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芝蘭
女兒在美國和加拿大長大,她生于2007年。出國之后我立刻感到歐美社會兩性遠比中國更平等:法律層面,招聘條件膽敢要求性別、年齡、婚否、育否是違法的;每天的生活中,稍有智識的人都不會在公開場合直言“女性應該以家庭為主”,“女孩子,不要太聰明、太優秀,不必讀那么多書”。這些“聰明”的言論在中國我從小聽到大,而且往往來自好心的長輩、善意的同學。
丈夫和我都生長在男女平等的家庭,所以到了女兒這里,更是女生和男生天空一樣大。我也以為女兒所處的時代和社會,已經比我成長的環境好了不是一點兩點。
那天,女兒剛3歲,和我吃著午飯,突然抬頭看著我,雙眼充滿希冀而又擔心希望不能實現:“Mom,when I grow up, can I be a boy?”(媽媽,我長大了可以當男生嗎?)句型的意思是把“男生”當成一個職業,好比宇航員、醫生、總統、寵物店主、司機。
我一驚,但是面不改色:“為什么?”

在一個男性主宰的世界里,如何拍出無法回頭剪輯的電影——那就是自己的人生
她有點沮喪,聲音低下來:“因為所有電影里最厲害的都是男生。”
可不是!她目前看過的所有動畫片大概有10部,英雄清一色是男性,就連“三無”青年阿拉丁,明明是被公主拯救,但是很快公主也成為沒有存在感的配角。我們父母再鼓勵再注意,她從社會還是獲得了相反的信號。主角=最厲害的=男性,配角=被拯救的、沒啥用的=女性,敏感的孩子很快發現了規律。不需要上大學課程《女權思潮101》,3歲孩子也能看到本質。
我們家沒有電視,她接觸的僅僅是兒童動畫電影。電視廣告里兜售性魅力、把女性物化為“他者”,更是不勝枚舉。
我夾了一塊魚香茄子,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你知道為什么這些電影里最厲害的都是男生嗎?”
“為什么?”她低下去的小腦袋又抬起來,看著我。
“因為這些電影都是男生拍的。”
她專心聽著,眼睛很亮,眼睛里的問號慢慢變成省略號。
“等你長大了,你要是愿意,可以去拍自己的電影。”我又刨了一口飯。
她明白了,省略號變成了句號。討論就此結束。
在研究生院里,一位加拿大女同學跟我感慨:“想想僅僅三四十年前,女性受到的不公和禁錮,再看看今天我作為女性擁有這么多自由、這么多機會,我真是太感激那些付出努力和犧牲的前輩了!”是的,我無時無刻不活在這種深深的感恩之中。然而今天,無辜的3歲小女用她的愿望,清楚地告訴我:這仍然是一個男人的世界,女孩子仍然被時刻暗示“主角輪不到你”,“你是被動的”,“身為女生就是巨大劣勢”。那一刻,作為女性也作為母親,我心里的痛楚和感激同樣深刻,同樣真實。
感激的是,我有機會獲得足夠的教育和智識,能夠給出這個回答。如果沒有教育,我可能會如下回答女兒:
1.當配角也很好啊!看茉莉公主不是和阿拉丁白頭偕老了嗎?(接受弱者地位并從中尋找歸屬感。)
2.電影不是真實生活,別相信,男生和女生一樣好。(空洞無力而且虛偽,因為電影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孩子無法被說服。)
3.也有女生當主角的動畫啊,明天媽媽帶你看《花木蘭》。(以特例消解大局,因為直面大局太痛苦,以身作則教孩子“如何回避痛苦和疑問”。十部男主角對一部女主角,不能說明什么。)
4.將來會變好的,社會進步很慢,需要時間。(不能和個體實際行動發生聯系的“人生智慧”,永遠正確所以毫無用處。)
5.陰陽相生相克,天在上,地在下,知足常樂。你有飯吃、有電影看就不錯了,想什么誰是主角啊?(用文雅的包裝兜售野蠻的糨糊。)
幾年之后,在美國結識了一位退休女律師。她是移民、黑人、女性,求學和執業都在三四十年前,一直在白人男性占絕大多數的環境下。談及此次觀影討論,她說:“你的答案不僅點出了本質,更重要的是你把做主的權力給了孩子——讓這件事成為了她自己的故事!你讓她思考自己可以怎么辦。”她的律師職業的敏感中一定包含了“獨立法人”的視角。
后來女兒上了學前班,我偶爾發現教師選的那份教材里解釋了什么是“議員”,照片特意選的是女議員簽字,旁邊的助手是男性。我很欣慰,但是也深知將來的每一步,她都要不停地面對這個問題:作為女性,在一個男性主宰的世界里,如何拍出無法回頭剪輯的電影——那就是自己的人生。當年為美國女性選舉權獻身的先鋒伊麗莎白·卡迪·斯坦頓(Elizabeth Cady Staton,1815~1902)和蘇珊·安東尼(Susan B.Anthony,1820~1906),并沒有活到1920年親眼見到美國憲法讓女性獲得投票權,但是后來無數人的劇本,都是她們提供了關鍵臺詞。她們當時的主要反對者之一,是另一個全國女性組織,因為篤信婦女獲得投票權之后會“讓婚姻和社會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