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寒枝雀靜》保持著草白小說一貫的細密精巧,寒暑的對比,當下與記憶的交叉,幾乎看不出痕跡的轉換,綿密行進中的突然穿插,平鋪直敘中的逸筆斜出,都讓這個動作幅度不大的小說保持著足夠的張力,寫出了一個復雜的心思變化過程,甚至最終完成了一次自我的治療。
不過,如果不是一開始就出現的沉穩語氣,我很可能把這個小說當成一個現下越來越多見的災難集錦——“那個叫雀的女人好像也是被一陣風刮來。母親死后不久,繼父就把她領進門,說是在汽車站門口撿到。”“后來,繼父死了。車禍。”即便只是這些災難,對一個人來說都太過密集了,這還不算可以想見的此前親生父親的消失或死亡、母親匆匆忙忙選擇的新婚姻。慢慢讀下去,你會意識到,災難并不是草白書寫的重心,她要思考和處理的,是比作為事實的災難更為深微的一點什么。
小說開頭就不難看出,作為敘事主角的冰枝,是一個還沒有被現實的算計完全淹沒的人,她還會注意到一些除了生存所需的額外之物,比如老板娘的話,她就聽進去了:“老板娘一直在談論山,說旅店后面的山所通向的山頂平原,人跡罕至,野花遍地。”“冰枝對這個往花壇上種植塑料郁金香的女人本沒什么好感,可她描述爬山愿望時的神情打動了她。”在這里,草白細密的心思已經流露出來,此前引起冰枝爬山沖動的,是老板娘的神情——或許冰枝自己也是這么相信的,但她很快便意識到,促使她決定去爬山的,并非這個緣由:“剛才,在旅店看到郁金香的那一刻,冰枝的腦海里就浮現出那個人的身影。她很不愿意自己想到她。這或許是她不想留在旅店的原因。那些塑料做的永不凋謝的郁金香仿佛有一種魔力。”
登山的路程開始,記憶展開,我們和冰枝都知道了,塑料郁金香才是勾起她記憶的觸發物,她由此想起了繼父在汽車站門口撿到的女人,“繼父死的那年夏天,滿院子都是那個女人種的繡球花,浮艷碩大的白花,蓬亂地盛開一地,給人臟兮兮的感覺”。即便不考慮冰枝對繼父的態度,但母親死后不久就被帶回家的這個撿到的女人,大概在她心里造成的就是這種臟兮兮的感覺吧?就是她占據了母親的位置,沒有來由地侵入了她本來就不甚自在的置身空間。繼父車禍去世之后,那個本該屬于她個人的空間,這個女人卻鳩占鵲巢地住在里面,不免會讓人動驅逐之心:“冰枝很想把她趕走,像小時候趕一群鴨或一頭牛那樣,把她趕到一個看不見的地方。”
說過了,冰枝不是一個完全沉沒在現實計較里的人,即便她喜歡那所房子,也知道那房子在法律上屬于自己,也不會斬截地把那個繼父撿來的女人掃地出門,她不想造成良心的負擔,“冰枝在等機會,最好是她主動離開,那就不用擔什么干系了”。更何況,“所有的行為都在表明她不過是暫住于此,隨時可能離開”。只是,人并沒有那么好的耐心,冰枝意識到,那個女人“讓這個房子發生了變化,這個變化是女人身上某種東西的折射”,她由此更加喜歡這個房子了,也就更想把女人趕走。仿佛是無意之筆,在登山過程中,冰枝看到“不斷有路標出現在山石上,粗壯的樹身上也有各種標志。‘三哥的營地這幾個字不斷出現,那后面所跟著的箭頭,指向草叢,巖石,或洞穴”。所有權的問題在這里巧妙交織,產權明確的房屋住非其人,沒有歸屬的山上卻有人標示了自己的痕跡,敏感的人或許已經意識到,一個重要的轉折即將出現。
登山之路繼續,“冰枝被炎熱弄得暈乎乎的頭腦,仍殘留著那個女人的身影。有一刻,她陷入瘋狂的幻想之中”。到這里,我們隱隱約約感覺到,或許在母親和繼父相繼去世后,冰枝麻木了自己心里與現實無涉的部分,把自己最易痛疼的部分凍結起來,努力去做一件不管是對是錯的事而忘掉自己。現在,借著暑熱,也借著這難得的一個人的登山之路,痛疼破冰而出,表面上的冷酷即將瓦解,人心中柔軟的部分慢慢顯露。當女人讓冰枝再給她一段時間的時候,冰枝為自己的無情感到后悔,“她想把那只伸出去的手,縮回來。她寧愿自己什么都沒有做,什么都沒有說”。
當痛疼解凍的時候,冰枝被冰凍麻痹的其它器官也開始復蘇:“她不停地采擷那些果子,往自己的嘴里送,她感到餓,很餓很餓,不僅是肚子,腦子里那種暈乎乎的感覺更加強烈了。”“她好久沒有這么餓過了。”不過,進入慣性的生活方式并沒有那么容易放棄固有的軌道,即便冰枝已經感受到內在柔軟的提醒,也沒能立刻調整自己的行為,雖然她去看那個女人越來越勤,“但只限于提供食物。她不能讓自己表現出過分的關懷,這顯然與她之前所扮演的角色不符”。
可人心內在的溫暖也在逐漸生長,仿佛“所有樹在瞬間敞開了自己,放出了蝴蝶,那些和樹身的顏色一樣的蝴蝶”。那些敞開的樹正像是冰枝敞開的內心,她內在的眼睛開了,就看到了此前不曾看到的一些什么:“外面很冷,房間里卻很暖和,有一種被精心保存下來的暖。冰枝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個房子,給她帶來一種說不出的感受。”那時候,冰枝大概還不知道,這個她越來越喜歡的房子,帶著那個她不想付出任何情感的女人的所有的人生艱難和她從死神手里掙扎時的體溫,還有她攜帶的所從來的地方的記憶:“她第一次知道這個女人來自高原。那里夏天不會很熱,冬天也不會很冷。晚上八點鐘還有陽光照耀。那里的人普遍都皮膚黝黑,眼神明亮。密林里的大葉茶自由生長沒有污染。老虎躲在山坳里。小孩長大后都要出門遠游。”
冰枝走到了山里一個被遺棄的村落,“人類造的房子屋宇還留在原地,可門窗朽蛀,人影無存”。記憶中的女人去世了,冰枝也得到了心心念念的房子,可她“沒想到自己得到的卻是一具空殼。隨著女人的離開,那個房子的精髓已被抽走。衰落的無可阻擋地繼續衰落下去,曾經的活力好像只是假象”。如果我們忘記了,這個世間的樣子其實是人的體溫、聲口和氣息支撐起來的,只剩下一個沒有人的物的時候,剩下的將只是一望無際的衰敗。只有人把自己刻意學會的冷漠和隔絕忘掉,接通起自己冰凍的記憶和衰敗的世界,溫暖才會重新開始傳遞,人也才有可能恢復一點生機。
“只有她(有療傷本領的女巫)才能把我們厭惡的情緒轉化為想象力,因為有了想象力生活才能繼續。一遍是崇高的精神,借藝術之手驅趕恐懼;另一邊是喜劇的精神,仗藝術之力拯救我們于荒誕的沉悶中。”我很想說,《寒枝雀靜》就是一個把厭惡情緒轉化為想象力的過程,從而也讓作品中的人物在這一個過程中驅趕了恐懼,免除了荒誕,完成了一次作者和人物共同的心理治療過程。效果呢?或許不會太持久吧,但或許這樣已經足夠——“不知何時,巨石之上,冰枝已安然睡去。”
(草白的《寒枝雀靜》刊于《文學港》雜志201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