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錢玉清

我從小就生活在農村，世代都是農民。因祖上比較發達，爺爺找了不少關系才評為中農，不然，肯定是地主。由此，在文革的時候爺爺受到了迫害，一度精神失常。印象最深的是，我家客堂緊靠大門處地上有一條明顯的凹槽，就是紅衛兵認為我家一定有金銀財寶，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來，結果一無所獲。所以，文革以后，家境跌入低谷，生活窘迫，艱難度日。我父親正值長身體的年齡，但饑不果腹，往往連正常的一日三餐也得不到保證，以致餓出了嚴重的胃病，現在依然。父親從小學習認真，聰明過人，成績優異，但因爺爺實在無力供學，初中畢業后就輟學務農了。

在這種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人多半有超強的意志力、忍耐力，不會被任何困難打倒。我父親和大多數農民一樣勤勞善良，純樸敦厚，但好像更多了一點剛正堅強、勤于思考。他喜讀書、愛學習，是遐邇皆知的文化人。要知道這是在偏僻的農村，有他這樣文化的還真不多，因此做過小學教師（終因成分不好沒能轉正），所以在當時他是那兒的文化地標。早年我接觸到的《紅樓夢》《西游記》和一些書法字帖就是我父親的案頭常物。父親還是名聞鄉里的能人，在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感覺父親什么都會，除了田里地頭的農活之外，他還會木工全套（包括木刻雕花）、砌墻造房、吹拉彈奏、手編毛衣、寫寫畫畫等，且都是無師自通，從來沒拜過任何師傅。所以，鄉親有婚喪嫁娶、建房修園總會想到他、因而他總有做不完的事、忙不完的活，成了鄉賢才人。

我父親在生產隊做過會計、技術員。他人生最輝煌的時候是改革開放以后，他的文化、才能、好學、善思得到了充分體現。他聽說種植食用蘑菇可以有經濟回報，他就外出取經、深入研究，憑著他的韌勁和鉆勁，終于試驗成功，自己培育菌種，進入規模種植，很快成為遠近知名的蘑菇種植大戶，走上了發家致富的道路，成了萬元戶。1985年春天我父親參加了“吳縣農業致富先進代表大會”，唯亭鎮僅有七人。由于蘑菇種植水平好、產量高，父親被鎮供銷社破格錄用，成了全鎮僅有的幾個蘑菇老師傅之一，專門分片傳授、指導農民蘑菇種植技術。被廣大種植戶尊稱為“老錢”“錢師傅”，其時他還不到四十歲。繼而，經供銷社特批有了正式編制，成了名副其實的領工資一族。那可是當時鎮上最好的單位。那時應該是我父親人生的巔峰，他至今享受到的退休待遇就是他種植蘑菇得來的。

其實，對我來說，印象最深的和影響最大的還是父親的藝術才華，早年他沒有接受過任何專業訓練，硬是用油漆畫出了毛主席像，須眉畢現，惟妙惟肖。其間還畫過我奶奶，形神逼真，宛然在目，讓人記憶深刻，可惜都沒有保留下來。兒時，我依稀記得，村子墻上的標語大多出自我父親之手，老宋體隨手寫來，一揮即是，令人嘆服。書法也寫得很好，主要取法二王、魯公一路，中正平和，清虛安詳，一如其性格。

我們姐弟三個，我最小，所以得到的寵愛最多。童年的很多事都模糊不清了，唯有一件事至今記憶猶深，恍如昨日。我從小體弱多病，父親常常背著我去鎮上看病，那時出行的方式只有徒步，我們村離鎮又比較遠，一走就是大半天，我父親一定走得很累，但我卻安然地享受著這份待遇（有時針打多了，連路也走不了）。此情此景，雖歷盡千帆，仍揮之不去。

父親在外人面前很熱情隨和，可在家人面前很嚴肅固執。平時總是批評多于表揚，要在他牙縫里擠出一句鼓勵你的話那是比登天都難。我孩童時代耳濡目染，受父親影響，特別喜歡寫寫畫畫，父親不太教我，更很少來贊你、夸你，所以到現在為止，我對“天才都是夸出來的”這句話一直抱著懷疑態度。或許就是在這種情境下，使我更增添了對翰墨世界的無限向往。從這一點看，父親應該深諳“言傳不如身教，身教不如境教”之理的。

父親生性耿直，不茍言笑，教育子女的方式也是“行勝于言，誠寓于行”的那種，講得對我啟示最大的一句話是：“損人利己的事不要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更不要做。”父親是出了名的老實人，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作風正派，為人耿直，不會奉承人、討好人。現在想想我的很多行事處世的習慣，酷似父親。

我最對不起父親的就是沒考取藝校。我開蒙遲、懂事晚，除了生性愚笨，還是努力不夠，因文化課差三分而與美校失之交臂，讓父親失望了。日后另辟蹊徑，峰回路轉，走上了仕途，尋找到生命的一個支點，這可稍稍給父親一點慰藉。

父親現年七十又六，因頸椎開過刀，身體不太好，如今很多愛好只得放棄了，甚憾！唯有二胡時不時會拉上幾曲，委婉清麗，悠揚綿長，仿佛又把我帶回到童年。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愿祈父親健康長壽，盡享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