽鄭重其事地放到金牛懷里。
一股致命的餅香混合舊草帽的汗酸直穿金牛的鼻端,使他突然感到心口發緊,腳踝發軟,跟醉了似的抱著這堆從天而降的喜餅,就像忽然之間稀里糊涂摟上了一個美艷卻不相識的女人。長這么大以來,他還從沒夢過這么多喜餅會一下歸他所有,并即將作為籌碼,用來比試自己攝取食物的極限。他當然要賭,也堅信自己能贏,就沒想過自己會輸,因為不能輸,也輸不起。
除了三個隊長去了會場,送糧人都來了。大家先是有些惶惑不安,繼而又感到有幾分新鮮和刺激,接下來變得有點興奮地圍在旁邊,想看看賭餅如何進行。
金牛先彎下腰,把懷里的草帽放下來,讓油光锃亮的喜餅鋪滿籮筐。再慢慢蹲下來,吸一口氣,這一刻,有如撲食前的猛虎,又有點像伏擊對手的大鱷。接著,他悶聲不響,抓起一塊喜餅就放到嘴里,一口下去便吞下大半,剩下小半再往里一推,憑借上下牙床猛烈咀嚼,很快,一塊喜餅便沒了蹤影。令人驚訝的是,當這塊喜餅尚未咽下,他又把第二塊喜餅抓在手里,等到口中食物尚未嚼碎便被囫圇吞下之后,他又立即把新餅塞入口中。照舊還是一口一半,兩次全入口里,然后鼓足腮幫,調動咬肌大力咀嚼,不消幾個回合,第二塊喜餅又被吞下喉嚨。隨即,他又抓起第三塊喜餅,放到了嘴邊……
一連串動作做得如此簡潔、流暢和迅猛,連圍觀的人都不能不生出幾分驚訝與艷羨,隨著喜餅的甜膩和烘烤的酥香在人們鼻尖流動,似乎稍不留神便有分享一口的強烈沖動。可此時的金牛,已經感受不到美食帶來的幸福,也根本無暇品嘗喜餅的滋味,他只知道抓餅、咀嚼、吞咽、再抓,不到十分鐘,已連續吃下八塊喜餅,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速度也沒降下來。
發家心被揪了起來。他以為金牛只是吹牛,吃不下這么多餅,可沒想到這后生太餓了,或者說餓得太久了,他簡直太能吃了!照他這個吃法,非把二十五塊喜餅吃完不可。
就在吃第九塊喜餅的時候,金牛停了一會兒,張開滿是餅渣的干嘴,想討口水喝。其實旁邊并沒有水,只有會場才有涼茶,夏書記說的水,至今并未送來。可發家還是擋住了,說這不符合規矩。金牛便不再堅持,只把放到嘴里咬餅改為用手來掰餅,頻率也變為三口一塊,仍然從容不迫地嚼咽、吞食,很快,又吃了五塊。
發家這回真怕了。再這么吃下去,自己肯定要輸,不僅白送二十五塊喜餅,那十斤米的賭資可能連一兩都拿不回來。他忽然有點恨自己小氣,怎么剛才沒讓金牛喝水呢?說不定喝水以后肚子脹得更快,他還吃不了二十五塊喜餅了呢!看著金牛深嚼猛咽的樣子,他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幸好,在吃了第十三塊喜餅之后,金牛變了一個姿勢,他不再蹲著,而是站了起來,挺直身子吃。這肯定有利于他往下吞咽和敞開肚皮,但這么一來就勢必彎下腰來抓餅,再直起身子吞咽,多少要影響一些動作的連貫;何況連續吞食皮干餡硬的喜餅,口里全被干巴巴的餅屑填滿,津液和唾沫早用光了,再往下吞咽就比較困難。所以,吃餅的速度不知不覺降了下來,他不再是兩口一塊,甚至也做不到三口一塊,而是掰開以后要分成若干塊,經過反復細嚼慢咽后,才能使勁把它吞下去。
到吃第十六塊喜餅的時候,送糧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喜翠幫忙求情說:“發家叔,你就讓金牛哥喝口水唄,吃這么干的餅,沒得水他怎么咽得下去?”
發喜和幫友也乘機圓場說:“是的是的,你就讓他喝點,不犯規矩的。”
發家正好就湯下面,送順水人情說:“那好,你們就端點給他喝。”
喜翠忙向胡老爹討了憶苦碗,跑到會場后面倒了半碗涼茶過來,雙手遞給金牛,金牛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得滴水不剩。喜翠忙問:“還要不?”金牛抹抹嘴,謝絕了,他也知道這個時候不宜多喝。
被水滋潤后的金牛精神多了,但也可以看出,他的胃口已大不如開始,從他彎腰抓餅,費力掰塊的動作,到站穩身子,吞食喜餅的速度,已明顯力不從心。雖然依舊挺著黑瘦的身子,把喜餅一塊一塊塞進口里,使出全身氣力把它咬碎、嚼爛,再咽下去,但吞食的實力和剩余喜餅的對比還是不容樂觀。
到吃第二十塊喜餅的時候,金牛口干喉燥,肚子脹得難受,終于站不住了,便扶住籮筐蹲下來,恢復了開始的姿勢;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兒,是躬著身子,抵著籮筐,直不起身來,己遠不如開始的精神。圍觀人發現不對,便走近問他怎么樣了,還能吃不?金牛一手抓餅,一手撐在籮筐上,逞強說:“沒事的,我細微蹲一下,馬上就起來,這幾個餅一會兒就吃完。”說完,把餅掰開,胡亂塞到嘴里,“呼哧呼哧”嚼起來,用了很長時間,才把餅吞了下去。再看他時,臉己發紫,鼻息短粗,一副欲罷不能,欲咽難下的樣子。
看到金牛這副模樣,發家心里不知怎么又緊張起來。憑他閱歷,這二十五塊喜餅金牛怕是吃不完了,再吃恐怕支撐不住,說不定會出什么事。可他又不能出面阻攔,攔了金牛輸了算誰?誰來賠他米呢?可要是不攔的話,萬一真出點事又怎么辦呢?嗨!早知道這樣何必跟這娃賭個什么餅呢?他心里糾結成一團,后悔莫及。
只有發喜出門派工多,經過場面,又見過賭吃,才有些這方面經驗。他看到金牛大勢已去,有氣無力的樣子,暗拍了一下大腿,小聲喊:“怕是不行,金牛不能再吃了,再吃要出事的。”胡老爹一聽,便急忙上前阻擋:“金牛啊,莫要再吃了,撐出病來劃不著。”
金牛搖搖頭,咧開嘴,本來想笑,表明自己還能吃,不用大家擔心,可擠出的表情比哭還難看。他強忍著腹部脹痛,雙手扒在籮筐上,支起虛弱的身子,一顆顆汗珠從額上流下來,滴在筐里,落在喜餅上。昔日的夢中美食,竟成為今天翻不過去的坎。丟人事小,輸米事大!家里連干飯都吃不上,哪有十斤米賠人呢?不行,他絕對不能輸,拼著命也要繼續吃。
艱難問,他頑強地抓起第二十一塊喜餅,想掰開已沒了力氣,只好低下頭把餅含住,連咬斷的牙勁也沒有了,只好放在牙上磨,一點一點往下啃。這時,腹部脹痛愈來愈強烈,口鼻喘息越來越短促,致使他倒擰眉毛,緊閉雙眼,臉上大汗淋漓。突然,一陣劇痛急速襲來,他大叫了一聲“啊!”便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歪在扁擔上,失手打翻了草帽,把剩下的幾塊喜餅掀出籮筐,滾了一地。
送糧人都驚呆了,慌里慌張圍上來,捏背的捏背,掐人中的掐人中,喜翠嚇得“哇”的一聲哭出來,連聲喊道:
“這是怎么了,金牛哥?跟你說不吃不吃你還要吃,現在可怎么辦!”
正在這個時辰,黃隊長的經驗介紹完了,掌聲在會場嘩嘩響起,接下來,就該縣革委會田主任和公社夏書記給先進隆重頒獎了。于是,會場氣氛更加熱烈,掌聲也更加響亮。在一片倉惶忙亂中,只有發喜還頭腦清楚拿得出主意,他顫聲提醒道:“得趕緊找隊長啊,晚了要出人命的!”可送糧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怕去會場報這個兇信。發喜更是生來膽小,害怕惹事,只好央求喜翠說:“好丫娃子,救人要緊,你就再跑一趟,把你富民叔叫回來吧!”喜翠臉變得慘白,咬住嘴唇,想了半天才點了下頭,轉過身,飛也似的朝會場跑去。
主席臺前,黃富民剛從田主任手里接過鑲著玻璃鏡框的獎狀,還來不及向縣領導表示一聲感謝,就被后邊跑過來的喜翠拽住胳膊,連哭帶求地喊道:“富民叔,你快去看看吧,金牛哥他……”
“他怎么了?”老隊長一見喜翠這個樣子,心中一震,端獎狀的手抖了起來。
“他……不行了,你快救救他吧!”喜翠拉住他的手不放,哭得像個淚人一樣。
“哐當”一聲,鏡框落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老隊長不知道送糧人遭遇了什么橫禍,怎么竟然一下就不行了?慌得他什么都顧不上了,連跟主席臺領導打個招呼都來不及,拽起喜翠,就慌不擇路往后趕。
會場一下安靜了許多。田主任詫異地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夏書記也極為驚訝甚至有點惱怒地望著老隊長一瘸一拐的背影,不過他很快又意識到什么,慢慢寬容地放下了尚未授出去的錦旗。是啊,他們確實都疏忽了:作為今天的特邀代表,或者說作為剛剛還在這里展示了經驗的鮮活載體——那隊從山里來的送糧人,競被會議完全忘了。直到現在,他們可能連水都沒喝上一口,誰又想得到他們會出什么事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畢竟今天的會議這么重要,縣領導又親臨會場指導,公社全力以赴把工作匯報好就不錯了,誰還有精力去考慮那么周到和細致呢?況且,說句實話,又有幾個人記得他們呢?
是的,沒人記得他們。更沒有人理解他們那場卑微的賭局。
只有金牛在送糧人的呼喚聲中,慢慢蘇醒過來。他不甘地睜大眼睛,望著滿臉全是傷感和愧疚的老隊長,又看看四周充滿憂戚的眼睛,仿佛仍在探詢:我的喜餅呢?似乎還想說,我能吃哩,我沒有輸。
這時,巨痛再次襲來,他到底沒法挺過,頭一歪,終于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