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
我出生在蘇北水鄉,是在吱吱呀呀的櫓聲中,在漁人噼噼啪啪的跺板(催促魚鷹入水)聲中,在老式水車的潑剌潑剌聲中長大的。
小時候,我的家鄉很窮,所以我對貧窮的記憶極為深刻。記得那時沒有吃的,母親就讓我從河邊割回一捆青草,然后放進無油的鐵鍋中認真地翻炒,說是要給我弄一盤“炒韭菜”。初二了,我冬天穿的棉褲還經常“漏洞百出”,破掉的洞里會吐出棉絮,甚至還會露屁股,這使我在女孩子面前總覺得害臊,感到無地自容,經常下意識地靠住墻壁,或靠住一棵樹來掩蓋棉褲上的破洞,所以我特別能理解《平凡的世界》里,孫少平因為棉褲上有破洞被人恥笑的氣憤與尷尬。
這段苦難的鄉村生活,已經根植于我的靈魂深處,鄉村用二十年的時間,鑄就了我的一切,所以我注定要屬于它。因此,在作品中,我無法擺脫對鄉村生活的追憶與留戀。正是那份簡單、樸實的苦難給了我幻想的翅膀,讓我用幻想去彌補缺憾和空白,用幻想去編織明天的花環,用幻想去安慰脆弱的心靈,堅定自己的信心。苦難給了我透徹的人生經驗,也給我的性格注進了永久的堅韌和樂觀。難怪福克納會說,一個作家最大的財富莫過于他有一個苦難的童年,這對于我來說真是無比的真實和貼切。
雖然我的作品大部分是鄉村題材和過去的故事,但我并不認為這些人物和故事,在當下是過時的。“從前”也是一種現實——從前的現實,它與今天的現實具有同等的意義,并且由于歷史的沉淀,我們會對從前的現實有更深切的把握。因為,人類的基本人性,或基本的生存狀態以及基本的審美欲望,是不變的、永恒的。另外,從文學的創作規律來說,一個作家只有尊重自己的經驗,寫他熟悉的生活,才能寫出最真實的作品。
我一直認為自己的故鄉是最美的,我對它不僅是現實生活場景上的迷戀,更多的是一種美學意義上的迷戀;不僅是表象的迷戀,更多的是對于美好人性的迷戀。那里的人,雖然貧窮卻善良質樸;雖然自身不夠強大,卻總是樂意去幫助別人。我一兩歲時,經常被鄰居抱出去玩,然后沿著村莊的大河一家傳一家,有時竟能傳出一二里地去。母親總要花很大工夫才能將我找回,但我重新回到她的懷抱時,卻不肯再喝她的奶了,因為那些也正在奶孩子的母親已經用她們的奶喂飽了我。我想,這很多母親的奶水里面,一定包含了很多慈母的善良、慈愛和寬懷。正是這些家鄉的人,讓我始終覺得世界是善的,他們的善良和樸實,構成了清潔的人性之美,他們心靈里面的真善美構成了我創作的主要基調。
小時候,每當我睜開眼,便能看到一大片水,所以在我腦海里存著的故事,大半與水相關,所以我的靈魂永遠不會干燥。而且,水對我的價值絕非僅僅是生物意義上的,它參與了我之性格,我之脾氣,我之人生觀,我之美學情調的構造。水不僅給我創作的靈感,也濕潤了我舞文弄墨的筆,使我能永遠親昵一種清新自然的風格。
故鄉這片熱土不僅給了我身體,也給了我靈氣、題材、主題和故事。它讓我永遠能親近自然,親近人性,親近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東西。
(裴金超摘自“騰訊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