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橋
宜萬鐵路沒有修通之前,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溶洞。
聽一個列車長講,火車開通三個月了,恩施車站周圍的山上,仍然里三層外三層站滿了老鄉。那里的民俗,那里的風景,那里的故事,就像火車的速度,唰唰唰地直往腦子里鉆。
跟宜昌的朋友打電話:“我要去恩施!”“有目標嗎,想去哪里?”“沒目標,腳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出了恩施火車站己是華燈初放。令人意外的是,滿眼高樓林立,鱗次櫛比,燈火輝煌,一派現代化的大都市。“我一直以為恩施州是個小小的山鎮呢!”當地朋友說:“原來州城確實很小,鐵路修通七年了,擴大了五倍之多。”
正值國慶長假,酒店爆滿。朋友安排我們住到了城外——土家女兒城。真是歪打正著,一腳先踏進了“土家寨”。
這是人造的“女兒城”,不大。燈光柔柔順順,沿著曲曲彎彎的小河溝,撐起錯錯落落的仿古樓,擠瘦了歪歪扭扭的街道,穿著紅紅綠綠的男男女女,像穿行在水草里的蝌蝌蚪蚪。
為什么取名“女兒城”?一問才知道,很久以前,土家兒女為抗爭包辦婚姻,自發地于農歷七月初七這一天,在趕集的市上挑選心上人,久而久之,成了一種風俗,后來演變成了“女兒會”。
現在,每年農歷七月初七在這里舉辦一次盛大的“女兒會”一種最負盛名的相親活動。女兒城的門樓兩側有一副對聯:“天下女兒第一城,世間男子不二心”,足以令人遐想連綿了。
我們找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土家奶奶,聽她講“女兒會”的故事:“每年的七月七熱鬧得很,‘幺妹兒們(未出嫁的姑娘),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把背簍里的山貨擺在地上,等著‘意中人來。小伙子也背個背簍,裝作看貨的樣子,遇到中意的幺妹兒就搭腔。兩個人要是投緣,就好了嘛,互定終身。這幾年好些外地商人帶走了‘幺妹兒……”
“土家女兒會”被現代人喻為“東方情人節”,“女兒城”成了名副其實的戀愛之城。
細雨朦朦,突然客棧的房頭響起了鑼鼓和歌聲:天上有個鵲橋會,土家有個女兒會,地上情哥會情妹,情歌聲聲醉,木葉輕輕吹,篝火堆連堆,情侶對挨對……
露天的土家“戲”開始了,其中還有一個節目——“哭嫁”。
土家女兒結婚——“哭嫁”。俗話說:“人不傷心不落淚。”過去在包辦婚姻制度下,女孩子總是作為犧牲品“賣”給夫家,她們的身心受到極大傷害。因此,出嫁之前要發泄,要數七數八,要搖肝動肺地哭上幾天幾夜。
久之,“哭嫁”成了土家人婚禮的序曲。哭的高潮在出嫁的這一天。哭是有規矩的,哭爹娘,哭哥嫂,哭姊妹,哭祖人;還有母女哭,姑侄哭,姐妹哭,舅甥哭,姑嫂哭;簡直就是一場“哭”的盛會,甚至,不哭不熱鬧,不哭不好看。其中還夾雜著一些輿論制約,哭得動聽,哭得感人,人稱這是聰明伶俐的好媳婦,受人稱贊;哭得不好的,被人恥笑。所以,土家女兒出嫁時必須會“哭”。在婚禮上,哭是一種能力,一種友好,更是一種禮貌。
眼前的表演,哭而不悲,哭而似悲,哭中寓樂,似哭實樂,唱哭間雜,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悠揚婉轉,極富樂感。
住一個晚上,看一場演出,收獲頗多。
利川是恩施州下面的一個縣級市。方圓幾百里山巒重疊,典型的高山縣圃。這里的溶洞奇多,我們沖著世界第一大溶洞——騰龍洞來到這里。大得真是驚人,能容納1000萬人,全武漢市800多萬人還裝不完;洞口高74米,寬64米,飛機能直接飛進去;最高處235米,可建60層的高樓;洞長59公里,比恩施州老城區長出二倍之多。
從利川返回恩施的高速公路,不斷地從一個個大山的肚子穿過去。當穿過7683米長的涼霧隧道時,朋友說,沒修好時叫血灣隧道。這個隧道老出事故,有一次,突泥突水,天崩地裂,幾噸重的挖掘機陷進去,連個影子都找不到。人們怪“血灣隧道”不吉利,改為“涼霧隧道”后再沒出事了。隧道口寫著中鐵三局修建。
晌午,我們在路邊選了一家停車方便的小餐館吃中飯。
我去上廁所,進去一看,一面墻居然是山體的巖石,光光禿禿,正在往下滲水。我繞到房子后面一看,整個房子依山而建,大部分墻是山體。抬頭再一看,不遠處有一家,整個房子臨崖負險,似乎懸空著。
從后面繞回前面,無意中發現一間屋子里停著兩口棺材。我來到廚房,老板夫婦正在忙碌。我問:“那屋里頭有兩口棺材,為誰準備的?”老板指著老婆說:“這是我們的棺材本。”
“啥叫棺材本?”“木落歸本,人死了棺材是最后的歸宿。我們這里‘三十有副板(指棺材),看你好大膽。人到中年有備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來不及了。”
土家人死后,為了能到另一個世界過得更好,首先得有華麗的棺材。所以,會在中年時期,不惜工本,不惜血本,為自己準備一副漂亮的棺材。
老板今年70歲,老婆68歲。這兩口棺材有5年了,他們每年刷一遍油漆,里面紅色,外面黑色。我夸他們把棺材保養得這么好。老板開心地說:“謝謝您的吉言,我們死后,啥子都帶不走,只有棺材帶起走。”
幾番交流,跟老板夫婦熟絡了起來。
我問老板:“前面那家,為啥不修在路邊而要建在懸崖上?”
“那個屋頭有泉水嘛!”原來,山有多高水有多長,依水而建是生存的智慧。
我又問老板娘:“您結婚的那陣子,哭了嗎,哭嫁的那種?”
“郎個不哭嘛!”“哭是假的,喜是真的。”我說。
夫婦倆不再接話,哈哈哈笑起來,手上不停地忙著活。我想打探一些哭嫁時的真實東西,沒有得到。
老板夫婦極力向我們推薦摔碗酒,即,喝完碗里的酒之后,立馬將酒碗摔碎在地上。這才知道土家族還有這么個風俗。可惜,我們換著開車不能喝酒。
喝酒干嗎要摔碗?一連串的好奇,我們又不停地問起來。
摔碗酒起源于周朝。當年巴國兵亂,土家英雄巴蔓子將軍,去楚國搬救兵。楚兵解救巴國后,要求割讓城池。巴蔓子說:“將吾頭往謝之,城不可得也!”意思是我把頭割下來感謝你們,也不會割讓城池!
割頭之前,巴蔓子將軍當眾喝了一大碗酒,然后將酒碗舉得高高的,猛地摔碎在地上,遂拔劍自刎。他重了信譽,保了國家,這種大義,天下少見。后人為紀念他,摔酒碗成了土家兒女上戰場前的壯行酒。人們學他的豪氣,學他的作派,學他的舍身取義,學他的決絕篤誠。摔酒碗成了土家人特有的習俗。
從恩施土司城出來已是傍晚了,這里的摔碗酒家一個挨著一個。大家嚷嚷著要喝摔碗酒,我們選了緊靠山邊的“打漁殺家”。
簡樸而熱鬧的餐館有三層,大小餐桌都能安置,提供的是當地產的苞谷酒,42度,口感不錯,60元一斤。摔一只碗,收費一元,摔得越多,店家越是歡喜。
沒過一會兒,二樓和三樓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噼噼啪啪碎裂聲,一浪高過一浪
非常有氣勢。我們的鄰桌,居然有人喊“一百齊”!頓時,男男女女把碗摔得稀里嘩啦,轟轟烈烈。這陣勢就是一個激烈的、威猛的、果敢的壯美。
或許是受到了熱烈氣氛的感染,我們幾個人一邊尖叫一邊將碗高舉過頭頂,然后重重地擲地有聲,既豪情萬丈又狂放不羈。酒沒喝多少,碗倒是摔碎了不少,一清算75只。店主卻說,摔吧摔吧,碎碎平安!
我想起他們的山歌:“皇帝老兒管得寬,管得老子想發癲。”山高皇帝遠,想摔就摔,癲就癲一回,皇帝又能怎么樣?
在恩施漫游,穿山越隧,每一段都是美景,每一段都是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