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的淚

文_傅博

1李逵醉了，還未出聚義廳便倒在地上，呼嚕像轟雷。

他晃晃悠悠，竟然來到家門口，母親端坐炕上。他想大聲喊：“娘，孩兒來接您啦！”可嘴巴像被封住。他想撲過去，但身子像被捆著。咋搞的？突然，母親驚呼，栽倒在地，炕下是萬丈深淵……

李逵拼命呼喊掙扎。醒了，噩夢一場！李逵捶胸頓足：“喝酒！老是喝酒！……昨天，那個(gè)接老爹上山；今天，這個(gè)回家探母。我李逵豈是泥巴田里蹦出來的？我咋不能把老娘接來享福？”放聲大哭。

有人飛報(bào)宋江。宋江立馬趕來。問明情況，宋江道：“我派人接老娘親上山。”李逵不肯：“我的娘，我得親自去接。”

宋江道：“你性情暴烈，容易出事……這樣吧，我差人伴你走一遭。”李逵仍不肯：“回鄉(xiāng)被簇?fù)碇夷镞€不嚇個(gè)半死？”宋江拗不過這黑旋風(fēng)，只得應(yīng)允：“賢弟，板斧留下，只帶樸刀。一路上，你得避免沖突……”

拿了銀兩，親自送到李逵面前。宋江撲哧一笑：“賢弟呀，你剛才哭得驚天動(dòng)地的，怎么一點(diǎn)淚水也沒有？”李逵很認(rèn)真地：“我幼時(shí)一哭就眼淚成河，老娘教我‘男兒有淚不輕彈，哪怕到了傷心處’，自那之后，我就不流淚了……”

2李逵歸心似箭，晝夜兼程。這天天色已晚，面前的道路延伸進(jìn)一片黑黢黢的森林里。

走了兩三里，越走越陰森。“唰”的一聲，樹上跳下一黑臉漢子，高聲叫道：“要想活命，留下買路銀錢！”

李逵無事一般，且走且問：“你是何人，敢在此處打劫？”“我是誰？說出來嚇破你的膽。爺就是黑旋風(fēng)李逵！快放下包裹行囊！”

李逵一聽樂了：“嘿嘿。好一個(gè)毛賊，竟敢冒充老子為非作歹！”黑漢子揮著板斧撲來。李逵這才伸出樸刀，直刺腳踝，那漢子頓時(shí)像面條癱在地上。

李逵腳踏漢子的胸脯，喝問：“你到底是誰？為何要在此壞爺?shù)拿暎俊?/p>

撞上真李逵，那賊只好坦白：“我叫李鬼，被生活所迫，在此處討點(diǎn)錢……”

“壞種，今個(gè)撞到我手上，得為民除害！”李逵說著，舉起了樸刀。

李鬼仰天長嘆：“唉，我死有余辜，只可惜我娘也被你給殺了！”

回家接娘的李逵聽到“娘”字，樸刀在半空中停住了：“此地并無第三人，我怎么殺了你娘？”

李鬼忙跪在李逵腳下：“我老娘年且九十，癱瘓?jiān)诖玻啃∪苏疹櫋？蓱z三天粒米未進(jìn)……你殺了我，不也就殺了她？”

李逵心一軟，樸刀便戳到地上了：“看在老娘份上，我放你活路……滾！”李鬼抱頭鼠竄。“站住！”李逵大喝一聲，“你這般回家，老娘還不是得餓死？”

說著，扔給李鬼一錠銀子：“先買點(diǎn)吃的，再去做小買賣，照顧好老娘親！”李鬼千恩萬謝，歪出林子。望著李鬼的背影，李逵想：“這家伙能說照顧娘，也算是人話了。該饒！”

3李逵終于回到家門。柴門虛掩，母親端坐炕上。從緊閉的雙目可以看出，老人家已經(jīng)瞎了。

李逵大叫一聲：“娘，李逵來接你啦！”李母卻很平靜：“別撩逗啦。哪有這等好事？”

李逵抱住李母：“娘，真的是鐵牛我回來了……”李母摸著李逵的臉，怒斥道：“還在騙我！我兒鐵牛臉如鵝卵，光滑似玉。哪像你腦袋似倭瓜，胡須如亂草？走開！”

李逵忙說：“娘，鐵牛離家三十多年，面目全非。您說的是我兒時(shí)的容顏哪！”李逵搜些兒時(shí)的事情來證實(shí)自己：“娘，您教我唱過歌。我唱唱您聽——‘兩只老虎，兩只老虎……’”

李母聽著沙啞的歌聲，心想：“這歌凡小兒都能哼唱，不足為憑。”搖搖頭。李逵又道：“娘，當(dāng)年我用彈弓射鳥兒。您舉起棍子打我，您說：‘不能射！射了它，等于射了它全家。它們家老的小的，靠它覓食養(yǎng)活。都是性命呀！’”

李母不動(dòng)聲色，但心頭一熱：“莫非真的鐵牛兒回來啦？”李逵見母親仍未認(rèn)可，急得哇啦哇啦地大哭起來。

李母又伸出如枯藤的手指去摸李逵的臉：“果然不是我鐵牛兒。這哭是假的，眼淚也沒有一滴！”

李逵抓住李母的雙手：“娘，您忘了？兒愛哭，是您教我‘男兒有淚不輕彈，哪怕到了傷心處’，打那起，兒就沒流過一滴淚……”

李母“哇”的一聲哭叫起來：“兒呀，果然是你回來了！為娘想你哭瞎了眼……這些年你是怎么過的呀？”

李逵安慰道：“媽，兒是來接您的。兒在梁山……不，在外頭做了官……您去了就知道的。”

李母道：“兒的事娘也聽說了一些……娘相信我兒不會(huì)做壞事。……我們得趕快走，官府四處抓你哩。不過，你還先得燒點(diǎn)水我喝，我喉嚨如煙熏火燎，實(shí)在受不了……”

李逵馬上去廚房燒了開水：“媽，太燙了。涼一下再喝……”正說著，李逵的哥哥李達(dá)回來了，他一見李逵，轉(zhuǎn)身就往外跑。外面人聲嘈雜。

李母頓覺不妙：“鐵牛，快走！你哥報(bào)告官府去了。”李逵怒火中燒。但他很快平靜下來，將樸刀插回腰間，背起母親就往外奔。李母道：“到處是官府的人，我們只能從后山逃竄。”李逵越過后院的殘墻，穿行于荊棘叢中。

4李逵背著母親，越走越荒涼。

李母叫道：“兒啊，為娘實(shí)在渴得要死，快找點(diǎn)水我喝！”李逵只好把李母放置在稍微平的山崖上。他叮囑：“娘不要?jiǎng)樱铱烊タ旎亍！?/p>

尋到半山腰，進(jìn)了一破廟。李逵抱起一香爐，到澗邊舀了水，返回山崖邊。但老娘不見了！李逵大聲呼喊，四處尋找。只有風(fēng)吹草動(dòng)，哪見娘的蹤影？

隱約有兩只斑斕猛虎在撕扯著什么。李逵直奔過去，樹根下，撕碎的衣服是母親的；草叢中，血肉模糊——母親被猛虎吃了！

李逵如五雷轟頂，他大喝一聲，揮舞起樸刀。一虎被砍了尾巴，一只虎被砍了腦袋。繼續(xù)追尋。只見還有一虎拖條斷臂鉆進(jìn)山洞。李逵上前，使勁一捅，那虎也一命嗚呼。洞中很暗，但悉索作響。李逵尋聲望去，一虎側(cè)臥枯草中。它瘦骨嶙峋，兩眼仍有兇光，但不能動(dòng)彈。再一細(xì)看，那虎耷拉著松弛的乳頭——分明一垂死的雌虎。

原來，剛才拖著斷臂進(jìn)洞的是它的孩子，垂死的母虎急需充饑救命！

李逵僵住了。母虎望望血泊中的虎兒，抽搐著，眼中的光亮漸漸熄滅。李逵心頭一震。手刃三虎，但無素來雪恨后的快感；平生首次，李逵有了梳理思緒的需求——原本有兒孝順、能上梁山享福的娘親命喪虎口；而垂死的母虎因沒有了虎兒的供養(yǎng)，也活不過今天！

老娘慘死，只有瞬間的苦痛；而眼前的母虎在彌留之際，目睹了虎兒被擊殺的全過程……

人之母，虎之母，都是世間的母親！當(dāng)年，老娘阻止李逵射鳥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

想到此，久未流淚的李逵，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