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定要找到,那個能讓你的心靜下來的人,從此不再劍拔弩張、左右奔突;也一定要找到,那個能讓你的心精進起來的人,從此萬水千山、世世生生。
——宗薩欽哲仁波切
一
那是一個遙遠的月夜,被烈日暴曬了一天的大地,到了夜晚依然熱氣蒸騰,江風與暑氣在夜色中展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拉鋸戰。
你就是一根“沒水樁”呵。泓哥說這話時,左額角的疤亮了一下。像是一陣風刮過,湘江上的水波將月亮的倒影晃動一下。
大伙兒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場面出現短暫沉默。海哥反應快,突然爆發出一貫公鴨樣爽朗的大笑。我們也很快明白過來,跟著一起大笑起哄。
江堤上避暑的人群給嚇了一跳,紛紛向我們這群傻笑的瘋子看過來,一個卷發女子牽著的那只卷毛狗甚至向我們叫了兩聲。
我們是不管這些的,繼續笑、繼續喝,而且將啤酒杯碰得更為夸張。
2010年那個無聊的夏天,那樣一個燥熱的周六晚上,我們除了喝啤酒聊天納涼還能干什么呢!在衡州湘江東岸的這個地段,我們“四大公子”以及與其相關的女友們,會在此登場。
如果天氣涼爽或者寒冷,這段江堤本是很平靜的,尤其到了夜晚,偶爾來到這里,完全可以放棄言辭,你內心的平靜或激蕩,將有月光下蕩漾的波浪替你解密。但每年過了五一,衡州城里就熱得熬不住了,只有這湘江大堤有月色撩人,有江風送爽,是人們納涼的好去處。衡州是老工業城市,那時候下崗工人特多,附近一些下崗工人覓得商機,在江堤上支起一個個夜宵攤子,泡菜、花生米、燒烤加啤酒茶水,幾張折疊桌椅,特別適合低收入人群消費。那個連接岸邊又伸向江中的像碉堡一樣廢棄的圓形水文觀察站,有人花很少的錢租了來,經過一番簡單裝修,變成一個低消費的歌舞廳,且取了個頗有詩意的名字“藍色海岸”,居然生意火爆,每晚高分貝的音樂聲飄江過林,居然有一派夜夜笙歌的味道。
“沒水樁”。泓哥鬼精,居然用這個物件來形容澤哥。
“什么是沒水樁呀?”對于大伙兒哄笑不明就里的,是坐在澤哥身邊做小鳥依人狀的火蝴蝶。
也難怪,火蝴蝶是東北人,當年考進湖南大學機械系,畢業后分配在衡州拖拉機廠工作,當年衡拖是個人人羨慕的好單位,誰知好景不長,沒兩年工夫垮了。火蝴蝶在這個鬼地方呆著,眨眼就二十幾年了。這位當年的湖南大學“十大校園詩人”,絲毫看不出泓哥話里有話,大部分原因來自她自己,還歪著腦袋一副天真無邪模樣地問。
我知道火蝴蝶確實想弄懂“沒水樁”這個詞的真正涵義。然后回到家里記在她的專用筆記本上。大概從衡州拖拉機廠不景氣的時候開始,火蝴蝶放棄詩歌而改寫小說了,這多少有點回歸現實主義的味道。據說已經寫了不下百萬字。除偶爾在《衡州日報》副刊發表幾篇小小說外,難得見哪家期刊發她的大作。不過她倒是一個有心人,經常把聽到的人和事記在本子上,留作素材。這個方法來自她參加省作協文學院學習時,一位很有名氣的小說家的現身說法。
泓哥對火蝴蝶心有好感已非一日。怎奈一個落花有意,一個流水無情,偏偏火蝴蝶不喜歡泓哥,喜歡澤哥。而澤哥最初與《小學生作文報》的編輯素衣兩情相悅,經常出雙入對。正當我們以為他們將有情人終成那個的時候,他們卻宣告分手了。之后素衣再沒有參與我們的一切活動和聚會。現在,火蝴蝶趕著貼了上來,澤哥又拿出當初與素衣在一起那般忠貞不二的樣子迎上去接坨。泓哥難免忿忿不平了。其實,因為這個,我對澤哥也多少有點看法,不過只是在心里,從來沒有說出來。
南方多水,有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泊,房前屋后也遍布大小不一的水塘。水塘多為私家所有,可用于蓄水,天旱時,澆灌小菜地。也可用來養魚,是一年里一筆重要的經濟收入。每一口池塘都有一個放水的口子,叫塘眼。平時塘眼堵住,中間插一根木樁,這根木樁就叫“沒水樁”。平時蓄滿水時,木樁隱在水下,到年關要干塘捉魚時,將沒水樁拔掉,水就會從塘眼里流掉大半。
“沒水樁啊……”泓哥賣著關子,調足了火蝴蝶胃口后才接著說,“就是你剛剛惦記別人的馬鞭子,別人不哼不哈地早將你的馬騎走的那種人,就是表面上老老實實,不顯山不露水,背地里專門辦扎實事的人。”
泓哥說這話時,左額角上的疤又亮了一下。其實無論身材和長相,泓哥都算得上是個標準的美男子,尤其五官端正,怎么看也是朱時茂小品里說的“正派人物”。但那道疤破了相,讓他看起來有些隱隱的邪氣。
他又轉眼看著澤哥說:“這類人最大的特點是陰!”說著泓哥停了一下,可能是覺得話有點重,便打了個哈哈,又補充一句說:“當然羅,倒未必險。”
澤哥涵養好,嘿嘿笑一聲,看起來并沒生氣,或者說生氣也不表露出來,他要在女士面前保持謙謙君子風度。一陣晚風吹來,江水也像在瞇著嘴巴微笑。
“這也太不公平了,我們都熱成紅燒肉,他們卻要穿羽絨衣!”一直安靜的藍雪蓮冷不丁蹦出這么一句。藍雪蓮是《雁峰文藝》副主編,她口里的“他們”是她老公和電信公司幾位同事。他們到新疆出差,公私兼顧到喀納斯尋水怪去了。藍雪蓮在搗鼓她的手機。她一直不放心那位老把自己當“楚留香”的花心老公。
本來,藍雪蓮也想請假一起去新疆的,不,應該是回新疆,回新疆看看年事已高的母親。當年,藍雪蓮的母親響應開國上將湖南瀏陽人王震號召,從湖南株洲醴陵披紅帶彩成為“八千湘女”中的一個,上天山,與建設兵團農八師一個團長、一個山東大漢結婚,接二連三生下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和她,從此在廣袤的新疆大地扎下根來。就在藍雪蓮高中畢業那年,比母親大了十五歲的父親去世了。藍雪蓮報考大學時,完全秉承母親意愿,考回湖南,畢業分配在湖南,并在湖南成家結婚生子。這次藍雪蓮之所以離不開,完全因為自己獨生子也進了高三,到了刺刀見紅的白熱化階段。對于藍雪蓮的心病,我們心里都清楚,但誰都沒有說破。
“真羨慕這些行業壟斷公司的人,福利太好了,”緊挨著海哥,一頭飄逸長發的市八中附屬幼兒園園長呂萍感嘆道,“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呂萍后半句話,一語雙關。
海哥立馬笑著接過話:“你家也不差啊,兩口子帶長,老公派出所所長,自己幼兒園園長。”海哥與呂萍的話還沒說完,眼睛又去看藍雪蓮了,看著月光下藍雪蓮右臉頰上那兩顆在他看來瑕不掩瑜的黑痣,甚至覺得自己看到了她厚嘴唇上細細的絨毛。撩起內心隱秘的歡愉。一般情況下,海哥很少在人多熱鬧時說俏皮話。他認為一個人知道得越多,說的應該越少。
“呸!”呂萍嬌嗔地用手推了海哥一下。海哥忙把目光從藍雪蓮臉上收回來。
“嗬——嗬——”我們一齊起哄。
能歌善舞呂萍有意無意間多次當著大伙面向海哥示好,她的形象氣質與衡州妹子柳巖頗有幾分形似與神似——我們都不明白海哥就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不接呂萍的茬。這讓我們多有不解,既為呂萍打抱不平,又眼紅無奈!真像我們老家人說的“牛不喝水還能強按頭”?我們四個男人單獨聚會時,問他為什么?他不回答,問得急了就甩一句:“兔子不吃窩邊草!”
“有什么好炫耀的!”火蝴蝶嘀咕了一句,澤哥馬上用手按她手臂一下,示意她不要這么說話。其實我們幾個也聽到了,知道她針對的是藍雪蓮,只裝著沒聽到。火蝴蝶和藍雪蓮之間雖沒有什么大的矛盾,但總有種說不清的隔閡。藍雪蓮負責的《雁峰文藝》就是不發火蝴蝶的東西。
話題東拉西扯,消磨夜色,再沒涉及“沒水樁”。可是,自從這次湘江邊夜宵小聚之后,澤哥便有了一個雅號“沒水樁”。不過,只我們一起喝酒打鬧時,泓哥偶爾這么喊他。海哥和我,特別是我,心里覺得澤哥真是一個“沒水樁”,卻不敢當面這么叫他。
在衡州城的文友圈子里,只有我知道泓哥為什么對“沒水樁”心懷恨意。因為有次我隨泓哥去過他老家,在與他老家哥們兒一起喝酒時知道他不少年輕時雞零狗碎的故事。“沒水樁”是他內心的隱痛。
二
泓哥是岳東縣人。
說起泓哥,必須要提到他那位當過區委書記的父親。對于我這個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家里連生產隊長都沒出過一個的人來說,區委書記可算是真正的高干。
泓哥父親是轉業干部,轉業前是沈陽軍區炮兵營副營長。那個時候部隊轉業干部是香饃饃,回到老家后被安排當了公社書記,作為一個從農村出來的人,在他們大隊就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了。
那當然是泓哥沒出生之前。
后來讓泓哥的父親感到黯然失色的是,與他同一個大隊里出去的同年兵里,出了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后來一直當到了大軍區司令員,被授予上將軍銜,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說起來這個人還頗有點傳奇色彩,他是文革前上的高中,在縣中學時學習成績非常了得,一心想考出去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窮山溝。可造化弄人,高中畢業時偏遇上了大運動取消了高考,他只好回到農村修地球。一天,他到沖里砍柴,近中午,他挑著柴火來到一個水塘邊一邊歇息一邊吃煮紅薯。看著微風吹起水塘的漣漪,吃完紅薯的他又發起呆來,想著自己讀了一肚子書蓄了一肚子墨水,一腔壯志就這樣在山溝里泯滅,實在心有不甘。他默默向老天許愿,請老天開示于他,他決心賭一把,將砍柴刀甩向水里,如果沉不下去,這輩子便有出息,如果沉下去,他就認命。這本來就是個必輸的賭局,哪有砍柴刀會浮在水上的?他其實已經抱定了認命的打算。事情偏就湊巧,砍柴刀甩進池塘后果然沒沉入水底,原來刀刃扎在了一根沒水樁上。這讓他心潮澎湃,恰好那時公社在征兵,他辛辛苦苦一個上午砍下的柴火也不要了,直接跑到公社報名參軍,并順利通過體檢政審等一切程序。泓哥的父親也是這次入伍的,同一個火車皮把七八百年輕小伙子拉到離衡陽上千公里的甘肅。后來,上將的家人不無自豪地對外人說,與其說上天眷顧了這位上將,不如說是一個沒水樁成全了他。
而泓哥與沒水樁成仇家,也頗有幾分傳奇意味的,只不過是一個真實得有些殘酷罷了。
泓哥的父親,公社書記,當時志得意滿,以炮兵營的強烈攻勢,娶了全公社最漂亮的姑娘,彈無虛發,生下泓哥的哥哥,不到兩年就生出了泓哥,再過兩年又生出了泓哥的弟弟。后來國家計劃生育政策出臺,公社書記看著自己虎頭虎腦的三個小子,便讓老婆帶頭去結扎。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啊。書記家的帶頭了,加上書記本人拿出炮兵攻堅克難務求決勝的勁頭來做工作,結果,貧窮鄉下最看重的傳宗接代卻偏要讓人“斷子絕孫”的這項工作,讓他們公社得了頭彩。公社書記也被縣里提拔為區委書記。那時的上將還不是上將,只是軍區機關一個副團職干事。他們之間不見得有多大差距。幾年后,情況不一樣了。粉碎“四人幫”后,部隊急需換一批有文化的干部,副團職干事被送到國防大學“虎班”深造,畢業后坐上了火箭,連續越級提拔,只幾年工夫,就當上了集團軍軍長,還當選為中央委員。這就不得了啦,不單這個縣,就是衡州地區甚至湖南省都知道這么個大人物了。而區委書記還是區委書記,他們之間已經是天壤之別了。而區委書記的三個兒子也一個個長大了,恰在這時,空軍在應屆高中畢業生招飛行員,泓哥經過四十多道極其嚴苛的篩選檢查,萬里挑一地驗上了。接下來,只要高考時有個很一般的文化成績,就是翱翔在祖國藍天的空中驕子了。而這樣的文化成績,按泓哥自己話說,就算在床上打兩個月擺子,也是小菜一碟!
有史以來,岳東縣還沒出過一個飛行員呢。區委書記家老二驗上飛行員了,這樣的好消息,像插上翅膀,一下子在整個縣里都傳開了。要知道,民間有這樣的說法,國家培養一個飛行員要用與他等高的黃金堆起來呢。飛行員討個農村老婆,國家都要讓她隨軍吃國家糧也當干部呢,還不做別的事,只負責伺候好丈夫就行了。還聽說,前些年,有個臺灣駕機投誠到大陸的飛行員,國家除了給個師長當當,還獎了好多黃金,還獎了老婆呢!你想想看,家里能出一個飛行員那是多大的榮耀!那些天,泓哥家被一種祥和喜氣包圍著。區委書記的老婆、當年公社的一枝花、泓哥的娘,除了每天督促泓哥適當看點書外,剩下來的事就是變著法子搞好伙食。今天一只老母雞、明天紅棗燉豬肚、后天則是一只土甲魚什么的。吃得泓哥直喊反胃。
可能是這太好的伙食讓一個青壯小伙子身體里產生并囤積的荷爾蒙無法釋放的緣故,加之天氣越來越燥熱,那天周日不上課,泓哥趁書記老婆出門到市場置辦伙食原材料時,約了幾個干部子弟騎幾輛自行車跑到鄉里,在一個大池塘邊,脫了上衣長褲,只剩一件短褲衩子,要到池塘里好好爽一爽。
陽光好,天空藍,幾朵悠然的白云飄在天空上,又落在池塘里,相映成趣。泓哥心中巧妙地響起了《我愛祖國的藍天》的旋律。這是他體檢合格后開始學唱的一支歌,這種場合,泓哥不會放棄在大伙面前展示自己的肌肉和好身材,他在堤岸伸伸胳膊腿,高喊一聲“祖國的藍天,等著我吧!”然后助跑幾步,一個漂亮的大雁展翅,撲通入水。
一聲慘叫!
接著水面飄紅……
幾個還沒來得及下水的人知道出事了,趕緊把泓哥弄上岸。原來泓哥不偏不倚,額頭正好撞在沒水樁上。于是慌慌張張用毛巾捂著泓哥額頭,扶上自行車送到醫院,縫了九針,從此左額角落下一道疤痕。真是應驗那句著名老話——樂極生悲。因這個疤,飛行學院沒去成。而文化課也耽誤了,結果參加高考只考了個中專分數。泓哥不甘心,想復讀第二年考個好一點學校。那時中專也是國家包分配,父母勸他算了。最后被錄取到省城的銀行學校。畢業時,泓哥分到衡州農業銀行,從營業所站柜臺的營業員做起,前不久,剛從一個較大營業所主任任上擢升為區支行副行長。也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了。他仍對文學癡心不改,與我們臭味相投。
可泓哥總認為命運和自己開了個大玩笑。一個“藍天驕子”墮落成整天與銅臭打交道的俗人,全拜一個沒水樁所賜!回憶往事,常有忿忿不平之感。
我是這么安慰泓哥的:你不落入凡塵,我們怎么可能相識?
你不與我們相識,衡州文學界何來著名的“四大公子”呀?
三
我們“四大公子”是在省作協和衡州市作協聯合舉辦的一次改稿會上認識并結為金蘭的。老大是澤哥,全名牛澤,岳南區人。父母是岳南后山農民。澤哥青年時代也是有些經歷的,屬于那種有故事的人。他剛三十歲出頭就是衡州市政府的副處級干部,給市長當過一任秘書,曾經的政治明星,后卻在副處位置停滯不前,原地踏步十一年。好多后來者居上,開始澤哥心態還好,常自我安慰,在筆記本寫一些有趣的句子,比如不要看誰跑得多快,最終要看誰走得多遠;又比如堆積柴薪,總是后來者居上,要心平氣和等等,久而久之,他就不能心平氣和了。在他心灰意冷又弄出一樁驚動衡州官場的爆炸性事件后,用大筆飽蘸墨汁,寫了一副古聯“宦海沉浮平常事,掛冠可做伴梅人”,然后瀟灑地辭職了。當然他不是做一個閑人,而是下海辦了一家廣告公司,他想商海弄潮挺立潮頭。開始幾年,憑著自己當市長秘書的人脈,業務很紅火,接了幾單大生意,一下子完成資本原始積累,買了寶馬,還在江東一次性付全款買下三套江景房。這兩年,事情越來越難做了,他就將公司交給大學畢業后找不到如意工作的堂侄子打理,自己重新撿起中斷好幾年的愛好,去寫詩。給自己取了個筆名:斯人。南方人不說卷舌音,斯人讀起來就是詩人,多好。
老二泓哥,羊泓,某農業銀行副行長,他從銀行學校畢業后,靠著父親區委書記任上積下的人脈和老戰友的關系,分到銀行系統工作,一直順風順水的,如果不是迷戀上文學對當官無所用心,只怕行長早都當上了。他后來主攻散文,取個筆名“散人”。
老三,海哥,馬海君,湘東縣人,中學高級教師,永州師院中文系畢業后,分到衡州八中。他算得上科班出身了,主攻文學評論、古體詩詞,偶爾也寫點新詩,取了筆名“辭人”。盡管海哥只是個中學老師,但為人極其仗義,酒量在我們中最大。據海哥自己說,他十歲開始看《水滸傳》,當時還屬禁書,于是學梁山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講義氣快意恩仇,偷喝母親作為生計而釀的米酒,中學沒畢業就能喝一斤高度散裝白酒。本來海哥畢業時想考軍校,而且特別想當一名海軍軍官,可是檢查出眼睛色弱,只好讀中文系了。當年湖南高考是先搞了一次篩選的,整個省的錄取率還不到4%,海哥應屆直升考上本科,在他所在的大隊是恢復高考制度考取的第一人,鳳毛麟角。因為我老家也是湘東,都來自農村,四兄弟中,我與海哥更加親近。雖然那次改稿會之前我和他們都還不認識。一次回湘東老家過年,海哥帶我去縣文化館,他那個在全國有點名氣的詩人同學在那兒當書記。在詩人家,我們五六個人,從頭天下午五點鐘開喝,一直喝到第二天早晨五點多,把海哥帶去的四瓶“桂林三花”和詩人家一壇子二十斤米酒喝得見了底,剩下渾濁的底子酒,也全倒了出來喝掉。大冷的天,害得詩人老婆半夜里兩次被吆喝著從熱被窩里爬起來,為我們熱菜!這是我平生喝酒喝得時間最長的一次。
最后介紹我自己——老四,小弟,侯冰,在年齡上我比老大澤哥小五六歲,比海哥小兩歲。湖南師范大學數學系畢業,分配到衡州警察學校當老師,給學生教高等數學。因為打小沉迷于推理偵探小說,耽誤了學習,第一次高考敗北,父母沒辦法只好到處求親戚借錢讓我復讀一年,看到母親為我籌錢做學費那些時日愁眉苦臉的樣子,聽到她老人家半夜里做夢都在唉聲嘆氣,我真心疼了。復讀那一年,心無旁騖,完全投入課程學習,也應了皇天不負苦心人古話,我以超出重點線不少的分數考入省城,“在岳麓山頂眺望日出,在湘江之畔觀看夕陽”。中學時,我看過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全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東方快車謀殺案》《尼羅河慘案》等小說,進入大學后,除了保證專業學習成績達到一定水準和談戀愛外,其他時間都放在閱讀推理偵破小說,以及后來東野圭吾的《秘密》《嫌疑人X的獻身》《以眨眼干杯》等等,只要找得到的,我都閱讀。看多了,就鬼使神差學著寫。大學畢業時,以我的學分和表現,本可以留在省會工作,看到衡州警察學校要人,便申請分來了,一來離老家近,可以多照顧家庭,二來看是警察學校,有得到更多破案一手資料的便利。我不斷寫不斷投稿不斷收到退稿信,雖然有次我的長篇《秘道》差點與出版社簽約出版,卻不知何因最后不了了之。但我不氣餒永不罷筆,頗像最初老打敗仗的曾國藩給皇帝老子上的奏折:臣屢敗屢戰;皇帝朱批:精神可嘉。后來網絡發達了,我就在網上寫,在網上發表投稿,再也收不到紙質退稿信了。我給自己取了個網名“閱夜曉人”,簡稱“曉人”,圈粉好幾千。
四兄弟中,三個哥哥都對我很好。我這個人話語不多,習慣于安心做一個傾聽者,加之腿腳勤快,愛做跑腿的事,比如在飯店吃飯時用開水燙餐具這些小事雜事每次都是我包。
那次岳南山改稿會,火蝴蝶也參加了。她說我們四個人干脆叫“四大公子”好了。于是,衡州文壇“四大公子”的說法便不脛而走。也有些人看不慣我們或者說嫉妒我們關系太過緊密,便戲弄我們說,牛羊馬猴集合在一起,擺明就是一個“動物園”嘛,能弄出什么大動靜來?
我們在新浪申請建一個文學網站,因每個人名字都有水,他們每人三點水,我是小弟,少了一點,也有兩點,合起來十一點水,經過討論,網站名用我提議的“十一點水原創文學”。
“別名叫水佬倌俱樂部!”泓哥詼諧地調侃。我們隔三差五就廝混在一起,業余生活從此變得豐富多彩,妙趣橫生。
四
密集的交往,必定會滋生愛情。
有人說,海哥是一匹拴在夜草槽子邊都不會自肥的蠢馬。我認真想了想,還動用數理邏輯分析,最終得出的結論:既是,又不是。
他畢業分到衡州市八中這所省重點中學任教,不久就以出色的教學能力成為明星教師,被選為語文年級組長,繼而當上教研室主任,在畢業剛好滿十年時擔任了學校校務處處長。如果不是后來發生的一件事讓他憤然辭去教務處處長,我們完全有理由看好他,再歷練幾年,穩穩地當上副校長、校長。
那天,一個在衡州市稅務分局工作的中學同班同學找到躊躇滿志的教導處處長馬海君,希望自己親外甥能進入八中這所名校讀高中。同學說姐姐對他這個弟弟有恩。同學還說,這輩子還沒求過你馬海君呢。
如果放往年,這算不了什么大事,校行政開個后門塞個把人進來,誰管你?誰都不是石頭縫里出來的。最多交點擇校費。可偏偏這一年,市里調來一位分管教育的副市長,是個狠角色,讓教育局下文,高中入學必須全部按分數段錄取,特別是成績達不到錄取線又想進四所名校的學生,必須得他親筆簽字同意。也就是說,市教育局長說話都不作數。其實正直的海哥打心眼佩服這位市長,也支持他的做法。這些年,學校這片公眾眼中最純潔的凈土也被社會思潮污染了。他心痛。但這個同學來找他,他又不能不當回事。心情矛盾的海哥去找校長。校長雙手一攤,說教育局長簽字算數,他都可以幫這個忙,可新來的副市長油鹽不進啊。校長說得合情合理。可海哥堅持無論如何要這個學生。最后爭執起來,鬧得不歡而散。
海哥不由分說拉著稅務官去喝酒。同學見他盡了力,除表示遺憾外并沒怎么責怪他,可海哥就是覺得愧對兄弟。酒桌上,一杯杯高度烈酒灌下去,酒醉的海哥很想找個人打一架解氣。離開酒店過馬路時,稅務官被一輛車輕輕刮擦一下。海哥沖上去,打開車門,不由分說給駕駛室那哥們一記老拳。結果把人鼻梁打折了,造成輕傷。好在前來處理糾紛的110民警和派出所所長,雙方都認識,好勸歹勸,對方最終給所長面子,答應不走司法程序,但賠償醫藥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一應費用外,還是告到教育局。賠償費用稅務官同學和海哥二一添作五,但教育局發文給了海哥一個處分。他一氣之下干脆連教導處處長也辭了。當個所謂領導,親戚朋友們什么忙都幫不上,倒不如不當。
同事們都覺得海哥這事做得莽撞、沖動、不值。沖動是魔鬼啊。只海哥自己不這么認為。他知道,換作其他人,他也不至于這樣認真這么強求,可稅務官是自己中學死黨。
那年,臨近高中快畢業,不知省里還是地區政策、或縣里為確保升學率而出臺一個規定,必須先進行篩選考試,只有篩選合格后,留下的百分之三十畢業生才能參加高考。不言而喻的含義是,更多學生寒窗十年,最后連參加高考的資格都沒有!如果放在法律意識增強、網絡發達的今天,這個政策不知會遭多少人炮轟。可那時,認命吧!篩選考試第一門是數學。數學一直是海哥強項,一個文科生如果數學厲害,基本上一只腳已踏入了大學校門。但那次一出考場,海哥就喪氣無比,感到考砸了,立即找到班里最要好的三個死黨,說,篩不上了,想去鎮郊伍家鋪子鹵菜館喝酒。三個頗講義氣的哥們,和他一樣沖動,根本不管這是命運攸關的時刻,一言不合就去了。下午的考試雖沒缺考,但大熱天,他們滿口酒氣熏得鄰座同學叫苦不迭!后來才知道,那次篩選考試數學試卷出得太偏太難,全校文科生只四個人及格,而海哥,便是其中之一。四個喝酒的兄弟,兩人篩選上,另兩人沒篩上,沒能參加當年高考。沒篩上的兩人中就有這位稅務官,他復讀一屆考上了省稅務中專。海哥總覺得兩個沒篩上的哥們與自己喊去喝酒有關。
教導處處長這個勞什子官不當就不當吧,沒啥子了不起。那時期,興起老師在家私下帶學生開輔導班。開始是一些家長做生意或工作忙無力照看孩子,便花錢放老師家搭餐并請老師輔導,慢慢地一些老師發現這是個脫貧致富的好門道,干脆有規模地辦起課外輔導班,對課堂教學無所用心或有所保留,專門將教學重點放在自己收費輔導班講解。家長們生怕自己孩子輸在起跑線上,自愿或不自愿地讓孩子入輔導班學習。有的老師一年下來,這筆收入比工資翻好幾倍。可海哥不屑于這么做,他把自己才華全部用在課堂教學上,此外就是熱愛文學。他那個在南華附二醫院當護士長的妻子倒也通情達理,他的事大都聽之任之。這里有個隱秘的原因。結婚不久,護士長檢查出子宮瘤,手術后子宮只保留小半,兩口子結婚這么多年一直沒生育。護士長覺得愧對海哥。但海哥從沒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流露出不滿和埋怨。他甚至對自己父母扯謊,說不能生育完全是自己的原因。
再說呂萍喜歡海哥這事,是個傻子都看得出來,可他不動心。呂萍有柳巖般妙曼的身材,性感十足女人味也十足,多少男人見到她都浮想聯翩,她一直不明白,自己認識的海哥應該如他詩里寫的是個“有溫度的人,就會遇見自己的陽光”的人,可他為什么對自己不冷不熱?這讓從小被父母當公主捧著、長大后被無數男人當女神敬著追著的她大受挫折。說實在的,呂萍還真不是個輕浮女子,否則她翹翹的圓屁股后面跟一個加強排都不成問題。可她偏偏只喜歡從骨子里向外冒著義氣和豪氣的海哥。
雖然呂萍不寫作,但我們的圈子喜歡她也接納她。
呂萍最初不知道海哥心有所屬。我想起一篇文章里一段話,大意是天文學有一個普遍的觀點認為,一個雙星系統路過銀河系中心時,遇到一個大質量黑洞,其中的一顆被俘獲,另一顆則被推出了銀河系。我因此認為,愛情一定也是這樣一個大質量黑洞,當遭遇愛情時,必定有心甘情愿的被俘,也有傷痕累累的逃離。作為熱衷寫推理小說的我,自然調動起探求奧秘的雄心。從此以后,加入了對海哥的細心觀察。
五
根據進化論觀點,凡雜交品種大多優良。作為南北結合的產物,藍雪蓮確實繼承了父母的優點,一米七的個頭,不胖不瘦,可謂亭亭玉立,骨子深處又透著山東人的剛毅和湘女的柔情,五官搭配也相當巧妙。不過我個人覺得她上嘴唇稍稍厚了點,唇上還有細細茸毛,右臉頰緊挨著長了兩顆綠豆般大的黑痣,可她似乎毫不在意它們的存在。若僅外表而論,藍雪蓮與呂萍各有千秋。但在大多數男人眼里,呂萍還是略勝一籌的。可我刻意仔細觀察海哥很久之后,還是沒有弄明白為什么海哥棄呂萍的柔情蜜意于不顧,而單相思于藍雪蓮。這里面一定有更深層的原因,只是以我的智商和情商,一時推理不出來。直到幾年之后,直到海哥……
唉,如果海哥一直好好的,我寧愿這是個永遠的秘密,我寧愿自己永遠沒這份好奇心!
藍雪蓮,何其冰雪聰明的女子,對于海哥這份難得的真心怎能置若罔聞?無奈她只死心塌地愛著她那個總讓她痛苦不堪的花心老公,也不知道老公到底給她施了什么魔法。剛開始,老公有了情況被發覺,也吵過鬧過,甚至說出離婚的話,但每次老公都承認錯誤,要她看在兒子份上不要離婚。一認錯,她心就軟。然后,老公花心不改,故伎重演,繼續見花沾花見草惹草,等再被發現了,周而復始地又是吵一陣鬧一陣,便偃旗息鼓鳴金收兵。可能老公拿捏住藍雪蓮這一點,越來越有恃無恐。對于海哥的真情,藍雪蓮也感動過,甚至閨蜜和朋友勸她干脆和馬海君好上得了,你老公能州官放火,你也點盞燈照亮黑暗的情感之路。但藍雪蓮就是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誓死從一而終。對于海哥,她找到一個絕妙推辭——自己信仰基督教,絕不會允許有婚外不忠行為。如果愿意的話,可以做彼此靈魂的守護神。當然,關于基督教和靈魂守護神這些,也是多年以后,我守在海哥的病床邊,藍雪蓮親口對我說的。
有感于海哥這份真情,也是對海哥為人的高度認可,并且又是在海哥因同學外甥不能入校念書而飲酒打架辭去教導處處長郁悶之時,藍雪蓮做出了一件我們想不到的事,她將她大表嫂秦蓉的親妹妹、閨蜜秦羽,介紹給海哥。
一切是在不動聲色中進行。一切最初只有天知地知藍雪蓮知。那個周末晚上,藍雪蓮隆重約請“四大公子”,還有一個美眉紅玉,當然有最后必然閃亮登場的秦羽,到位于湘江邊的高檔小區“盛世華庭”的半島飯店一聚,并說好酒足飯飽后再去K歌。那次,泓哥因省行領導來衡州視察,必須參與接待陪同實在走不動外,受邀的其他兄弟姐妹都按時入席。
秦羽一出現便讓我們驚艷。一襲素潔的連衣裙,一頭飄逸的長發,白凈的臉蛋上,巧妙安放和布置一雙大大的眼睛,一個鼻梁挺挺的小巧鼻子,一張櫻桃小嘴;高挑的身材勻稱適中,既不張揚也不謙虛。美人哦,我在心里感嘆。澤哥一反平素的沉穩,高兩個八度夸張地喊叫,我去,真是遍地美女下夕煙啊!秦羽不怯火,好像習慣這種場合,始終面帶微笑,落落大方。只是在我這雙慣于推理的銳利目光里,她的微笑多少帶有偽裝成分,我發現她眉宇間有一抹隱隱的黛玉似的憂傷。我想我會在以后接觸中證實自己的推斷,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吃飯飲酒唱歌,對于參與其中者,是個極其愉悅的過程,如果用文字表述出來,絕對冗長乏味。但藍雪蓮刻意組織的這個局,一些細節又不能漏過。比如通過藍雪蓮介紹,我們知道秦羽單身,水洞山礦務局子弟學校的美術老師。她的年齡是個謎,看起來就三十歲,可她硬說自己有了快二十年教齡;她能歌善舞,學過聲樂,經過正規國標訓練;她除了自己參加全國郵票設計大賽獲得金獎,輔導的學生也好多在全市全省乃至全國畫展中獲獎。
至于秦羽為什么單身?有著怎樣的身世?以及除了知道的特長還有什么愛好?我們不知道,也不可能在初次見面完全知道。好在通過吃飯飲酒和唱歌跳舞,看得出秦羽很愿意結交我們這幫朋友;我們也都喜歡她。她和在座的人都交換了手機號,還加了微信好友。
你看,我已隆重介紹過秦羽了——這個必將在我們“四大公子”故事里繞不過去的人物。這是藍雪蓮想要達到的目的,部分已經達到。
只是,讓藍雪蓮和我以及海哥萬萬沒想到的,秦羽并沒有和海哥建立起革命友誼,這個人后來好長一段時間從我視線里消失了。正當我差點完全忘記衡州還有這么個人存在時,兩年后,她以另一個名字“綠小妃”——一個網絡活躍的女詩人——出現在我們眼前。那次她是和澤哥十指相扣出現的。我們這才大夢方覺,兩年時間里澤哥瞞著我們辦了件多么扎實的事!我錯愕,藍雪蓮錯愕,泓哥驚訝,海哥無所謂。
“綠小妃”是澤哥為秦羽取的網名。兩年時間里,老是借故不參與我們集體活動的澤哥,秘密打造出了一個網絡女詩人!
澤哥啊澤哥,你真不愧是“沒水樁”!
六
當然,所有這些有關澤哥的故事,是在秦羽——不——綠小妃——幾乎以“四大公子”準大嫂身份出現的幾年后,準確地說已經到了2016年了。
時光總是往前走,回是回不去的。
在一個極特別的地方,在澤哥此生最傷心之地,在只有我倆,不不,還有一個沉睡的靈魂也在的場合。澤哥——“沒水樁”,竹筒倒豆子般說出了自己、自己與素衣、自己與火蝴蝶、自己與綠小妃,如煙的前塵往事!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我特意找來一個2000瓦油汀,和管理員好說歹說還悄悄塞給一張紅票子,才允許我們使用。我們靠著它御寒取暖。
在那樣的場合,澤哥不可能對我、對這個沉睡的靈魂撒謊,我相信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至于你信與不信我不管。
好吧,不繞彎子了,開門見山講述澤哥故事吧。本來,平鋪直敘完全真實轉述澤哥所講會很省事。但聽起來可能會有點冗長乏味。那么就用小說家言吧,也算一次寫作訓練。
……
“河東,金帆小區,走!”那一刻,牛澤感到自己很悲壯也很男人。那是2005年的某個夏日之夜。那時,還沒有“四大公子”。
牛澤的果斷激勵了司機,出租車呼地一下躥出去好遠。但他還是忍不住無限留戀地從反光鏡里看著那個站著的女人,直到她完全消失在這個城市的燈光里和紅塵中。牛澤知道,這個叫素衣的女人已經不再屬于自己,她將變成一個夢或者僅僅一個符號,沉淀在他后半生。胸中的憋悶使得他不得不張開嘴,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濁氣排出,胸腑空蕩蕩的,隨即就被無盡的落寞和悲涼充盈起來。眼淚不爭氣地溢出眼眶。窗外的風吹著,城市的燈光如潮水。他想起美國女詩人艾米·洛威爾的短詩《出租車》。此前還才氣十足做解讀,寫了一篇文章,認為這是描寫一對戀人因為生活所迫暫時分離。此刻,出租車對于他,意味完全不同了。
“……城市的燈光刺痛我的眼睛,使我看不到你的臉。為什么我非得離開你,在夜的利刃上劈傷自己?”
在夜的利刃上劈傷自己!他差點把這句詩吼出來。想到這些年的失意,就無限悲傷起來。別人說賭場失意,情場得意。可自己情場、官場都失意得一塌糊涂!他有點恨自己當初不該學寫詩,變得如此多愁善感,變得總是一廂情愿地用幻想出來的美好來遮蔽現實生活中本該暴露無遺的丑陋和不堪!
而悲傷只屬于自己一個人,出租車根本不配合他的悲傷,放著輕快的歌曲,撒歡似的奔跑在瀝青路上。“你永遠不懂我傷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像永恒燃燒的太陽,不懂那月亮的盈缺……”那英高亢的聲音哪是在歌唱悲傷,簡直是狂妄、是快樂無比!牛澤知道自己不能要求司機關掉這音樂,皺了皺眉頭,閉上了眼睛,突然就想起當初老太太講那句話時的表情:“你別叫我媽。”那次,他們秘密交往半年后,素衣將牛澤帶回家,介紹給她母親。那時,他已暗自下定決心,只要女兒高中畢業考上大學,就立即離婚,與素衣永遠不離不棄在一起。所以,也依著素衣的口吻喊了老太太一聲媽。老太太的冷漠讓他十分尷尬。
是啊,這老太太也太過冷靜了!當初還以為她是在和自己謙虛呢。你看,剛才她怎么說來著?“算噠。你如果不介意,以后我不反對你們兄妹相稱,仍然來往。如果在意,就好聚好散。素衣畢竟是單身女子,像空氣一樣自由,想擁抱誰就擁抱誰,想讓誰呼吸就讓誰呼吸。你呢,有家庭,還是個領導干部,有家和組織管著呢。”
他在心里惡狠狠罵自己一句:真他媽的愚蠢!
多愁善感也好,愚蠢也罷,都是詩歌給害的!記得有一次,素衣揶揄他:“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一味浪漫主義?一點現實主義都沒學到?我看你的筆名不該是‘斯人’,應該改成‘奧特拉’!”說完,自顧自笑起來,覺得自己很幽默。
那是件什么事情引起的?
哦,對了。那次,他們在共同出首付按揭購買的“南鄰小居”小區公寓式小復式樓的沙發上做愛時的情景。他坐在沙發上,她坐在他雙腿間,他抱著她,在那歡娛的時刻,突然,他松開含著的乳房,笑起來了。她從迷醉中醒來,怪怪地看著他。“笑什么?”他不回答,眼睛放著光芒,笑得更壞。她當然不知道那一刻心里想到了什么——他想起里爾克的一句話:“我們曾經完全是個孩子,現在,我們只在一處是個孩子。”
牛澤莫名其妙地喊了一聲娘。她用手拍了他腦袋一下,又滿懷柔情地揉揉他的頭發,說:“乖寶寶,你回家了。”說完兩人滾倒在在沙發上。
接下來,牛澤將素衣壓在下面,開始發起暴風驟雨的總攻。她歡快得不能自已,從繃緊的喉管中擠壓出野性的尖叫。著實讓牛澤感到銷魂,血脈賁張!
可你根本想不到,素衣此刻卻突然說:“唉,老公。我看中了一款韓國越野車,不貴,才三十來萬。我想把那輛舊跑車賣了,換這款新車。”正以騎士自比的牛澤,一味沉浸在浪漫主義氛圍之中。素衣就像響應當年提出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那般,不失時機地一下子邁進現實主義……
手機響了,牛澤從回憶里回到現實。牛澤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懶得接。電話固執地響著,司機忍不住瞟了他一眼,但立即又目不斜視地盯著前面的路,鈴聲終于斷了,兩秒鐘后,又響起來了。
牛澤按下接聽鍵,沒好氣地說:“什么事!”電話是陳麗紅打來的。陳麗紅是牛澤的妻子,至少目前還是他法律意義上的妻子。
“不要拿咬卵的口氣,你以為我愛給你打電話啊?姍姍打你電話你不接。你媽病倒了,現已送岳南人民醫院了!”
聽說母親住進人民醫院,牛澤慌了。一邊讓司機開快一點,一邊在心里嘀咕:好好的在市里呆著不行嗎?非要回去不可,說夢見死去的老頭子了,要回家燒點紙,也該去給岳南山寺廟里的菩薩磕頭了。好在姍姍放暑假了,陪著奶奶。
七
其實,素衣暗示過澤哥。有次,他們做愛之后,并排躺在床上,素衣說,日子像一把奇異的刀子,抽絲剝繭,徹底剔除了早年茂盛于自己身上的波西米亞氣質,如今,她不再尋求生活的動蕩不安帶來的刺激。她只想做一個“居里夫人”——居在家里安穩過日子的某個男子的夫人。而澤哥只當是素衣希望自己早點離婚,沒多想,只是再次申明讓她再等等,一定會給她一個交代。
“唉,我們的愛情曾是那樣銷魂!可是……”澤哥長嘆一聲。
以前,總認為自己知識淵博肚子里很有些飯后茶余談資和笑料的牛澤,將丘吉爾那句話記得很牢,在幾個場合說出來都博得過別人喝彩。那句話是這么說的:世界上最難的兩件事,一是爬上一堵正在倒向你的墻;二是去親吻一個正在倒向別人懷里的女人。丘吉爾原話是“一個姑娘”,他改成了“女人”。確實,我也認為這個世界純潔的姑娘絕跡了,只要懂得男女之間那點事,就不再純潔了,而如今網絡電視充滿色情,哪個孩子不早熟?
我沒說話,我只想做一個認真的傾聽者。過了會兒,我同時點燃兩支香煙,遞一支給澤哥,自己吸一支。那晚,除了油汀外,我還特意準備了兩包黃芙蓉王香煙,兩個本來不吸煙的男人,仿佛還需要煙頭那一星亮給自己增添些許溫暖!就在這個晚上,我知道了,當初作為市長秘書的他,如何想盡辦法讓素衣,一個小學代課老師,先轉民辦,后送學,再轉正,最后調入市文教局,在其輕松自在的下屬單位《小學生作文報》當編輯。
“都是債……她是我中學同學的妹妹。同學當年考上合肥炮兵學院,畢業后分配在長沙炮院,干得不錯,沒幾年工夫當上軍務科副科長,一次他回岳南過春節,那時我剛從華容調回岳南,在區團委工作。聚會時,我說我有個叔伯老兄的兒子參軍在山東淄博某個部隊,讀書不行,考不上軍校,只想轉個志愿兵,我問他能不能調到他身邊照顧照顧。沒想到他回長沙不久便把這事情辦好了。讓我感動的是,本來他已答應他親戚孩子的調動,但他先調了我堂侄,等過了半年著手再調親戚孩子時,部隊整編,一切調動終止。親戚的小孩三年后退伍,而我堂侄一直得他關照,如愿轉了志愿兵,轉業后留在長沙,發展不錯。”澤哥說。
最初,素衣也是做夢都在感謝命運對自己的厚愛,為自己泥淖之中的命程被牛澤這顆政治新星撈起來、擦干凈、再照亮而歡欣鼓舞。而那時,模樣嬌俏頗有小家碧玉范兒的素衣無論出于報恩也好,還是為了今后有一個穩定靠山也罷,自然而然靠上去貼近澤哥。開始,牛澤只把她當妹妹待,并無他念。而素衣永遠用無比崇拜的目光仰慕他,柔情似水小鳥依人地粘他,婚姻中委曲求全的澤哥,又如何能不動心?他們兩情相悅最終走到一起是那么水到渠成順理成章。他沒有感到對不起誰,如果說對不起的話,只有自己的女兒姍姍。
牛澤說,大詩人泰戈爾寫過這樣的話:詩人不是任何苦行者的信徒,他是為守護愛而出現的。牛澤為自己勇敢的出軌行為找到了理論根據。是的,我也相信澤哥從來就不是個玩弄感情的人。他是真愛這個叫素衣的女人,以愛的名義。
一九八二年,牛澤即將高中畢業,他躊躇滿志地對含辛茹苦送自己念書的父母說,看你兒子的吧!偏偏造化弄人,參加高考的前一天晚上,牛澤突發高燒,被送進人民醫院緊急治療,第二天,拔掉針頭進考場,昏昏沉沉的,一肚子書硬是沒掏得出來,只考了個中專分數。當農民的父母卻很高興,說蠻可以了,能吃上商品糧當國家干部,我們得趕緊到岳南大廟和你爺爺奶奶墳前燒紙磕頭呢。
牛澤被錄在長沙農校蠶桑專業。說是長沙農校,蠶桑專業卻設在常德澧縣。兩年中專稀里糊涂讀完,畢業時,因老家沒有蠶桑,他被分配在華容縣農科站。
郁悶的牛澤更加郁悶了,某天發神經似的想著要寫詩,大概是中學一次作文比賽無意中得了個名次的緣故吧。他給自己取了個筆名:斯人。于是,寫了詩稿,就用“斯人”這個筆名往郵筒里塞。
自從愛上詩歌,牛澤對自己的現狀再沒表現出不滿來。反正農科站事情不多,落得清閑多讀些詩歌,晚上就貓在單身宿舍里寫啊寫的。寫好了就胡亂投稿,居然偶爾能在一些小報紙發表幾首,斯人這個名字就成了鉛字。受到鼓舞的牛澤勁頭更加足了。幾年里,也不怎么給家里寫信,也不談對象,女孩子都不見,一年只有到過年才回岳南老家幾天。父母急了,這樣下去不廢了么?牛澤的母親有個本家堂叔,也就是他叔外公,是區委常委,在區委辦當主任,沒法子,母親捉了兩只土雞,死打爛纏地央求,算是答應下來。調動沒費多少勁。回到岳南,叔外公看他能在報紙發表詩歌,雖然自己也云里霧里看不懂,總歸是文筆錯不了,就安排在區委辦,自己身邊照顧著也方便些,畢竟是親戚,畢竟是自己調回來的,對他有恩,一好不如再好。其實,叔外公還有層深意,此是后話。
按理,牛澤肚子里有墨水,能寫出朦朧詩,只要稍稍認真一點,寫幾個一點都不朦朧的公文講話是不成問題的。無奈,他只迷著寫詩,對公文寫作一點不走心。結果,叔外公想讓他給書記、副書記寫個講話稿,好順便推銷推銷他,可牛澤寫的那叫啥玩意兒!一兩次下來,叔外公有想法了,朽木不可雕也!過不多久,將牛澤調到團區委當宣傳部長。雖是離開區委辦這個人人想在里面混的衙門,卻提拔了一級,成為副科了。
提拔一級對于實權派的叔外公不難,從區委辦這個要害部門轉到團委去,提一級也順理成章,沒引起什么閑言碎語。但這一級也不是白提的。牛澤得和叔外公老婆的內侄女陳麗紅馬上結婚。對于與陳麗紅結婚,牛澤也沒什么特別不情愿,當初自己能調回老家,答應與她結婚,是一個重要原因,就像數學證明題中的必要條件。何況自己是農村人,陳麗紅是岳南街上的,父親是生資公司經理,母親也是工商局干部,陳麗紅本人中專畢業后,也分配在父親領導的生資公司做會計。這樣的家境有什么可挑剔的?他牛澤算高攀了。只是輩分上有些亂,令人有點小小的尷尬。堂叔外公變成了親姑父。既然他們都不在意,自己空長一輩,撿了個便宜,有何難堪呢?
命運這個東西誰能說得清呢,除了上帝本人。牛澤到團委后,特別喜歡這工作。人一旦喜歡什么,就會投入無限熱情與精力,就像自己寫詩。牛澤的才能得到充分展示,工作做得風生水起。不到兩年,被團市委書記看中,調到市里提了正科。那年,牛澤二十八歲。
還在區團委當宣傳部長時,牛澤與縣文化館那個寫小小說的文學專干糾在一塊,團結了一批文學青年。一個叫小珍的女孩子喜歡上牛澤,準確地講,她崇拜寫詩的斯人。小珍是真正的文學青年,在她心里,會寫詩要比銀行里的存款重要得多。她深情款款地對牛澤說,我愿意做你的學生。牛澤連忙說,不不,你只能是繆斯女神的愛徒!牛澤這一謙虛,讓小珍崇拜得更加五體投地。愛的種子便在她心田里破土發芽,在陽光雨露里茁壯成長。“多么美好的情懷啊!”偶爾,牛澤想到這一段往事,也會生出一些感慨。如果,當初與小珍結婚而不是和陳麗紅呢,又會是怎樣的人生軌跡?
八
漫漫冬夜,陰風呼號。不時傳來幾聲哭泣聲,夜顯得更加陰森可怖。在這個傷心之地,在一個熟睡的靈魂旁,澤哥以持續的低音述說自己不堪的曾經。我向岳南山菩薩發誓,澤哥的陳述真誠而可信,那么深深打動我。
畢竟,小珍只不過是牛澤生命里一個過客。風乍起,一個心湖里偶爾泛起的漣漪。
牛澤還是毫無懸念地選擇了和陳麗紅結婚。剛結婚時,家庭生活也還融洽,一年后,女兒姍姍降臨人世,又給這個小家庭平添許多溫馨。很有一段時間,澤哥感到生活原來是這樣美好,不再思進取,只想守著妻子女兒一輩子這樣虛度。所以,當初團市委書記看中他要調他進市團委工作,牛澤還不太愿意。原先的叔外公現在的姑父和陳麗紅都罵他沒出息!陳麗紅說,市里離岳南這么近,周末想回就回來了,我想去帶著姍姍就去,再說,我也可以調過去工作,還有爸媽過幾年退休了,在市里買套大點的房子搬過去,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多好。說得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她說的一大家子沒有包括牛澤的父母。他只好辦了調動手續到了團市委事業發展部。那個時候,陳麗紅似乎也很享受小家庭生活,對牛澤也還滿意,對未來有一種美好的規劃和向往。只是她從小養成的性格有點爆,不時對牛澤耍點大小姐脾氣。牛澤都以安定團結構建和諧家庭為重,一一忍著。
到市團委后,牛澤很快適應準單身生活,工作得心應手,深得團委書記賞識。在團市委工作剛一年半,好運再次降臨牛澤頭上。那個時候,他真的相信了冥冥之中神的存在。他的好運,完全是他那老實巴交的母親每逢初一十五就不辭辛苦翻過后山到前山的大廟燒香拜菩薩帶來的。
市里一次換屆選舉,省委從另一個市調一位副書記到衡州當市長。這位市長有點個性,既不帶原來的秘書過來,也不要市府辦為他配的秘書。他列出了幾個條件,比如農村出身、年齡不超過35歲、沒有復雜的人事背景、沒在市委和市政府機關工作過的最好等等,組織部經過緊急調閱檔案和明察暗訪,最后圈定一些人,逐個當面談話考核,最終將四個候選對象基本情況放在市長案頭。當然,我們的澤哥,又一次被從天而降的好運砸中前額。調去給市長當秘書剛半年,晉升秘書一處副處長,工作還是市長專職秘書。后來,團市委書記給牛秘書補辦了一個小范圍歡送晚宴。酒過三巡,書記真誠地握著牛澤的手說:“兄弟,茍富貴,勿相忘!”
當了市長秘書后的牛澤比以前明顯忙多了,很少有時間回岳南看望妻子女兒和雙方父母。等女兒滿了三歲可以上幼兒園時,便放在外公外婆家照看。學財會的陳麗紅也毫不費力調到衡陽市財經局,安排在局里的信托投資公司當會計。公務員身份,卻拿著比同級公務員多好幾倍的收入。
而整天忙得腳不沾地的牛秘書,根本不知道陳麗紅調入市財政局同時,后院已經燃起大火。他更不會知曉,隱患早就埋下伏筆。這是宿命,莫可奈何!
本來嘛,以陳麗紅個人和家庭條件,在牛澤毫無發達跡象之前,完全沒必要趕著要嫁給他的。之所以和他結婚完全是那是個將他調回岳南的叔外公做主,而叔外公之所以這么做,因為一個諱莫如深的原因。牛澤一直蒙在鼓里,后來隱隱約約知道一點風聲,也不愿去尋根刨底,自尋煩惱,只當沒發生過,至少是自己認識她之前的事吧,只要結婚后本本分分就OK了。
從模樣看,陳麗紅五官端正,除了偏胖一點外,沒其他毛病,身材修長,皮膚白皙,眉清目秀,臉上有兩個笑起來淺淺的小酒窩,相當相當迷人,尤其能迷倒那些歲數偏大的男人,在他們眼里她就是天生尤物,特別是眉眼上挑,無限嬌嗔和嫵媚,一下子就吸引住別人。相書上說,這路女人天生就是電鉆,專司在別人家墻上打洞。既然婚姻是圍城,她打出洞來,還能阻止得了人湊過來透透氣?如果這洞足夠大,男人是會從這洞里爬過來的。有幾個男人不是既想在家里植樹,又想在外面栽花?
復讀兩屆,陳麗紅總算考入衡陽財會學校。念書期間,不知怎么就與自己老師,一個比自己大了近二十歲的有婦之夫搞到一坨,被老師的老婆發現鬧到學校。好在學校校長是陳麗紅姑父的大學同學,把事態壓住了,讓陳麗紅勉強畢業,又被父親安排在自己當經理的生資公司工作。那個老師也有些背景,給了個輕描淡寫的處分,調離學校,反而進了一個更好的單位。
真是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現實生活有時比狗血劇還狗血,真就應驗那句無巧不成書的老話。陳麗紅現在的公司總經理就是當年財會學校和她有過風流韻事的老師朱泛水。
朱泛水是老三屆,78年考上大學,讀大學時為了達到分配在城里弄個好工作的目的,幾經輾轉找到在省財政廳當處長的老鄉,殷勤出入,降低人格討好,并娶了這個處長有點腿疾的表妹。結果朱泛水如愿以償分在衡州市財會學校當老師,風流韻事門之后,那個后來提拔當了副廳長的表哥也只各打五十大板,狠批了朱泛水和自己表妹,然后幫著朱泛水調入市財政局。
朱老師因禍得福,離開學校。后來全民經商,黨政機關也紛紛辦公司,由于他的關系和能干,局里成立信托投資公司時,被任命為總經理,從此更是吃香的喝辣的。可憐當年發現老公和陳麗紅有一腿而鬧到學校的老婆先是“三證”上崗:抑郁癥、狂躁癥、強迫癥,沒兩年又得了癌癥,最后一命歸西,再也妨礙不了老公花天酒地尋花問柳了。當年社會流行男人三大喜“升官、發財、死老婆”的說法,他朱泛水占全了。老婆死后,干脆不結婚了,他要抓住一個男人黃金歲月的尾巴,盡情享受燈紅酒綠的美好,享受自己的人生。
正在這個時候,陳麗紅鬼使神差地調進市財政局,還進了自己的公司,這才是天意。而陳麗紅生育之后因為保養得好,反而比當年在學校更有韻味了。多年不見,當陳麗紅走進朱泛水辦公室,一下愣住了,傻傻地不知怎么說話。朱泛水早知是她,陳麗紅調動時檔案他看過,一眼就認出是當年那個“俏冤家”。所以,陳麗紅一進辦公室,情場老手的他不動聲色打發走陪同報到的人事科干部,起身將門一關,眼睛燃著火苗,一把將陳麗紅抱在懷里,臭烘烘的嘴就湊了上去。陳麗紅象征性躲閃一下,便心甘情愿繳械投降。朱泛水恬不知恥地對臭味相投的朋友們說:“天予不受,反招其害。”當然,剛開始他們還是忌憚牛澤市長秘書的身份。交往還是隱秘和地下的。
雖然說,老婆紅杏出墻老公永遠是最后一個知道,但畢竟最后還是會知道的。那次,朱泛水帶著陳麗紅到海南談業務,其實是雙宿雙飛享受幸福生活去了。他們在三亞亞龍灣沙灘上享受藍天、白云、海浪和椰風,把柔情蜜意拋灑在波平浪靜的海灣、清澈透明的海水、潔白細膩的沙灘上時,并不知道親密的舉動被牛澤海南的一個陪同客人的哥們捕捉在眼里。那哥們出差到過衡州,見過陳麗紅一面,因為不敢完全肯定,也是出于朋友道義,他打電話給牛澤問是不是嫂夫人出差到海南了,在得到證實后又支支吾吾勸牛澤工作不要太忙,多關心嫂夫人云云。牛澤還能不明白?他其實已經感覺他們夫妻之間的某些變化,只是在市長身邊做秘書實在太忙,根本顧不上來細想。如今的牛秘書跟著市長兩年的歷練,簡直有脫胎換骨的感覺,沉穩得讓人害怕,什么事都能放在心里。
趁陳麗紅不在家,牛秘書請來110開鎖專家,打開了陳麗紅放在家里的保險柜,看到一些不堪入目的艷照,還看到一本賬本,這是公司的真實賬本,包括朱泛水貪污以及賄賂送禮的數目。他的肺氣炸了,順手捧起茶幾上那個廣州朋友送的“幸福美滿”的骨雕,狠狠砸在地板上,玻璃和骨雕材料碎了一地,心也碎了一地。過了好一會,順過氣來。他用照相機將保險柜里的東西翻拍下來。然后,原封不動鎖上保險箱。
然后,牛澤先打開客廳的窗戶透氣,用電壺從桶裝的純凈水里接滿水,燒開,泡一杯鐵觀音。窩在沙發里發一會愣后,牛澤喝了兩口茶后,起身開始整理房間,衣柜和書房抽屜。這已成為牛澤無意中養成的習慣,每次遭遇重大事件或者變故,他就清理自己的家或辦公室,把一些已經沒用卻一直舍不得丟掉的東西清理出來,扔到樓下垃圾箱,像是下決心與過去做個決斷。他是個詩人,對過往的一切充滿留戀與懷舊,一些自己用過的東西,總有一種敝帚自珍的情懷,明明毫無用處了,也留著。為這事,他沒少受陳麗紅的奚落:“一輩子都是鄉下人做派!”他那時從來不與她去爭,只在心里說一句:“你以為自己就是城里人了?知不知道英國人培養一個貴族需要三代。”
他將房間清理一遍,也在心里把許多事前因后果想了一遍。他做出了決定,暫時隱忍不發,不能傷害到女兒姍姍,等女兒長大,考上大學,與陳麗紅離婚,并將這一切不可見人的罪惡勾當公之于眾!
九
一切好像沒有發生,一切如常,就像太陽每天都在東方升起又在西邊落下。只是牛秘書更忙了,忙得經常不回家,忙得即使不到外地去,也常常睡在辦公室過夜,忙得他在如狼似虎的年齡卻完全忘記夫妻之間還有一種人倫游戲。陳麗紅無所謂,她有朱泛水花樣百出的游戲,卻又天真地認為,她和朱泛水的事情天衣無縫。再就是,她收入是牛澤好幾倍,衡州市金帆小區一百五十多平米的江景房購房款全是她陳麗紅一個人掏的。牛澤那點工資全花在贍養在岳南后山漸漸失去勞動能力的父母身上,此外就是花在與朋友和老同學的喝酒上——當秘書需謹小慎微,壓力大,只要一有空閑機會,就想找幾個貼心哥們喝點小酒放松一下。而自當上秘書,牛澤就給自己定了規矩,屬于個人的交往開資,絕不用公款,也絕不讓那些蒼蠅一樣圍著他想巴結他的大小老板們買單。所以他一直是個“月光族”。學財會出身的陳麗紅更是覺得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中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原理是普遍真理,既放之四海而皆準,那么也適用于他們家。她覺得自己在家里的權威和一把手地位不可撼動。
“早知愛情是一個失控的酒鬼,不如讓他睡著。”澤哥伸手要煙。一包已經抽完。我忙打開剩下的一包新的,撕開錫皮弄出兩支,點上,給澤哥一支,自己叼一支。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在這個地方,誰又敢入睡?
澤哥說:“很多事我只能在心里放著,不能發作。作為市長秘書,我只能在人前展露風光的一面,而我的一切痛苦都無人能與訴說,誰知道我內心的極度孤獨!”
我好像突然理解了一個叫起倫的詩人一首詩里的詩句:花朵都是美麗的,但她的每一片花瓣都交織著不可理解的痛苦和孤獨。
澤哥接著說:“后來,市長對我越來越信賴,當了四年秘書處副處長本該提正處了,但提了正處就不合適做專職秘書了。市長暗示我,讓我不急,等換屆時接上書記,就放我到底下縣里去當縣長,過兩年做書記。”澤哥吐了口煙,接著說:“我也不急,畢竟還年輕,如果自己老板能如愿,自己當一任地方父母官,對于祖祖輩輩農民的牛家,也算光宗耀祖了。”
但命運從來不由人,或者說人算不如天算。澤哥告訴我,本來呼聲很高的市長卻在關鍵時刻犯了個低級錯誤。那一刻,他正被市長派回他老家處理一樁家務事,沒能在身邊及時提醒。事情是這樣的,那時候春夏之交的湖南總發洪水,多發在湘北。可那次一場突至的暴雨,湘江漲水漫過大堤將岳山縣城淹了。長沙軍校的搶險隊趕到了。市長那兩天得了重感冒,拖著病體前往。遺憾的是,他穿戴得過于整齊,皮鞋锃亮。接他的沖鋒舟不能靠近陸地,必須在好幾米遠處熄火,熱心的解放軍同志在市長還來不及拖鞋下水,就蹲下身子背他。他當時沒細想,確實也感冒了,又只幾米遠,就趴在解放軍同志背上。就是這幾米遠、幾分鐘,便斷送了他的政治前途。真是應驗了我老家那句老話:“騎白馬沒碰上親家,騎牛碰上了。”這一幕正好被一個多事的記者看見,恰好那兩天東北某地也在發洪水,市委書記在抗洪一線被洪水沖走,光榮殉職。記者便將殉職書記與市長做一對比,發了篇內參文章。市長不但沒如愿接上書記,干完一屆便黯然退出政壇。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個成語原來早就為我量身定制的。”澤哥呵呵一聲,自我解嘲,“從此,說是副處長,其實就是一只皮球了,被踢來踢出,遍體鱗傷,卻看不見是什么人在踢你。這就是命運。”
牛秘書不再是專職秘書了,人就輕松下來了,一時還適應不來。也在這個時候他與素衣好上了。他對素衣開誠布公說過,暫時還不能離婚,要等到女兒考上大學。如果不能等想嫁人可以,他絕不干涉;如果能等,一旦離婚就立即和她結婚。話確實說得瀟灑,但感情一旦深入,人就沒那么瀟灑了。“怕離開又怕離不開”什么意思?“情到深處人孤獨”又是哪首臺灣歌曲的歌詞來著?
一方面牛澤感情越陷越深;另一方面交往日久,素衣卻變得越來越實際。最終沒有等到他離婚那天,要嫁人了。他知道,都是因為素衣太聽母親——那個冷靜得有些出奇的老太太的話的緣故!本來嘛,你牛澤銀行沒有存款身上沒有余錢,現在又只是個沒實權的副處長,且當了七八年都沒有提拔的跡象,她素衣為什么一棵樹吊死,非要和你捆綁在一起呢?
好聚好散,他牛澤不是無賴!再痛苦也自己扛著吧。后來牛澤讀到了女作家池莉接受采訪時宣稱的愛情觀:有機緣,珍惜它。機緣盡,珍惜它。無機緣,珍惜它。……無機緣,珍惜什么呢?珍惜它給予你的人生清凈,珍惜它給予你的生命空間,珍惜它為你省略掉人生辛苦和情變之劇痛……假如以漫長一生而論,沒有不變的情,不過是或多或少,或重或輕,或隱或現而已。他釋然很多。
接下來他除了花大量精力培養女兒姍姍外,就是重新寫詩,并且越寫越好,很快就在《詩刊》《星星》《人民文學》《青年文學》發表作品。都說憤怒出詩人,原來失意也出詩人。誠如葉芝所言,詩人在“精神才智的偉大勞役”之中,創造詩歌,成就“人類的塵世完美”。個人只有經歷遠超于別人的靈與肉的雙重磨難,生命才回報他更為難得的現實洞察力。
對于陳麗紅,他仍然采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隱忍不發的態度。陳麗紅還以為失勢的牛澤更加依賴高收入的自己,和朱泛水交往越發明目張膽。
當然,牛澤并沒有等待女兒姍姍考大學就離婚了。那是他再也無法忍受的爆發。魯迅先生不是說過“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么?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這塊隱藏太久的TNT年久失效時,爆發了。一爆發,便體現了它的當量和威力。引爆的導火索是他的同事、秘書二處副處長李春紅。
李春紅比澤哥大兩歲,當初澤哥當副處長時,他還是一個從底下縣里剛借調到市府辦來寫材料的副科職辦事員。他像個小弟對大哥一樣地對澤哥惟命是從鞍前馬后的,最后在澤哥干預下正式調入市府辦,并提拔成正科。那時的李春紅確實將澤哥當成命里貴人,敬著捧著,人前處長人后澤哥地喊著。就在澤哥的老板退位時,李春紅被提升為秘書二處副處長,和澤哥平起平坐了,開始喊他老牛了,再過一段時間,居然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喊他小牛了。
牛處長也可,澤哥也行,老牛也好,小牛也罷,澤哥沒當回事。最終讓他忍無可忍的是,得知李春紅居然是朱泛水同母異父的弟弟,他都不知怎樣來形容這個混亂不堪的世界了。而這個當初受恩于自己的中山狼在關鍵時刻反咬自己一口。是可忍孰不可忍,總要爆炸的高能炸藥終于提前點爆了!
那是澤哥副處長當了十年,幾次風吹草動以為可以提拔,又最終偃旗息鼓之后,又一次機會來了。辦公廳空出一個處長位置。
新任的市政府秘書長,就是當年將澤哥調到市團委的那位伯樂,團委書記。澤哥剛當市長秘書時,團市委書記被放到我老家湘東縣做縣委副書記。如果那時認識澤哥了,說不好老家有什么事還可以托他幫忙呢。因為澤哥任現職年限也太長了,所以民主測評時,看不過去的群眾把票大多投給了他。
應該說這次怎么也該輪到他了。可事情偏偏又出幺蛾子。自從與素衣分手后,他平時空閑又多,便不時和朋友同事在小酒館聚餐飲酒。民主測評前不久,周末下班時,有同事喊他請客喝酒,他根本就沒想太多,更沒想到拉選票一說,喝就喝。沒成想居然被李春紅知道了,事先趕緊買通店里的服務員,讓他將喝酒的過程偷偷錄了下來。他讓人發到每個辦公廳領導郵箱里,于是成了最大的被攻擊的口實!
同時,又有人散布他牛澤一個共產黨員不信馬列信神靈,說的有眼睛有鼻子的。那次辦公廳組織工會活動一起登岳南山,到了上封寺。因為做秘書時常陪客人來岳南,次數多了,與各廟里的和尚都很熟,他進寺里去,順便上了一炷香。上封寺方丈起身給他們準備茶水時,澤哥便開玩笑地坐到方丈座位上。方丈回來后,說這個位置不適合他坐。這也被作為一個笑料在辦公廳傳開。說牛澤有野心想坐方丈的寶座,給人趕下來了。
而李春紅雙管齊下,一方面收集牛澤的罪狀加以有效攻擊;另一方面,暗地做足詩外功夫。最后,李春紅志得意滿趾高氣昂地搬進了處長單獨的大辦公室。
秘書長恨鐵不成鋼,從此不再管他的事。自生自滅吧!更可氣的是,陳麗紅居然從不和自己在一個陣營,客觀上還幫著李春紅,助紂為虐。任命宣布后不但沒半句安慰,反而冷嘲熱諷。
澤哥知道一切始作俑者都是李春紅。本來不當這個處長也罷,但這下還被人弄成了笑柄,能不爆發嗎?只是比預定時間提前了,女兒姍姍高中還沒畢業,但澤哥認為女兒該長大了,這個事實她早晚要接受。
牛澤一不做二不休,先是在家里提出離婚。開始時,陳麗紅感到不可思議,暴跳如雷,破口大罵,說什么要離婚也輪不到你這個窩囊廢先提出來。澤哥冷笑一聲,將陳麗紅與朱泛水鬼混的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往桌上一摔,說:“協議離婚的報告我寫好了,簽字吧!夫妻一場,給你點顏面,就不公之于眾了。如果你還不識時務,那就……”陳麗紅像被打了七寸的死蛇,耷拉了。在協議書上簽了字。然后,他將朱泛水貪污、賄賂,為自己同母異父的弟弟李春紅買官的證據交到市紀委。只是,與陳麗紅鬼混的照片留下了,也關乎自己顏面啊。
結果是,朱泛水雖免于刑事處罰,但被雙開,罰沒貪污所得;李春紅的任命取消,受到黨內嚴重警告處分,撤銷副處長實職,調到文化局擔任副調研員,非領導職務;陳麗紅因為參與做假賬,給予行政嚴重警告處分,降一級,調離原崗位,在局勞動服務公司當一般干部;那些接受過朱泛水禮金禮物的領導分別受到不同程度的黨內或行政處分,退還禮金禮物。這件事出來后,澤哥自己在辦公廳也待不下去了,再說心也累了,也不想待下去了。他辭職下海。一個曾經受老市長恩惠的朋友,看在老市長面子也看在澤哥的為人踏實給他融資,注冊了一個廣告公司。
普魯斯特說過一段話:生活在什么地方筑起圍墻,智慧便在那里鑿開一個出口。智慧并不考慮沒有出路的生活的那些封閉局面。
澤哥在當天的日記里只寫下一行文字:生存是執著的勝利!
“公司成立那天,送走前來賀喜的朋友,我將自己關在辦公室酣暢淋漓地痛哭了一場!我想讓積攢在心里的委屈和屈辱隨著淚水流了出來。我希望,那些最難耐的悲哀,從此轉而化成甘美甚或瘋狂的喜悅!”
“我后來還做過一個夢,夢里自己置身于一個巨大的空場,沒有路標、沒有方向,萬物無跡可尋,哪怕一只疾飛的鳥或一株溫情脈脈的小草。我著急地向著天空大喊,但喊不出一點聲音。在一番徒勞的掙扎后,我干脆什么也不去做,什么也不去想,我讓心慢慢沉靜下來,徹底放松……我就聽到了自己輕微的呼吸和卑微的心跳,然后看到一線亮光。這個夢給了我強烈的暗示。這個世上沒有神啟,也沒有什么是靠得住的,當你遇到疑難茫然無助時,你就把自己交給內心吧。”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詩人的宿命。就像切斯拉夫·米沃什,一個波蘭詩人,198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發現的,當代知識分子無一幸免于虛無、荒謬、無意義所施加于我們世界的壓力,所有這一切構成了我們浸淫其中的氛圍。很多人在深感無力抗拒外部的現實世界,感到就是拼力吶喊出一聲“NO”,可是根本沒有改變空氣中最微小的塵埃的運動軌跡時,他能干什么?很多人轉向自己內心,尋求一種溫情的庇護。我理解,我同情。但我更心儀并崇拜唐吉訶德式的英雄,拍馬挺矛,義無反顧。”
我又點燃一支煙給澤哥。這次,我自己沒點,我口里完全是苦的了。我問澤哥:“后來呢?”
“后來,這不,后來,我們不是相識了么?不是有了四大公子么?我當初還真沒想到我們會混在一起。不不,不是瞧不起兄弟們,是我本以為這一生只怕一直在官場廝混下去了。”說完,澤哥一聲苦笑。
他長長抽口煙,又慢慢吐出煙來,然后轉了話題:“我知道羊泓喜歡火蝴蝶。不是我要在中間插一杠子,感情的事強求不得。不是你的菜你就吃不著。他們是一個落花有意一個流水無情。而我與素衣分手了,火蝴蝶又偏偏喜歡我,我只是順水推舟和她玩曖昧,以暫時緩解心靈的創傷。可天地良心,我和火蝴蝶從沒有突破道德防線。不是她不愿意,實在是我根本忘不了素衣,直到秦羽的出現。直到上帝將綠小妃派到我身邊來。”
我倆不約而同去看那個躺在玻璃棺里的人,那個熟睡的靈魂啊,就安心睡吧!你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好睡一覺!
十
這真是難熬的一個夜晚!也是我四十多歲人生當中最漫長的一個夜晚。
澤哥以他真實的故事填滿這個夜晚,但同時又壓抑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感到自己人生觀經歷這一晚都發生改變了。什么權啊、利啊、情啊、名啊,都是狗屁浮云,都統統見鬼去吧!一切都“帕斯”了!對,那個獲得一九九○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墨西哥詩人,也死了!在生命面前都是那么不值一提。美國人科尼利厄斯·瑞恩將二戰時盟軍諾曼底登陸的那一日寫成厚磚頭一樣的長篇《最長的一天》,后來也拍成了長達三個小時的同名電影。如果將澤哥這一夜的敘述,稍加發揮完全也可寫出一本厚厚的《最長的一夜》。只是我不愿意這么做。這樣做會讓我重新經歷一次苦不堪言的煎熬。
東方露出魚肚白,陽氣慢慢回到大地。在陰森森的殯儀館呆了通宵的哥倆,好像從地獄游歷一圈又回到人間。我瞄一眼澤哥,看到他雙眼紅腫、臉色蒼白,我想我也差不多吧。但我更心疼他。我再看一眼躺在玻璃棺里的綠小妃,她被一床潔白的床單覆蓋著,像是在熟睡之中,睡得那么那么香。我說:“澤哥,別太傷心了。綠小妃不就是需要美美睡上一覺嗎。再說了,她或許就是那個俏姑娘雷梅苔絲,身披潔白的床單飛向天空了,飛呀,飛呀,連上帝都攔不住……”澤哥當然知道,我說的雷梅苔絲,是馬爾克斯小說《百年孤獨》里的人物。
我這樣勸說澤哥。突然想起綠小妃曾在我們原創文學網站發的一個帖子。那時,我還不知道綠小妃是誰,是男是女。當我讀過這個帖子后,我認為她或他,是真正的民間高手,一個地下詩人。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帖子:
秋天深了。風把最后一片落葉帶走了。
落葉曾經靠著所有失敗的經驗活了下來。是啊,仔細想想,也只有落葉才最有資格用兩面來講述自己一生,也只有落葉才對光芒的輕率和黑暗的沉靜,有著最深刻的解讀。
每個人活在世界上不都是一片葉子嗎?
能夠想到這一點,我對自己的人生沒有悲哀,反而會有一種靈魂的輕盈。
茨威格在自殺前半年寫了回憶錄《昨日的世界》,他對人說:“至少我要留下一份文件,寫下我們曾經相信過的東西,我們為什么生活過。今天的一份證詞比一部藝術作品更為重要。”現在看來,她,秦羽,或者綠小妃,早在那時就致力于為自己寫下一份活在人間的證詞。
泓哥答應上午過來。
對了,說說泓哥的故事吧。讓他那些略帶喜氣的故事為我們沖沖喜!
還是那次跟泓哥到他岳東老家,他的死黨們酒席間紅口白牙說出泓哥許多調皮出格讓人忍俊不禁的故事,津津樂道的。可泓哥賭咒發誓那些事從來就不是自己干下的,他一輩子只愛過一個女人,就是現在的堂客。他們之間那點愛情故事實在乏善可陳。
“那我怎么覺得你好像曾經愛上了火蝴蝶似的?”酒席散場后,躺在朋友們開的賓館床上,一時都沒睡意,我追問泓哥。
對于我的提問,泓哥報以哈哈大笑。當然,笑聲并非全然回避。事實上,笑聲確立了一個疑問可再次游移的對話空間。
“哪里跟哪里!都是寫作者,我確實喜歡她,僅此而已。你是不是因此還以為我吃‘沒水樁’的醋吧。我是覺得澤哥剛與素衣分手,就立即和火蝴蝶貼在一起有點那個,不以為然呢。我真的只愛我堂客,你嫂子一人。”泓哥笑過之后,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分辯道。額角的疤很亮堂。
“那就說說你與嫂子的故事唄?”我及時提出這樣的要求。開始打死他也不說。我威脅他,你不說,我就當你朋友們說的都是真的啦!“你要相信我也沒辦法!”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十一
每個人對自己的情感和隱私都諱莫如深,秘不示人,但對別人的故事,都有著無限好奇心。經不住我軟磨硬泡,最后,泓哥趁著酒興說了自己的故事。
“別看我這人講義氣好朋友,其實對待男女方面,我是個很古板守舊的人。我和我堂客談戀愛時在銀行學校讀書的最后一年,唉,怎么突然就不能安心在圖書館看小說了,想戀愛了,而且喜歡的是她,你現在的嫂子謝燕子……”泓哥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那真是我的初戀,我啥也不會。戀愛就是孤軍奮戰,就像一個海上遇難者在驚濤駭浪中的掙扎自救,沒有人能夠幫助你。
后來,我總聽人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我想,必須把自己弄成個徹底的壞人,把自己塑造成情場老手,才能達到目的。還別說,當你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壞小子,膽子真就大了起來。那時,香港新派武俠小說剛在大陸風靡起來。據說,金庸先生成名之前在情感方面屢屢受挫,特別是初戀慘遭失敗,所以他塑造一個無賴韋小寶,身邊美女如云,哭著喊著要跟他!現實中越是沒有的越容易在幻想中擁有!我把自己幻想成韋小寶吧。
我們學校后面靠著一座山。山腳有一座國民黨某軍長沙保衛戰殉難烈士公墓,沿著那條小徑,過了漢壽亭,不遠便是。那個地方白天都有些陰森,晚上則更加怕人。可偏偏是那些戀愛的男女學生喜歡的地方。真應了色膽包天那句話。想想看,一對情侶走在過于寂靜的小路,女孩子還不緊緊依偎著男生,都是青春年少情竇初開的人,肢體一接觸,不來電才怪了。
那晚,我麻著膽子約謝燕子。沒想到她爽快答應了。事先我做足了功課,拿出小說里學來的虛構本領,編好了一些故事,把自己描繪得多么壞,想看看她的反應。
我們像其他談戀愛的人一樣走在夜幕下幽靜的小路,開始我們并排,身體保持半米的距離。我對這個一笑就開出滿臉桃花的傻丫頭開始了我的第一個故事:
那是我初中快畢業時發生的一件事,那時我們在學校寄宿。為了讓我們能考入縣重點中學,也是控制住像我這樣的搗蛋生,學校晚上11點將校門上鎖。那天我溜出去看了一場電影,回到學校已經快12點了。我瞅了瞅四周沒人,以前所未有的敏捷,毫不猶豫地爬上鋼柵欄門,可是等我爬到門的頂端,騎在門上時,突然發現,原來門根本就沒鎖!是繼續翻過去,還是退下來從門里進去,成了我十五歲人生第一次艱難選擇。選擇從里面落地,符合成本效益,也比較符合物體運動的邏輯,特別是從物理學意義來講,我的這次行為是一次有用功;如果選擇從外面落地,我就可以從容地推門入校,就不是越墻而入,就獲得某種程序的合法性,但我翻了一半的門豈不毫無意義?
看來這個故事編的很好,謝燕子聽得很入迷,仰著頭問:你最后到底是怎么進去的嘛?
最后嘛……我故意停頓了一會,賣了賣關子。最后,我被值班的副校長逮個正著!
輪到傻丫頭笑得花枝亂顫了,說,你一個初中生就這么調皮啊。我趁亂將謝燕子的小手握在我的手里,她好像沒發覺似的,任我握著。這給了我信心和鼓勵,并有意無意地去觸碰她前胸因劇烈的笑而起伏的峰巒!
我接著講我編好的故事。我說,你不知道吧,我曾遇到過一次更艱難的抉擇,這件事直到今天我還不知該怎樣舍取。
“什么事,快說來聽聽!”看來她完全被我編造的故事吸引了,一副如饑似渴的樣子。
“那已經是我念高中時發生的事。”
高考一結束,讓我們所有的人感到像是從地獄里終于掙扎著熬到出頭之日,誰都恨不得找一個出口,將幾年壓抑的鳥氣一股腦釋放出來!特別是我,當不成飛行員了,一口惡氣憋心里更加難受。請你注意,我的故事發展到這里,必定有一個女主人公閃亮登場的。她叫虹,是我同班同學,一個長得雖然有點胖,但還不算困難的少女。她家不在縣城卻也不是鄉下,是足以讓不少農村孩子羨慕不已的鎮子里吃商品糧的丫頭。當然羅,我的父親是區委書記,家庭條件比她要好一點。那天我們全體同學吃完散伙飯,又集體狂歡到半夜,一些同學回到宿舍。更多‘今夜無眠’的同學逐漸開始分散行動。虹和故事里的男主人公——當然是我了,那么心有靈犀地宣布要狂歡一整夜。我其實早就知道虹在暗戀我,但我一直壓抑自己,不敢去打開那道閘門。現在,決定命運的那一記敲門已經敲過,命運之門是否打開那是上帝的事了,管它呢!今夜不做人,只做鬼!或者拿現今詩人的話說,今夜我不寫詩,今夜讓詩來寫我。虹拿出一把鈔票,大方地塞到我手中,用文學青年特有的口吻說,我的王子,這個無比美妙的夜晚屬于你和我!我當然也不能小氣,把身上所有的也掏出來放在一起,瀟灑地說,走,我們到縣城去!
縣中在城郊,離城中心有三四公里路。我們手拉手,在若明若暗的月光下,那么決絕、那么目中無人地沿著公路向縣城進發。我的天,我還是生平第一次與一個女孩拉手,簡直色膽包天!我現在想來還不明白。唯一的合理的解釋是那晚會餐,我們都喝了不少米酒的緣故。當然,我們的腳步看起來是堅定的,但我內心還是十分矛盾的,難道我的處男之身就這么交待了?就這么矛盾、興奮、激動交織著,我們到了縣城的一個旅館。
我麻著膽子喊醒前臺服務員,要一間房子。服務員狐疑地看了看我,說一個人?我含糊地應了一聲。我交了錢,拿到一片房門鑰匙。虹鬼得很,趁服務員睡覺,一進來就悄悄躲到二樓了。當我們打開房門,我呼吸急劇加速,下身頂得十分難受,腦子完全空白。我猛撲上去,把虹按在床上開始撕扯她單薄的衣衫。也不知是否虹的酒醒了還是怎么的,她竟然奮力反抗起來。她越反抗,我越激動,我終于把她所有的衣甲卸去,完全像剝去一只香蕉,那白色的瓤子就在眼前!就在我粗魯地剝去虹最后一層遮羞布的那一刻,虹不再掙扎,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緊閉的眼里流出了淚水。這坦然赴死的表情嚇住了我!我停了下來,終于停了下來。我此刻尷尬極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做。就這樣可怕地沉默著,沉默著……
上帝啊,我沖出房間,跑進洗漱間里打開水龍頭讓涼水劈頭淋下,直到下身那堅挺的活兒不知不覺萎縮成一只寒雨打濕的小鳥……
回到房間,我垂頭坐在床邊。也不知過了多久,虹睜開了眼,爬起來甩了我一記耳光,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胡亂套上衣褲,奪門而出。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叫我至今難以釋懷,心疼不已!
我偷偷瞄謝燕子一眼。她完全沉浸在我故事里了。
我問,如果你是我,那時該怎么辦?
“我,我……”謝燕子突然醒悟似的,“你壞!”
沒等她話落音,我的嘴緊緊地封住了她的櫻桃小嘴,而我的雙手早在不知不覺間,將她胸前的一對玉兔控制起來……剩下來的事是那么水到渠成,順理成章。我當然不能讓她變成我又一個故事里傷心欲絕的女主人公的!
這個傻丫頭就是我現在的妻子。而我給她講述的故事,完全是我杜撰出來的。都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我就是這樣將自己描述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小子,并在關鍵時刻真的入戲,借了膽子,達成了目的。
可是,等我們愛得分不開時,一次,謝燕子對我說了句話,讓我徹底傻瓜了。原來我自以為是的雕蟲小技早就被人家識破了,只是沒有當面戳穿。
“羊泓啊羊泓啊,真把自己當成孫猴子那般鬼精嗎?你是個什么樣的人,我還不知道?
“要是你是個江湖老手,早賴著哭著趕上來了。和一個女同學共把傘都不敢,那晚去后山,我一看就知道你在假裝里手,冒充洞庭湖的老麻雀。”
“唉,這真就是我的宿命!我一輩子只廝守著她和這個家,無論肉體還是精神,都沒有出軌。”
不過,那晚在后山,當我完成一個男子的成人禮后,我在謝燕子耳畔煽情地耳語了一句:“我是一個游子回到了故鄉,我的故鄉就在你身體里。”
多年以后,謝燕子還充滿甜蜜地對我說,那是一個時代最偉大的耳語。
“這就是我的初戀,也是唯一的戀愛,至今想來還讓人激動。”泓哥從幸福的回憶之中回到現實,他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涼白開喝了一口,點了支煙。意猶未盡地又補充了一句:“我們談戀愛那會,剛好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的《百年孤獨》翻譯到中國,我在書上讀到了這樣一段文字:當弟弟奧雷良諾問哥哥何塞·阿卡迪奧什么是初戀的感覺時,后者回答道:像一次地震。知道嗎?地震!想起我和謝燕子談戀愛將要捅破那層窗戶紙時的樣子,就會心一笑。”
這下,輪到我沉默了。同時,生出一臉向往。
我想到帕斯捷爾納克一篇散文里的極精彩的比喻。他用來比喻詩的,這一刻,我認為用來比喻愛情更為妥當——它是令人神思不寧的,就像遭受饑饉的黑暗歲月里,12架風車在荒涼的田野上不祥地旋轉。
十二
上午九點鐘樣子,泓哥來了。
他從車里下來時,手里提著兩個小保溫筒。今天看他左額角的疤,似乎比以往黯淡一些。他進來后,看了一眼棺材里躺著的綠小妃,搖搖頭,輕嘆一聲,將保溫筒遞給我們:“餓壞了吧,趁熱點吃。”
我打開蓋子一看,是牛肉米粉,心頭一熱,但我沒說什么。倒是澤哥說了聲謝謝。泓哥回話,謝么子咯,舉手之勞。
我們吃米粉時,泓哥自己點了支煙,吸了一口,吐出個煙圈說:“我這一輩最不愿意到這個地方來。除了自己家里親戚老人走了。單位同事家有什么人走了,我都隨個份子錢,很少來這里。上次來這里,還是因為馬海君……”馬海君這個名字一出口,就停住了,沒再往下說。
我的心疼了一下。哦,馬海君,海哥,我的好兄長,你走了一年多了!
那時,我將自己被出版社退回的長篇推理小說《秘道》送給他看,希望中文系畢業的海哥能提出中肯的意見,他看完后,約我到車站路竹淇茶館,喝了一個下午又一個晚上的茶,對我這部小說提出他的看法,說故事很精彩也很抓人,就是在文字表述上欠著火候。然后,把電子文檔要去,花了一個多月時間,逐字逐句進行修改。然后將修改稿推薦給了他一個出版社的大學同學。這本小說很快得以順利出版。
正當我們沉浸在我成功的喜悅中時,海哥突然查出得了胰腺癌!自查出胰腺癌后,他想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人一出生就是在朝著死亡一步一步進發,每一天都是在做在做著死亡練習,每一次寫作更是一種死亡練習。史鐵生說死亡是一個必然到來的節日。既然是一個節日,就用一個迎接節日的好心情迎接它吧,不必悲悲戚戚。海哥真是個奇男子。對于死亡的一步步逼近,居然那么泰然。他不想轉院,不想再折騰,為自己為妻子為親人也為朋友。他利用住院的時間開始整理自己的文稿。或許正因為海哥對于死神的藐視吧,死神反而敬他三分。按說胰腺癌一般只能活三個月左右,可是海哥堅持了九個月。
而我,自海哥被判決生命倒計時起,越來越害怕想得太多,日益倦怠于生活中那些暗示意味強烈的舉動。譬如將墻上已過日子的掛歷撕下,每一次細微的聲音落在內心都是那么驚心動魄!以至于到了大雪紛飛的深冬,而墻上掛歷仍然保持盛夏的某天。
澤哥、泓哥、我,還有藍雪蓮,幾乎隔三差五到醫院陪他。而我,更是一下班,腳步便不由自主邁向醫院。每次走在那條冗長乏味的路上,我都要在心里過濾一遍我和海哥交往的點滴,以及他的文字。
雖然海哥公開發表作品不多,但我知道,他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好作家。我想等海哥整理好他的文字,就用我《秘道》得來的稿費和版稅,自費為他出一套作品集。我把想法和澤哥和泓哥說了。澤哥、泓哥說很好,但費用平攤,藍雪蓮也想出點錢表示下心意。我們都不同意,我說《秘道》熔鑄了海哥太多心血,理應將這筆錢用在為海哥出書上。最后經過反復爭執,達成協議是,錢我出一半,澤哥和泓哥加一起出一半。文稿最終由藍雪蓮和我匯總審定。那個當初因他的事喝酒打架丟掉教務處長的稅務官知道后,出錢加印兩百本。他說要讓他高中同學群里人手一套。
參與最終整理和審稿,我更認定海哥是被這個魚龍混雜喧囂的文壇忽略的好作家。我心悅誠服于海哥的這些文字,他的文字背后是一顆憂傷的心。在他的自傳體小說里,有這樣一些片段——
不知道是哪個大詩人說過這樣的話,詩人寫詩就是在詩里一次次練習死亡,寫詩就是讓自己一點點去死。
我一直都在夢想著自己能寫一部壯麗而深刻的書,將人生的一切都包括進從愛情最輕妙的芬芳到生命最沉重的果實。就像我曾經讀到過的一些大師們的著作——只要閱讀,就會感到大自然的啟示、人間的凈福,猶如一股清泉流經心扉,讓人無限喜悅,把所有煩惱全都拋卻。然而,我知道我做不到了,今生做不到了!
就像兒時反復做過的一個夢:我總在吹一個大氣球,使盡氣力吹啊,吹啊,希望氣球被吹得足夠大,能帶上我,飛越高山、飛越大海,到達一個我從沒去過的美好境地,比如省城、比如比省城更遠的地方。就在眼看著氣球大到可以飛起來時,“嘭”的一聲,氣球炸裂了,夢也炸裂了。常常,我就這么哭著醒來。
其實,我還真有這么一個氣球,紅紅的。那是我兒時的另一個太陽。是我表姐夫,不,確切地說,是我表姐送給我的。我必須要說說我的表姐夫!表姐夫是大隊方圓十幾公里的名人。他參軍入伍、在參加中蘇邊境珍寶島戰斗時立過戰功,后來提了干,再后來轉業在省物資廳當科長。據說,這個官和我們白石鋪區的區委書記一樣大,可人家是省里的干部,按老輩人說法,回到縣上、回到鄉里,那是見官大三級的。表姐夫就是在部隊上提干那個夏天,衣錦還鄉的。真像我們兒歌里唱的:解放軍叔叔就是好,穿白襯衣戴手表,領著阿姨滿街跑。那次,他把我們大隊最美的一枝花連同我幼小心靈里隱秘的初戀摘走了,那枝花就是我姑媽的滿女兒、大我八歲的表姐洪玉蓮——那個上嘴唇稍稍有點厚,唇上長著一些細細絨毛的美女。按照我們老家俗話“有錢難討到胡子婆”,而我的表姐夫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輕易就討到了我表姐。那次,我去送親,梅表姐從姐夫帶回來的一打花花綠綠的能吹氣的橡皮兒氣球里,選了一個最紅的給了我。我懷著十分復雜的心情,將這個氣球珍藏了好久好久。是的,它就像一個巨大的情結,系著我的表姐、也系著表姐夫。醒著的時候,我從來不敢吹它,怕吹破了。而夢里,卻一次又一次吹、直到吹破了它。
那么,來生呢?我是否可以寄予來生,實現這一宏愿?關于今生來生,我倒是十分贊同詩人冰心說過一句話。那句話說得很好。大意是:如果今生是美好的,有今生足矣,不求來生;如果今生是痛苦的,有今生則罷,害怕來生。
來生既無望,我應該過好今生。而今生既已過得差強人意,我也無法讓時間倒流,重新來過。鬼才王小波說過一句很鬼也很美的話:我為什么寫詩?是為了擁有此生的同時,擁有一個詩意的人生。由此看來,他也不相信有來生,只是打著今生的主意。然而,時間之神是如此冷酷無情!你想同時擁有現實生活和詩意人生嗎?那好,我讓你的生命加速燃燒,讓你短命!好在我知道,我這一生去日無多。也就不怕你時間之神來找麻煩。我可以回憶。我用誠意與忠實的回憶,將我此生再過一次!
如果,您有興趣來傾聽我——這是我所希望的,如是,我則以引人入勝的談鋒,甚至像一個愛者一樣,細細述說我那與塵世、與這個本來被人所懷疑而拒絕的塵世相關聯的我的人生。您能有耐心傾聽,我就感激不盡了,我不能再奢求您,和著我的節拍一起合唱。我多希望我輕輕的述說宛如一首贊美詩。然而,這也不可能。它只能唯實,當然,可以唯美,要知道,這也是我的人生和文學一以貫之的重要觀點!
……
岳南之南,是我的故鄉,一個叫白石鋪的小鎮。322國道和湘桂鐵路像兩條平行線貫穿其間,這情形總讓我想象成一個祭祀的粗陶碗,兩根筷子架在碗上。就是這個粗陶碗,卻養育了我家族一輩又一輩人。
少年時,我總是喜歡跑到離家不遠的小站,去看來來往往的列車,沒有車過的時候,就看那些分岔的鋼軌。每當這個時候,我的血液就加速奔涌,就加速我對于遠方的向往!而現在,歷盡滄桑,我卻怕見列車的過往,特別害怕看見那些分岔的鋼軌,尤其是月光下的鋼軌,這會強烈地引發我的鄉愁。碰到這種情況,我會揣測,我曾一度癡迷過的兩個外國大詩人龐德和里爾克,在他人生的漂泊途中,是否和我一樣,龐德在想著莫罕,而里爾克在想著他的穆佐。
……
下午,又下了一場雨。一場秋雨一層寒。晚上,睡得很早,而且很快就進入夢鄉。
那只夜鶯又在窗戶前的梧桐樹上縱情歌唱,她的音色純正、感性、飄逸,聲調醇厚、執著、鏗鏘,音域寬廣、絢爛、輝煌。就在這歌聲里,那位古典女神又一次裊裊降臨到他的房間,來到他的床前,輕輕地呼喚著我的乳名,一遍又一遍!盡管聲音極其輕柔,卻有著某種穿透性的神秘力量,仿佛雷霆萬鈞的命令。“來,跟著我,跟著我……我帶你回故鄉……”我感覺自己不可思議地生出一對翅膀,無法控制自己,跟著女神飛升。故鄉,這個名詞怎么這么熟悉?可又如此陌生!啊,故鄉的四角已在自己的記憶里坍塌了。
女神引領我回到破敗的故鄉。明明自己和女神在空中飛著,怎么還有另外一個自己正跪在父母、親人、和他一生中愛過的女人面前在懇求、在痛哭失聲:你們不要愛我,你們不要愛我!我也沒有愛了,沒有了愛的力量!誰也沒有,只有上帝有!可我不知道他老人家什么時候能愛我?在哭訴完這些后,那個在地上的我慢慢化成水、慢慢滲進大地。
而長著翅膀的我,仍然被女神引領著飛過一些高山。經過了幾座?記不踏實了。但每飛越一座山,女神會告訴他:這是孤獨;這是疾病;這是恐懼;這是失眠;這是絕望;這是……
十三
泓哥的故事說出來讓人感到開心愉悅。可他到殯儀館來,不該提到海哥,一扯到海哥的事,我們的心情再一次又落入低谷。
海哥其實是個文學天才,一個天才如果不學會隱忍,過分暴露自己天分,讓這個世界感到你像預言一樣可怕,便容不下你了。這個俗世會變著法兒逼著你回到天上。海哥是在一個滴水成冰的日子告別人世的。我寫的悼文里有這樣一句話:“他的傷心沒有堅持到明春花開。”我看了一眼玻璃棺中的綠小妃,又一個天才暴露了自己的天分,她才不得不離開人世回到能夠容身的天堂。她也沒有堅持到明春花開。
我實在不想再回憶那些令人無限傷感的往事,也害怕深入挖掘當前的傷悲。可是,如果我不鼓足勇氣將澤哥和綠小妃的事情完全敘述出來,哥哥們的愛情就會永遠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最終將我心靈壓垮!海哥和綠小妃的去世,讓我空前對于生命、也對于死亡充滿敬畏。死神這個丑陋的蟊賊,埋伏在每個人必經的人生之路,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在你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跳將出來,張牙舞爪。我必須說出我該說出的!
我說過,并沒有窺視別人秘密的嗜好,何況是自己好兄弟。在我一再堅持下,澤哥同意我陪他一道在殯儀館為綠小妃守靈。在這樣的環境下,他向我和盤托出他們之間的所有故事。
“我第一次見到秦羽就動心了。按理說,我經歷了那么多,少男少女那種一見鐘情不該發生在我身上。可那次一見她,她眉宇間淡淡的憂郁那么強烈地吸引我打動我,鬼使神差地,我想探求她身上隱藏的秘密……”關于他與綠小妃之間發生的故事,澤哥這樣開始他的敘述的。
“那次以后,我們互加了QQ,只要一有時間就主動找她聊天。我們聊得越來越投機,后來不滿足于網上聊,我們便相約喝茶,有時在茶樓一坐就是大半天,可我們絲毫不厭煩對方,反而越來越盼望這種相聚。偶爾,我們不喝茶,便一起到湘江邊走走。我們的交往越來越深入,這樣又過了大半年,我們已經很依戀對方,對彼此身世和過往了解也八九不離十了。但我們誰也不提情感的事。我們都有所顧忌,怕陷入感情漩渦,一旦處理不好以后連朋友都做不成。”澤哥以他一貫的男低音說著,我則安靜地傾聽著。
我知道了綠小妃幾乎所有秘密。她是藍雪蓮大表嫂秦蓉的親妹妹。綠小妃的父母都是水洞山礦務局干部,媽媽是設計院工程師,父親是后勤處長。家庭條件不錯,前夫是秦蓉本科同學。是她為妹妹撮合的婚事。她前夫是市電力局某區分局的總工程師,年輕有為。剛結婚時沒有人不夸他倆郎才女貌天作佳偶。可就在秦羽懷孕時,前夫被一個剛大學分配來的女下屬拉下水。事情暴露,她猝不及防,心力憔悴,一下子感到整個世界顛倒了。這個打擊帶給秦羽是毀滅性的。
她精神恍惚,整天以淚洗面。可屋漏偏遭連夜雨,一次給學生上完課后,下教學樓樓梯時不小心一腳踏空,摔了一跤,肚子里的孩子流產了。從此患上了憂郁癥。而那個女下屬因事情敗露,反而窮追猛打逼著前夫離婚娶她,還恬不知恥地跑到局領導那里哭訴。弄得領導很惱火。迫于無奈,前夫只得和秦羽離婚。而當初撮合她婚事的官迷姐姐,這個時候既沒出面阻止自己同學,也沒花時間和精力勸慰妹妹,對他們的事采取不聞不問態度。那一刻,秦羽感到了無生趣,她偷偷將患抑郁癥后開的安眠藥積攢下來,帶到賓館開了個房間,想就此了結一生。好在值班客房服務員機警,看到秦羽眼中含淚神態有異,便多了個心眼,過一段時間去敲門,發現無應答,便沖了進去,發現她已經吞下了全部安眠藥,趕緊通知120搶救。命是留下了,可抑郁癥更加嚴重,此后有兩年時間躲在家里不敢出門不敢見人。好在有父母深切的愛,讓她才慢慢好起來,重新回到學校工作。但每天要吃大量抗抑郁和治失眠的藥物。也可能女兒的事太傷心的緣故吧,本來愛酒的父親,更加嗜酒酗酒,幾年后得了肝癌,撒手人寰。從此,秦羽與母親相依為命。那個負心漢也得到應有懲罰。因為那女人太貪婪,前夫和她結婚后,為滿足她的貪欲,開始貪污受賄,最終東窗事發,判了十五年。
就在秦羽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正常,重新回到學校工作崗位時,秦蓉的孩子要上學了,而她自己則一心想從政從學校出來。正好湖南省委出臺政策,要在年輕高級知識分子中選調一批人充實到基層任職,她經過考核被選到醴陵縣擔任副縣長。她逼著自己母親到長沙幫她照看孩子生活。這段時間,秦羽在精神極度空虛的情況下,被一個大她二十歲的設計院退休高工軟磨硬泡弄到手。可這個高工雖然有錢,卻小氣得很,不愿意在秦羽身上花錢,而且他在東北老家還有妻兒。這件事后來被媽媽知道了,回到衡州,強烈干預她分手。
“再后來,我們就認識了。我知道,當初藍雪蓮是想將她閨蜜秦羽介紹給馬海君的。卻無意間成全了我們,應驗了那句老話,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十四
“那個時候你能夠肯定綠小妃,不,秦羽,會接受你嗎?”我很少插話,但在某些地方又情不自禁問一兩句。
“沒有。但我知道自己真的愛上她了。只要是真愛,不管如何荊棘密布,我想愛情終歸會找到歇腳的涼亭和回家的路。”
澤哥繼續敘述,我繼續認真傾聽,不時,我會點上兩支煙,他一支,我一支。
我們一見鐘情,愛慕之情與日俱深。一次,我又約她喝茶,她感冒了。我打電話給她要陪她去醫院,她不肯,說害怕醫院,能不去則不去,還說在家里多喝點白開水能扛過去。我趕緊到藥店買了一大袋子藥,趕往她家。她第一次允許我進了她家門,進了她閨房。
正常情況下,一個單身女人將一個男子讓進自己閨房,一般有兩種情況:一是她希望與他上床;二是她知道他不會和她上床。因為她在生病,而我探病,我不敢造次。但當我耐心加強迫地喂她吃藥后,她主動擁抱了我。我不顧她感冒是否傳染給我,吻了她。我克制著自己,僅僅親吻了一下。我知道,在我們這個有著幾千年文明的國度,崇尚道德修養和謙遜禮貌,情感的最動人處恰恰在于抑制中的細膩彷徨,那種欲言又止、愈止愈烈的暗自洶涌!
那之后,我們見面也擁抱親吻。但當我的手想探入她最隱秘幽深之處,她則死死守住最后的防線。直到那次,綠小妃去省城教師進修學院進修,我特意趕到長沙看她,陪她去登岳麓山。澤哥告訴說,山路上,他們談得很深入。她淡淡倦倦的神情、隱隱感傷的話語,不經意間觸動心底難言的情愫,讓我心動不已、心痛不已。我們沒有張揚情感的宣泄,一切看似云淡風輕。
綠小妃告訴澤哥,她是一個很矛盾的人,尤其經歷一次失敗婚姻之后。一方面,她希冀自己生活在謙遜與誠實的愛情之中,清心寡欲,終老天年;另一方面,靈魂又變動不居,渴望漫游,把旅行當作人生與藝術,把孤獨與憂傷埋在心底,把流轉無常當作人的命運。
“是我的一句話最終打動秦羽,促使她最終下決心以身相許的。”澤哥說。
澤哥那句話是:讓我做一塊玻璃吧,為你的心靈擋住塵世的凄風苦雨,只讓陽光走進你心田。如果,真有世俗的子彈或石子射向你,讓它先擊碎我!
“說出這句話,我們都低頭沉默了。沉默好久,我才抬起頭去看綠小妃,看見她淚眼婆娑楚楚動人。那一刻我再沒猶豫,將她緊緊擁進懷里。一切就這樣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順理成章。我和她,像風塵中兩個醉漢,互相需要攙扶、支撐,抱在一起才不至于摔倒。我們像是互相尋找了幾輩子,終于在這個黑夜找到了生命的另一部分,找到了可以拯救自己的東西,我們粘在一起,再也不想分開……
從長沙進修回到衡州后,綠小妃說要跟我學寫詩。太好了!我幫她在新浪網開了個博客,也為她取了個網名“綠小妃”。她太有悟性了,加之經歷人生太多苦痛,不到一年時間,有些詩寫出來讓我都自嘆弗如。我們曾許諾要為彼此寫一百首情詩。整整一百首。現在我已經寫了20首,但在寫完一百首前,我都沒給她看。我想是在這一百首完成時,我們躲在自己愛巢,在柔和的燭光下,一首一首讀。我念她聽,她讀我聽。那將是怎樣的情景!想一想,一首接一首,然后是寂靜,面對面的寂靜,也許還有盈眶的淚水,和微風吹過窗外的氣息。就像當年里爾克在穆佐城堡,向塔克西斯侯爵夫人朗讀他的《杜伊諾哀歌》那樣。
可是……唉!我原以為,愛和時間,最終能醫治她全部的創傷。現在看來,時間能撫平一切創痛的說法顯然是膚淺的,時間最多起著清理與整頓作用,最多讓那些皮外傷結痂,但那些刻骨銘心的傷痛又如何可能輕易刪除?對于綠小妃,越來越加劇的抑郁癥,最終只有一個一了百了的舉措,那就是死亡!
我痛恨自己無力挽留她悠悠如彗星般的生命!
十五
蘇格拉底說過,沒有經過審視和內省的生活不值得過。但審視和內省是哲學家日常的功課。對于一個平頭百姓,每天都去審視要過的日子,還能過得開心嗎?盡管綠小妃得到澤哥真誠的愛,可她總悲天憫人,特別學習寫詩后,想得更多。這也是導致她抑郁癥加重的原因,最終……
還有人說,當你學會將向外流的眼淚轉變為流向內心就成熟了。看到澤哥如此不管不顧酣暢淋漓飆淚,我感到自己不認識他了。這是那個一向沉悶的“沒水樁”嗎?這是一個年過五十,也就是我小學作文經常寫到的“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嗎?
我陪著澤哥清理綠小妃的遺物。即使她人不在了,可她的閨房還保留著溫馨的氣息,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墻上掛滿她游歷國內外一些名勝古跡留下的倩影,臉上無不掛著動人的微笑。這樣的女子,是多么熱愛生活啊。如果不是抑郁癥,如果不是她連續一個多月時間,每天度日如年,根本無法入睡!
綠小妃的母親拿來綠小妃遺書給澤哥,一邊抹著淚嘮叨:是她沒福氣命不好,你對她的好她知道我也知道……她說你待她如父如兄……我命好苦啊,身體好的只管自己當官不管我,孝順我的又走了……她命太苦,她所求不多,她只想好好睡一覺……
因是遺書,涉及隱私,我不好近前。我看到澤哥的手在顫抖,眼淚流下來了,最后突然痛哭失聲。我也是后來零碎地知曉,澤哥飆淚不是因為綠小妃遺書道出對他的感恩話,而是她要將節省下來的五萬元捐給學校作學生繪畫獎勵基金。她要將她的遺體和器官全部捐獻給醫院,給需要的人!綠小妃的老母親,除了捐獻遺體器官這條沒答應外,都按照她的意思辦了。
對于綠小妃自殺,我雖不是心理學家,無法從精神分析法給出合理的解釋,但寫推理小說的訓練,我總愛把一些事往深里探求。我和她并沒過多交往,記得第一次見到她,也就是藍雪蓮將她帶來介紹給我們“四大公子”請客吃飯加K歌那次,我就看出了她笑容掩蓋下眉宇間隱隱的憂傷。即使后來她和澤哥出雙入對出現在我們面前,但誰都沒問,他們自己也幾乎不提及以前的事。我們只知道她睡眠很不好,靠藥物維持。因此,節假日文友們一同到市郊農家樂游玩,如果在外面過夜,澤哥從來與她分房住。如果不過夜,只開一間午休房,澤哥寧愿一個人在外面喝茶或晃蕩,也要讓綠小妃有個安靜地兒能勉強瞇一會。也僅僅因為抑郁癥沒好不愿拖累澤哥,澤哥幾次三番提出結婚,綠小妃就是不答應。
是內心矛盾的加劇和精神世界崩潰原因嗎?好像亨利希·波爾說過:“藝術家總是隨身攜帶著死亡,正如一個真正的牧師總是伴隨祈禱一樣。”以前,我就承認綠小妃是個好詩人,而她自殺,讓我確認了她真正詩人的身份。
可是,就算每個人都承認綠小妃是個好詩人真詩人,甚至像西爾維婭·普拉斯那樣的詩人,就算她寫出傳之后世的詩歌又怎樣呢?她并沒有將自己靈魂從抑郁癥中拯救出來。羅曼·羅蘭曾經說過:“藝術可以給我們個別人以慰藉,但它對于現實是無用的。”殘酷的現實是——她想盡了法子也無法治愈自己的失眠癥。
對于綠小妃的自殺,澤哥陷入深深自責之中,覺得自己太自私,沒有花更多陪伴她,尤其是在失眠癥極度傷害她時,在她生命最后時刻,他卻因一個合作項目去了貴州。我則勸慰他,這是病,或者說是宿命,是人力無法抗拒得了的。我知道自己的勸慰沒有什么用。
作為旁觀者的我們,還是客觀冷靜多了。我再次想起茨威格那本作為“證詞”的回憶錄《昨日的世界》,想起里面的一句話:“我發現,一個人隨著祖國的滅亡失去的,要比那一片有限的國土多得多。”為綠小妃整理遺物時澤哥的痛哭和殯儀館這個不眠之夜的長談,我知道,某種意義上,綠小妃早已成為澤哥的祖國。綠小妃的自殺身亡,對于澤哥來說,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女友、一個情人。看到他喪魂落魄完全頹廢的樣子,我知道她的離去,帶走了他太多太多東西。
十六
冬日,寒風凜冽。下午的時光很短,凝重的城市,像一個陰沉嚴峻的人,裹緊大衣,匆匆而過。雪,在天空徘徊,要下不下的樣子,像是隨時給生活增加深度和陰郁。
從殯儀館出來,已近晚餐時間。我說,到湘江邊臘味館去吧,我想喝酒。我想找到一點溫暖。其實,我們每個人都需要找到一盆火,哪怕暫時的,將我們被北風吹斜的靈魂悄悄穩住。可是沒人搭腔。我也懶得再說。最后還是澤哥說,就到東北餃子館隨便吃點吧,也沒有誰反對,或者說,都默認了這個建議。
泓哥把車發動,我習慣性地坐在副駕駛座位上。今天空氣不好,還有霧霾。我看了一眼泓哥,又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澤哥和藍雪蓮,除了泓哥左額角的疤是亮的,所有人的臉甚至眼神都像這輛好多天沒洗的車子,灰灰的有些暗淡,卻又不得不無奈地穿越這城市的霧霾,穿越綿密的悲傷。
到了餃子館,我們在大廳選了個靠窗的桌子坐下。我接過了服務員遞過來的菜單開始點餐。點餐的事一開始就歷史性落在我頭上,不管最后是誰買單。點好餐,還是不說話。等待上菜這段時間的沉默,確實讓人不好受。我偷眼瞄了他們三人,臉色都是木木的,我想我的臉色只怕也差不多吧。突然就想起了曾經讀到起倫寫的一首詩《在餃子館》來,我記不得詩句的原話了。大意是,生活是嚴峻的,它像是爐火,像鍋里煮沸的水;我們是餃子,不管當初有張多么生動的臉,最終也會煮成別無二致的表情。不知當初起倫寫這首詩時經歷了什么,與我們今天的情景如此吻合。
我說,給我一支煙。當然,我是對身邊的泓哥說。
他看了我一眼,把黃“芙蓉王”遞給我。我從中拿一支叼在嘴上,又從他手里接過火機點上。平時我是完全不抽煙的,除了喝酒喝到六七分醉意,會主動吸上一支。等這支“芙蓉王”抽完,菜上來了,酒也上來了。我將酒杯挪到一起,幫大家把酒給勻上,三個滿杯。藍雪蓮突然說,我也想喝酒。我們看了看她,沒說話。我將酒瓶給她,她給自己倒了個半杯。認識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見藍雪蓮喝酒。看來,對于閨蜜綠小妃自殺,她也無法接受,無法平靜自己心緒。
幾乎還是喝悶酒,除了偶爾碰杯的響聲。而相鄰幾個桌子就不一樣了,好像還有一個是慶祝生日的,又吵又鬧好不熱鬧。我瞄了一眼窗外,天空越來越灰暗。早就該下一場雪了!讓一場大雪如懲罰的巨鳥降臨。只有在一場大雪里,我們才分不清哪是幸福哪是不幸。
“我現在想知道的是,當你得知上帝在獎勵美德和懲罰過錯時的微笑何其相似時,你還會怎樣做?”
泓哥一改說話的詼諧腔調,面色嚴肅地嘣出這樣一句話,沒頭沒腦像一陣莫名其妙的風,卻又沉重得如同一個哲學命題。
我們都為之一愣。
說這話時,我們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沉默半響,澤哥幽幽地說:“不管這個世界是否真有上帝存在,或者說,上帝并沒有精力來管人間的閑事,我要做的,只是依著自己的良心去做……”
在我聽來,完全是這個中年男子發自啟示和苦痛經驗至深處的一聲曠逸呼號。餃子店外面的天空越來越灰暗,想起以往我對于澤哥的誤解,我寧愿此刻自己內心被黑暗攝取也不愿被光明充溢。因為,我不想做一個光明中的混蛋!
而對于他,澤哥,“沒水樁”,可能……或許……只不過是在自言自語。
突然,我想起海哥來。我說,我想海哥了!說完,再也忍不住,淚水從眼里奪眶而出。其他人都沒說什么。良久,聽到泓哥一聲長嘆!我抹掉眼淚,抬頭,看見藍雪蓮也在掉淚。看見藍雪蓮上唇細細的絨毛和右臉頰依然存在的兩顆黑痣,聯想到我們誰都沒有見過的海哥的表姐,我對照著藍雪蓮在心里描繪她的模樣。藍雪蓮發現我在看她時,慌亂將臉別過去。
在我們這些兄弟姐妹之中,可能只有藍雪蓮和我,手機里至今一直保留著海哥的號碼。也只有我在海哥生命彌留之際,親眼看到了藍雪蓮的后悔和傷心欲絕,看到海哥給她的最后一條信息:“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傷口里幽居,我放下過天地,卻從未放下過你,我生命中的千山萬水,任你一一告別。”剛開始,我以為是海哥自己的話,當然后來,我知道還是拉個西藏活佛的語錄。但不管是誰說的,都像子彈一樣一顆一顆擊中了我們的心臟!
最后是買單,上車。泓哥坐在駕駛位,我坐在副駕駛位。但接下來去哪里?干什么?誰也不知道,誰也不說話。車還是發動了。也許接下來,應該各自回到各自冷冰冰的家吧!
“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明朝不在,張岱披發入山,那一刻,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張岱這四句話,自言自語般念了出來。一種悲涼的情緒猛然襲上心頭,彌漫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