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通過對絲綢之路的深入分析,認為古代中國通過絲綢之路為人類歷史的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絲綢之路也因為中國而改變了人類社會的進程。在當前的“一帶一路”研究中,應注重對絲綢之路歷史與文化的探討,從而深化絲路學研究。
一、“一帶一路”研究的現實意義
在當前的國際社會,歐美、日本等發達地區及國家只占有大約10%的全球人口,但卻處于全球化價值鏈的頂端,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就是這些地區和國家通過一定歷史時期的知識積累,像蜘蛛一樣在全球范圍內織了一張知識之網,建立了自主的知識體系。近些年來,隨著中國的發展,中國已成為全球化的重要推動力量。中國的市場在全世界、原料在全世界、知識交換也是世界范圍的,中國也需要開始織一張知識之網。2013年,中國領導人提出共建“一帶一路”,就是中國提出建設自主知識體系的標志。簡而言之,便是從僅向西方汲取知識,轉化為自己獨立獲得知識。
在這一過程中,中國國內外國語大學的發展是重要基石。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國的大學及研究機構大多通過英語獲取知識,而外國語大學擁有多語種的優勢,將有機會成為中國直面世界、直面全球化的第一梯隊。這同時也是外國語大學發展的機遇,使其從較為單一的外國語言文學學科研究轉變為中國了解對象國、了解世界的觸角。
二、絲綢之路的定義及內涵
“絲綢之路”一詞在中國古代文獻中是查不到的,在古代英文世界也沒有。1868至1872年間,德國地理學家費迪南德·馮·李希霍芬對中國進行了7次地質考察,足跡遍布當時18個行省中的13個,對中國的山脈、氣候、人口、經濟、交通、礦產等進行了深入的探查。在此基礎上,李希霍芬發現了中國漢王朝與羅馬帝國之間的商業往來,并進一步指出在該時期中國的絲綢便已遠銷到歐洲。他設想曾經有一條穿越內陸亞洲、從中國到歐洲的商路,同時將該商路命名為“絲綢之路”。
盡管“絲綢之路”在19世紀末期起便逐漸為國際社會所知,但是當前“絲綢之路”的所指和李希霍芬所處時代已經有了很大差別。在國際學界,“絲綢之路”是指在西方列強用槍炮打開中國大門之前,東方與西方之間經濟、人文、政治往來的一個總的代名詞。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韓國、日本等東方國家也很重視“絲綢之路”所指涉的歷史資源,如近年來韓國在慶州便發起成立了國際性的“絲綢之路高校聯盟”。以此為基礎,我們可以得出“絲綢之路”的定義,即“跨文化的民族和民族、人類和人類之間的交往”。
在對“絲綢之路”的定義中,“跨文化交往”具有極為凸顯的地位。首先以中國所在的東亞大陸為例。中國并沒有直面西太平洋,東邊有一些居住在島嶼上的鄰居,從北到南如在日本列島、西太平洋諸島、東南亞諸島等區域生活的居民。這些地區由于人口、資源、環境等因素的制約,都沒有條件發展成為對人類有影響的文明中心,歷史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所以這些地區與東亞大陸中心——中國間的文化交往基本是單向的。中國是文化科學技術上的輸出國,其他國家是輸入國,在日本明治維新之前一直都是這樣。東亞地區的交往模式奠定了中國在歷史上作為該地區首要強國的地位,但中國仍缺乏和外界的交流。整體而言,古代東亞地區人類文明的發展基本上依靠該地區的內生動力。
其次以古代地中海世界為例。該地區在南面有古埃及文明,東面是兩河流域文明,北面則有古希臘古羅馬文明。在人口上,各文明均有著充足的人類社會;在資源上,環地中海地區的自然稟賦差異較大;在環境上,地中海是由一系列密集多山的和從大平原上切割下來的半島所組成,地中海在這些小型大陸之間巧妙地插進它那復雜而分散的廣闊海域,成為一個“群海聯合體”,基于以上原因,該地區的跨文化交往的便利程度遠遠超過中國。
最后再以古代美洲為例。美洲在大航海時代之前,基本上和其他地區的人類社會相隔絕。雖然古代美洲有中美的瑪雅文化、墨西哥的阿茲特克文化、秘魯的印加文化等,但是古代美洲文明仍處在較低的發展水平。如雖然有貴金屬、有金銀,但卻沒有金屬工具,在西班牙殖民者到來之前,美洲一直處于石器時代。此外,在古代美洲,沒有輪式的車輛、沒有大牲口,只有靠人力來進行生產。
以上案例表明了一個民族的智慧、創造力再豐富,它也是有限的。但如果增加了外來文化的動力,即把其他民族的智慧拿來為我所用,一個民族就有了成長的助力。因此,將絲綢之路定義為“跨文化的交往”是有著重要意義的。
三、絲綢之路與中國
中國位于東亞地區的中心,在對外交往上距離世界其他的文明中心極為遙遠。在科學技術與交通條件發展起來之前,中國以外的歐亞大陸交往的便利條件遠遠超過東亞地區與其他地區的交往。在開羅的埃及國家博物館,可以發現在考古學家挖出來的古埃及文明器物中,有不少是屬于兩河流域文明的。總體來看,埃及和兩河流域的密切聯系貫穿于埃及整個法老時期。在埃及國家的形成上,兩河文明起到了不容忽視的作用,而新王國時期的埃及作為一個世界性的帝國,在外交、經濟等領域與兩河流域交往很多。
印度河流域文明與同時代其他文明中心也有著密切的聯系。在巴基斯坦信德省,有該文明最重要的遺跡之一,即摩亨焦達羅古城遺址。該城建造于約4500年前,比中國山西的陶寺遺址(約4000年前)還要古老。摩亨焦達羅古城向世界展示了一個先進的都市文明。該城由衛城和下城兩部分組成,衛城建在土丘上,四周有高大的磚墻。遺址中發掘出的大量文物說明,印度河流域文明已進入青銅時代,當時居住在這里的居民已掌握了用窯燒制磚瓦及器具的技術,懂得把金、銀、銅、鋅等金屬熔煉制成工具或首飾。在遺址博物館中可以看到一些器物明顯受到兩河流域文明的影響,或是直接來自于兩河流域,如這里出土的男性半身石像和兩河地區出土的石像非常近似等。由此可知,在公元前2500年左右,印度河流域居民和兩河流域居民之間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交往。
從中國周邊來看,中國與位于其東面的國家地區之間的交往基本是單向的文化輸出。而中國的北面是游牧地區,游牧民族生活方式不固定,需要不斷尋找新牧場,因此不具備發展具有復雜技術、需要長時間定居積累技術的文明,工藝水平也相對較低。中國與位于西南面的印度雖然直線距離不遠,但中間隔著青藏高原,這在古代時很難逾越。據中國古籍記載,清代之前只有唐代的王玄策是直接通過西藏抵達印度的,其他與印度的交往均要繞道中亞或者海路,并沒有直線交通。同時,通過沙漠、綠洲與西方的交往也很困難,路途遙遠,中國古人若決定前往西方,和家里幾乎是生離死別,十人去卻難有一人回。
從以上的比較可以得知,在古代絲綢之路上跨文化的交往中,中國在地理上處于相對封閉的地位,歐亞大陸其他文明中心之間交往的便利條件遠遠超過了古代中國所在東亞地區與其他文明中心之間的交往條件。盡管從西方到中國如此遙遠,但連接中西的絲綢之路依然得到了持續的發展,本文認為有如下原因:
(一)優越的內部地理環境。在中國境內,從長江中下游平原到華北平原,有巨大的平原面積。如開車行駛在浙江杭州到江蘇徐州之間,八百多公里一座山都看不到,這在其他文明中心是很難見到的。因此一般情況下只要中國國內人口增長,民眾就可以開墾更多的土地,也能夠建立更多的城市。此外,中華文明核心區的大部分土地處于東亞地區季風帶,四季分明,且因瀕臨太平洋而獲得了足夠的降水,在生產技術不太發達而需要靠天吃飯的古代,中國民眾就可以用較少的土壤獲得相比穩定、比較豐厚的收入,從而養活更多的人口。基于此,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很早就出現了一個巨大的人口、經濟、文化的共同體。
(二)穩定的政治與社會秩序。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中國時,中原地區已有5000萬左右的人口,這一數字接近了當代英國、法國、意大利等歐洲重要國家的人口數量。人口數量大,民眾的生存環境相對艱難一些,民眾需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能有較為寬裕的生活。也正因如此,“勤勞勇敢”成為中國人認知自己以及國際社會認知中國人的突出特質。近些年來,大量中國人走向世界,僅在巴黎就有超過20萬華人,這些在海外的中國人工作極為認真,給法國、意大利等國的民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古代,隨著家庭財富的積累,以農耕為生產方式的大部分中國人對政治與社會秩序提出了訴求。對于普通民眾而言,一旦發生戰爭,其辛苦賺得的財富都將損失殆盡,由此實現國家和社會的有序運行便成了古代中國社會的必然要求。作為回應,嫡長子繼承制、九品中正制、科舉制等政治與社會制度等相繼確立。而制度的不斷完善,又造就了經濟的持續發展與社會的長期穩定。可以說在手工業條件下,古代中國文明了已居于同時代人類文明的前列。
(三)領先的科技水平。“獨享的技術,整體領先的工業水平”,代表了古代中國的形象。在遙遠的異域,其他國家正是聽到了東方有這樣一個國家,才對中國有了向往,中國也在世界范圍內具有了強大的吸引力。在中國的大量外銷商品中,陶瓷、絲綢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古代中國經濟的符號。如中國的青花瓷就曾遠銷亞非地區。中國生產的青花瓷之所以能在伊斯蘭世界長期暢銷,除了外觀的色澤及設計適合伊斯蘭文化外,更重要的原因則是青花瓷是當時世界范圍內的高科技產品。瓷器因內外同質而難以仿制,盡管在伊斯蘭世界出現了大量的仿制品,從中東到歐洲都能看到,但這些仿制品在燒制技藝上遠遠不及,最終只能成為內外不同質、并且更為沉重的青花陶。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世界其他地區的手工藝者始終無法掌握制造內外同質的瓷器,這體現出了古代中國在科技領域的領先地位。領先的科技水平也為古代中國帶來了良好的國家形象。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的托普卡帕宮,就陳列著不少來自明代中國的瓷器,而一些瓷器的部分表面則被看似更為貴重的黃金所鑲嵌。這實際上是中國瓷器部分損壞后,奧斯曼帝國的素丹仍不舍得丟棄,并選擇用黃金對破損處進行鑲嵌,由此更加凸顯中國工藝的珍貴,這也體現出中國制造在當時世界上無可替代的地位。正是古代中國擁有一大批和制瓷工藝一樣的獨享技術,絲綢之路才能克服中國與世界其他文明中心相距遙遠的不利地理條件而產生、發展。
歷史的發展往往是螺旋式上升,當前的中國又逐漸相似于歷史上曾經長期存在過的、擁有廣大人口與市場的繁榮時代。改革開放后,中國經濟得到了持續的發展,經濟水平顯著提高,已成為擁有廣闊潛力的全球市場。與此同時,絲綢之路的文化遺產對當代中國又產生了一個巨大的文化慣性。總體來看,中國正在接近從商代后期到文藝復興前將近2500年時間里古代中國在世界的地位,已成為國際社會不可忽視的人口、經濟、文化的巨大復合體。
四、絲綢之路與人類歷史
18世紀60年代,英國率先發生了工業革命,隨后,西方改變了整個世界。直至21世紀,大量人類社會必需及常用的生產生活物品仍源于工業革命。但當深入探究絲綢之路的歷史影響后,國際社會也會驚嘆于它在人類社會發展中的重要塑造作用,其影響之廣之深,仍有待于當代學人的發掘。而在認知絲綢之路與人類歷史密切關聯的進程中,我們可以通過以下案例進行佐證。
第一,絲綢之路與造紙術及印刷術的傳播。紙張最早由中國發明,在公元前2世紀,中國便發明了用植物纖維制成的紙——灞橋紙,公元1世紀,蔡倫改進了造紙術,為著書立說和傳播文化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而在公元10世紀的北宋時期,雕版印刷已得到了廣泛應用,公元11世紀,中國又發明了活字印刷術,進一步促進了科學文化的發展與交流。在造紙術由中國傳至世界前,其他地區人類記錄知識的材料是稀少而昂貴的,如歐洲用羊皮紙,印度用貝葉等;而除了缺乏紙張外,記錄知識的途徑也是依靠手抄,如若某人想獲取知識,要不然去偷竊,要不就得花大力氣抄一本。正是造紙術的廣泛傳播使人類記錄知識的成本極大降低,物美價廉的紙張得到了大量使用。而印刷術的發明與傳播,則使人類積累知識的速度大為加快。如在印刷術沒有廣泛傳播前,開羅一位科學家發明一項新技術后,這項技術從埃及傳播到西班牙可能需要四百多年,但印刷術出現后,數年內就可得到有效傳播。在印刷術領域,相比起古代中國,歐洲的約翰·古騰堡在15世紀時才開啟了西方的印刷時代。
第二,絲綢之路與火藥武器和磁羅盤技術的傳播。火藥武器與之前的人類所有武器都有著本質的差別,而中國則是人類社會中首先發明火藥武器的國家。10世紀末,中國北宋初的軍事家,根據煉丹家在煉制丹藥過程中使用的火藥配方,配成最初的火藥并制成火器用于作戰,開創了人類戰爭史上火器與冷兵器并用的時代。在北宋都城開封,甚至設置了“廣備城作”,即一個制造戰爭物資的國防工廠,其中有火藥、瀝青、猛火油等11種。而到了元代,火藥武器又和艦船結合到了一起,從而在戰爭中發揮了更為重要的作用。13世紀元世祖忽必烈東征日本,同時代的日本人畫了一個連環畫冊,名為“元寇西來圖”。在其中一幅畫中有一枚圓形的器物,在元軍和日本軍隊間爆炸,兩個半球隨即破裂,很明顯是一種火器。這表明了進攻日本時的元軍已在艦船上裝了火炮,此類軍事技術隨后也傳入西方。磁羅盤技術也很早被中國人所掌握。公元1世紀初,王充在《論衡》中講磁勺柄指南,可見當時已發現了磁石的指極性。到了宋代時,磁學規律已應用于航海。宋代朱荀彧在《萍洲可談》中就寫到當時廣州的一些海船出海,就用磁羅盤技術指示方向,這也是世界航海史上使用磁羅盤技術的最早記載。15世紀時,火藥武器和磁羅盤技術通過絲綢之路的西傳為西方開啟大航海時代提供了最為關鍵的準備。盡管如此,國際社會對這一點仍然重視不夠。在大多數人看來,歐洲之所以開辟新航路,是因為14世紀后傳統的前往東方的商路被奧斯曼帝國封鎖了。但是這樣的判斷是不客觀的,因為在2000多年前古希臘時期西方就知道地球是圓的。古希臘著名的地理學家埃拉托色尼就曾發現,在距埃及亞歷山大城南約800公里的塞恩城(今阿斯旺附近),夏日正午的陽光可以一直照到井底,而這時所有地面上的直立物都沒有影子,但是亞歷山大城地面上的直立物卻有一段很短的影子。因此他認為,直立物的影子是由亞歷山大城的陽光與直立物形成的夾角所造成。從地球是圓球和光的直線傳播這兩個前提出發,埃拉托色尼根據已知的兩地之間的距離,測出了地球的圓周長,并與實際地球周長相差無幾。既然西方已經具備了必需的地理知識,但在大航海時代前的1000多年里西方并沒有進行向西的大規模航行。雖然西方學界聲稱維京人曾經到達過美洲,但那是偶然性的,并不是建立在堅實的基礎上的。
而正是火藥武器和磁羅盤技術的西傳才直接使大航海時代的到來成為可能。其一,在這一時期,火炮成為哥倫布等西方殖民者的重要征服武器。盡管和鄭和下西洋時的200艘艦船相比,哥倫布只有3條艦船,但配備有火炮的3條艦船對付美洲的印第安人已經足夠。印第安人的冷兵器是無法對抗火藥武器的。其二,磁羅盤技術在15世紀時已傳入歐洲,從而能夠使茫茫大海中的一葉扁舟,在不論任何惡劣的天氣下,都能夠對自身進行準確定位,這是大航海所不可或缺的,大航海只能在磁羅盤技術掌握之后,而不能在之前。
我們當今研究絲綢之路與“一帶一路”,應該從歷史的角度上來深入探析,這樣國際社會就可以認知到在整個人類的發展歷程中,中華文明是做出了重要貢獻的。
五、結語
在絲路學的研究中,務必要注意的是個案研究不是根據現有的宏觀理論倒過來做,從而試圖去證明已有的宏觀理論。真正有意義的絲綢之路與“一帶一路”研究,應該建立在對某一個案的扎實研究基礎之上,研究者一定要花大力氣做個案研究。通過對個案的嚴密論證,研究者能夠認知到個案研究的成果動搖了哪一理論,支持了哪一理論,如果對現有的宏觀理論都沒有支持,那么就可以說已有的理論或多或少仍存在缺陷。絲路學的研究者在研究工作中,需要將個案研究與宏觀理論研究結合起來,站在大歷史的高度去深入分析個案研究是否還有什么改進,這是扎實推進絲路學研究的學術根基。
作者簡介:劉迎勝,清華大學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