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第二十離休干部休養所里,老兵郎東方為我們找出了他保存的從抗美援朝戰場上帶回來的東西——一枚勛章和一些戰場上拍的舊照片。他顫巍巍來回走著,急迫地翻找,努力地辨認,一次次地拒絕我們每個人的攙扶。
做好了與家人訣別的準備
在郎東方的記憶里,那段“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所唱的歷史,是格外沉甸甸的。盡管入朝前已經寫好未注明歸期的家信,做好了與家人訣別的準備,可他們對此都不以為意,認為那些美國佬沒什么了不起。但很快,隨著第二天友軍某團二營遭遇美軍B-52轟炸機轟炸傷亡很大的消息傳來后,他們很快就收到一道“死命令”:嚴禁出現煙火、嚴禁高聲喧嘩……郎東方和戰友們才意識到,他們入朝時帶的簡陋裝備,對抗的是美軍的榴彈炮、坦克和飛機。裝備差距的懸殊加上環境的艱苦,讓他們更加堅定了為國赴死的念頭,“沒準備再回來,都準備隨時犧牲。”
合影中活著的只剩他一人
在朝鮮戰場,郎東方經歷了兇險的第五次戰役。其間,無線電失聯,通信兵全部犧牲,作為團參謀的他冒著槍林彈雨,跳了5里地的彈坑將信息送達,累到吐血;美1師封鎖渡江口,他們兩個團冒著大雨過江,被沖走、淹死不少人,齊胸的江水中他是和五六個戰友互相緊緊拉著手才過了北漢江……即使戰況這般兇險,郎東方卻沒有如他預想的那樣壯烈犧牲。他活了下來。他說,歸國后,見到老母親時是無比高興的,但在歸途中看著身邊的物是人非,想起那些同往而未能同歸的戰友,更多的是因為自己還活著而感到愧疚。
當他陸陸續續從部隊留守處取回戰前寄管的個人物品時,那些沒能盼到自己孩子歸來的母親們,只能收到一張兒子在戰前統一拍的照片。之后的兩三年里,他一躺在床上就想起那些死去的戰友。他記得大部分犧牲戰友的姓名,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么。休假期間,他到附近的縣城去拜訪了一些犧牲戰友的親屬,但他沒辦法給他們帶去任何遺物,對于那些犧牲時知道姓名的戰友,他能做的,就是告訴其親屬,他們埋在哪個山頭,那里插著一個個簡單的木牌,上面用小刀刻著戰士的名字。郎東方現在還記得一些朝鮮語,“大嫂”叫“阿幾姆尼”,“相片”叫“查濟”。他輕撫著那些黑白色寶貴的“查濟”,上面注有“1951.8.16入朝分別紀念”“于前線”“為解放朝鮮而奮斗”等字樣。他向我們指著一張與戰友們的合影,“這個不在了,這個、這個都不在了……”指到最后,活著的只剩他一個人。他告訴我們,每場戰斗他們都會經過一番情感變化——戰前怕仗打不好緊張,戰時忘了一切只想消滅敵人。戰后的總結大會總是折磨人的,一個連隊有時只剩下二三十個人,大家抱在一起失聲痛哭,吃不下飯,“想想這個戰友,那個戰友,都不在了,難受啊……”
除了那些殘酷的回憶,郎東方的那段歲月中不乏一些輕松的小插曲。當年21歲的郎東方還是愛玩的年紀,作戰間隙,他會貓在戰壕里和戰友下象棋、跳石頭。但空余時間,除了休息,大多還是用來學習。行軍時,他們把寫著大字的紙貼在前面戰友的背包上,邊走邊念。他說,在戰火紛飛中讀書,會暫時忘了戰爭,心里就沒那么害舊了。不論在戰爭還是和平時期,他都不怠于學習。直到今天,他的字跡仍然是清晰娟秀的。原來,戰場給他留下的印跡,除了身體上的傷痕和夢境中的戰爭,還有這些伴隨后半生的習慣和素養。
據《解放軍報》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