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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

2018-09-29 05:29:48豐子愷老舍鄒韜奮朱德胡適
生活文摘 2018年3期

豐子愷?老舍?鄒韜奮?朱德?胡適

編者按:五月迎來了母親節,《生活文摘》特編選了五位著名人物關于母親的回憶文章。幾篇文章通過對生活瑣事的描述和追憶,表達了對母親的感恩與敬愛,歌頌了母愛的偉大。文章感人至深,供讀者參閱。

中國文化館要我寫一篇《我的母親》,并寄我母親的照片一張。照片我有一張四寸的肖像。一向掛在我的書桌的對面。已有放大的掛在堂上,這一張小的不妨送人。但是《我的母親》一文從何處說起呢?看看我母親的肖像,想起了母親的坐姿。母親生前沒有攝影取坐像的照片,但這姿態清楚地攝入在我腦海中的底片上,不過沒有曬出。現在就用筆墨代替顯形液和定影液,把我的母親的坐像曬出來吧:

我的母親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

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是母親的老位子。從我小時候直到她逝世前數月,母親空下來總是坐在這把椅子上,這是很不舒服的一個座位:我家的老屋是一所三開間的樓廳,右邊是我的堂兄家,左邊一間是我的堂叔家,中央是沒有板壁隔開,只拿在左右的兩排八仙椅子當作三份人家的界限。所以母親坐的椅子,背后凌空。若是沙發椅子,三面有柔軟的厚壁,凌空無妨礙。但我家的八仙椅子是木造的,坐板和靠背成九十度角,靠背只是疏疏的幾根木條,其高只及人的肩膀。母親坐著沒處擱頭,很不安穩。母親又防椅子的腳擺在泥土上要霉爛,用二三寸高的木座子村在椅子腳下,因此這只八仙椅子特別高,母親坐上去兩腳須得掛空,很不便利。所謂西北角,就是左邊最里面的一只椅子,這椅子的里面就是通過退堂的門。退堂里就是灶間。母親坐在椅子上向里面顧,可以看見灶頭。風從里面吹出的時候,煙灰和油氣都吹在母親身上,很不衛生。堂前隔著三四尺闊的一條天井便是墻門。墻外面便是我們的染坊店。母親坐在椅子里向外面望,可以看見雜沓往來的顧客,聽到沸反盈天的市井聲,很不清靜。但我的母親一身坐在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這樣不安穩,不便利,不衛生,不清靜的一只八仙椅子上,眼睛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母親為什么老是坐在這樣不舒服的椅子里呢?因為這位子在我家中最為沖要。母親坐在這位子里可以顧到灶上,又可以顧到店里。母親為要兼顧內外,便顧不到座位的安穩不安穩,便利不便利,衛生不衛生,和清靜不清靜了。

我四歲時,父親中了舉人,同年祖母逝世,父親丁艱在家,郁郁不樂,以詩酒自娛,不管家事,丁艱終而科舉廢,父親就從此隱遁。這期間家事店事,內外都歸母親一個兼理。我從書堂出來,照例走向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的母親的身邊,向她討點東西吃。母親口角上表出親愛的笑容,伸手除下掛在椅子頭頂的“餓殺貓籃”,拿起餅餌給我吃;同時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給我幾句勉勵。

我九歲的時候,父親遺下了母親和我們姐弟六人,薄田數畝和染坊店一間而逝世。我家內外一切責任全部歸母親負擔。此后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時間愈加多了。工人們常來坐在里面的凳子上,同母親談家事;店伙們常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同母親談店事;父親的朋友和親戚鄰人常來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同母親交涉或應酬。我從學堂里放假回家,又照例走向西北角椅子邊,同母親討個銅板。有時這四班人同時來到,使得母親招架不住,于是她用眼睛的嚴肅的光輝來命令,警戒,或交涉;同時又用了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來勸勉,撫愛,或應酬。當時的我看慣了這種光景,以為母親是天生成坐在這只椅子上的,而且天生成有四班人向她纏繞不清的。

我十七歲離開母親,到遠方求學。臨行的時候,母親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誡我待人接物求學立身的大道;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關照我起居飲食一切的細事。她給我準備學費,她給我置備行李,她給我制一罐豬油炒米粉,放在我的網籃里;她給我做一個小線板,上面插兩只引線放在我的箱子里,然后送我出門。放假歸來的時候,我一進店門,就望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她歡迎我歸家,口角上表了慈愛的笑容,她探問我的學業,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晚上她親自上灶,燒些我所愛吃的菜蔬給我吃,燈下她詳詢我的學校生活,加以勉勵,教訓,或責備。

我廿二歲畢業后,赴遠方服務,不克依居母親膝下,唯假期歸省。每次歸家,依然看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現出慈愛的笑容。她像賢主一般招待我,又像良師一般教訓我。

我三十歲時,棄職歸家,讀書著述奉母,母親還是每天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只是她的頭發已由灰白漸漸轉成銀白了。

我三十三歲時,母親逝世。我家老屋西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從此不再有我母親坐著了。然而每逢看見這只椅子的時候,腦際一定浮出母親的坐像——眼睛里發了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她是我的母親,同時又是我的父親。她以一身任嚴父兼慈母之職而訓誨我撫養我,我從呱呱墜地的時候直到三十三歲,不,直到現在。陶淵明詩云:“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我也犯這個毛病;我曾經全部接受了母親的慈愛,但不會全部接受她的訓誨。所以現在我每次想象中瞻望母親的坐像,對于她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覺得十分感謝,對于她眼睛里的嚴肅的光輝,覺得十分恐懼。這光輝每次給我以深刻的警惕和有力的勉勵。

母親的娘家是北平德勝門外,土城兒外邊,通大鐘寺的大路上的一個小村里。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馬。大家都種點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與我同輩的兄弟們,也有當兵的,作木匠的,作泥水匠的和當巡察的。他們雖然是農家,卻養不起牛馬,人手不夠的時候,婦女便也須下地作活。

對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點。外公外婆是什么樣子,我就不知道了,因為他們早已去世。至于更遠的族系與家史,就更不曉得了;窮人只能顧眼前的衣食,沒有功夫談論什么過去的光榮;“家譜”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沒有聽說過。

母親生在農家,所以勤儉誠實,身體也好。這一點事實卻極重要,因為假若我沒有這樣的一位母親,我以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個折扣了。

母親出嫁大概是很早,因為我的大姐現在已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婆,而我的大外甥女還長我一歲啊。我有三個哥哥,四個姐姐,但能長大成人的,只有大姐,二姐,三姐,三哥與我。我是“老”兒子。生我的時候,母親已有四十一歲,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閣。

由大姐與二姐所嫁入的家庭來推斷,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里,大概還馬馬虎虎的過得去。那時候訂婚講究門當戶對,而大姐丈是作小官的,二姐丈也開過一間酒館,他們都是相當體面的人。

可是,我,我給家庭帶來了不幸:我生下來,母親暈過去半夜,才睜眼看見她的老兒子——感謝大姐,把我揣在懷中,致未凍死。

一歲半,我把父親“克”死了。

兄不到十歲,三姐十二三歲,我才一歲半,全仗母親獨力撫養了。父親的寡姐跟我們一塊兒住,她吸鴉片,她喜摸紙牌,她的脾氣極壞。為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兩大綠瓦盆。她作事永遠絲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她也給洗得雪白。晚間,她與三姐抱著一盞油燈,還要縫補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終年沒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舊的,柜門的銅活久已殘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沒有塵土,殘破的銅活發著光。院中,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永遠會得到應有的澆灌與愛護,年年夏天開許多花。

哥哥似乎沒有同我玩耍過。有時候,他去讀書;有時候,他去學徒;有時候,他也去賣花生或櫻桃之類的小東西。母親含著淚把他送走,不到兩天,又含著淚接他回來。我不明白這都是什么事,而只覺得與他很生疏。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是我與三姐。因此,她們作事,我老在后面跟著。她們澆花,我也張羅著取水;她們掃地,我就撮土……從這里,我學得了愛花,愛清潔,守秩序。這些習慣至今還被我保存著。

有客人來,無論手中怎么窘,母親也要設法弄一點東西去款待。舅父與表哥們往往是自己掏錢買酒肉食,這使她臉上羞得飛紅,可是殷勤的給他們溫酒作面,又給她一些喜悅。遇上親友家中有喜喪事,母親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凈凈,親自去賀吊——份禮也許只是兩吊小錢。到如今如我的好客的習性,還未全改,盡管生活是這么清苦,因為自幼兒看慣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鬧脾氣。她單在雞蛋里找骨頭。她是我家中的閻王。直到我入了中學,她才死去,我可是沒有看見母親反抗過。“沒受過婆婆的氣,還不受大姑子的嗎?命當如此!”母親在非解釋一下不足以平服別人的時候,才這樣說。是的,命當如此。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當如此。她最會吃虧。給親友鄰居幫忙,她總跑在前面:她會給嬰兒洗三——窮朋友們可以因此少花一筆“請姥姥”錢——她會刮痧,她會給孩子們剃頭,她會給少婦們絞臉……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應。但是吵嘴打架,永遠沒有她。她寧吃虧,不逗氣。當姑母死去的時候,母親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來,一直哭到墳地。不知道哪里來的一位侄子,聲稱有承繼權,母親便一聲不響,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爛板凳,而且把姑母養的一只肥母雞也送給他。

可是,母親并不軟弱。父親死在庚子鬧“拳”的那一年。聯軍入城,挨家搜索財物雞鴨,我們被搜兩次。母親拉著哥哥與三姐坐在墻根,等著“鬼子”進門,街門是開著的。“鬼子”進門,一刺刀先把老黃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們走后,母親把破衣箱搬起,才發現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壓死了。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來了,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著兒女。北平有多少變亂啊,有時候兵變了,街市整條的燒起,火團落在我們院中。有時候內戰了,城門緊閉,鋪店關門,晝夜響著搶炮。這驚恐,這緊張,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個性,也傳給了我。我對一切人與事,都取和平的態度,把吃虧看作當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么事都可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劃好的界限。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我便不得不去,正像我的母親。從私塾到小學,到中學,我經歷過起碼有廿位教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并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當我在小學畢了業的時候,親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學手藝,好幫助母親。我曉得我應當去找飯吃,以減輕母親的勤勞困苦。可是,我也愿意升學。我偷偷的考入了師范學校——制服,飯食,書籍,宿處,都由學校供給。只有這樣,我才敢對母親提升學的話。入學,要交十元的保證金。這是一筆巨款!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把這巨款籌到,而后含淚把我送出門去。她不辭勞苦,只要兒子有出息。當我由師范畢業,而被派為小學校校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說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淚。我入學之后,三姐結了婚。母親對兒女是都一樣疼愛的,但是假若她也有點偏愛的話,她應當偏愛三姐,因為自父親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親和三姐共同撐持的。三姐是母親的右手。但是母親知道這右手必須割去,她不能為自己的便利而耽誤了女兒的青春。當花轎來到我們的破門外的時候,母親的手就和冰一樣的涼,臉上沒有血色——那是陰歷四月,天氣很暖。大家都怕她暈過去。可是,她掙扎著,咬著嘴唇,手扶著門框,看花轎徐徐的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學校,家中只剩母親自己。她還須自曉至晚的操作,可是終日沒人和她說一句話。新年到了,正趕上政府倡用陽歷,不許過舊年。除夕,我請了兩小時的假。由擁擠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爐冷灶的家中。母親笑了。及至聽說我還須回校,她愣住了。半天,她才嘆出一口氣來。到我該走的時候,她遞給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熱鬧,我卻什么也沒看見,淚遮迷了我的眼。今天,淚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當日孤獨的過那凄慘的除夕的慈母。可是慈母不會再候盼著我了,她已入了土!

兒女的生命是不依順著父母所設下的軌道一直前進的,所以老人總免不了傷心。我廿三歲,母親要我結了婚,我不要。我請來三姐給我說情,老母含淚點了頭。我愛母親,但是我給了她最大的打擊。時代使我成為逆子。廿七歲,我上了英國。為了自己,我給六十多歲的老母以第二次打擊。在她七十大壽的那一天,我還遠在異域。那天,據姐姐們后來告訴我,老太太只喝了兩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說出來。

七七抗戰后,我由濟南逃出來。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據了,可是母親日夜惦念的幼子卻跑西南來。母親怎樣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總不敢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帶來不好的消息,告訴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關于老母的起居情況。我疑慮,害怕。我想象得到,如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親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寫去祝壽的信,算計著會在壽日之前到達。信中囑咐千萬把壽日的詳情寫來,使我不再疑慮。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勞軍的大會上回來,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讀。就寢前,我拆開信,母親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是母親給我的。我之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的。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我的性格,習慣,是母親傳給的。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臨死還吃的是粗糧。唉!還說什么呢?心痛!心痛!

說起我的母親,我只知道她是“浙江海寧查氏”,至今不知道她有什么名字!這件小事也可表示今昔時代的不同。現在的女子未出嫁的固然很“勇敢”地公開著她的名字,就是出嫁了的,也一樣地公開著她的名字。不久以前,出嫁后的女子還大多數要在自己的姓上面加上丈夫的姓;通常人們的姓名只有三個字,嫁后女子的姓名往往有四個字。

在我年幼的時候,知道擔任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婦女雜志》筆政的朱胡彬夏, 在當時算是有革命性的“前進的”女子了,她反抗了家里替她訂的舊式婚姻,以致她的頑固的叔父宣言要用手槍打死她,但是她卻仍在“胡”字上面加著一個 “朱”字!近來的女子就有很多在嫁后仍只由自己的姓名,不加不減。這意義表示女子漸漸地有著她們自己的獨立的地位,不是屬于任何人所有的了。但是在我的母親的時代,不但不能學“朱胡彬夏”的用法,簡直根本就好像沒有名字!我說“好像”,因為那時的女子也未嘗沒有名字,但在實際上似乎就用不著。

像我的母親,我聽見她的娘家的人們叫她做“十六小姐”男家大家族里的人們叫她做“十四少奶”,后來我的父親做官,人們便叫作“太太”始終沒有用她自己名字的機會!我覺得這種情形也可以暗示婦女在封建社會里所處的地位。

我的母親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生的那一年是在九月里生的,她死的那一年是在五月里死的,所以我們母子兩人在實際上相聚的時候只有十一年零九個月。我在這篇文里對于母親的零星追憶,只是這十一年里的前塵影事。

我現在所能記得的最初對于母親的印象,大約在兩三歲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天夜里,我獨自一人睡在床上,由夢里醒來,朦朧中睜開眼睛,模糊中看見由垂著的帳門射進來的微微的燈光。在這微微的燈光里瞥見一個青年婦人拉開帳門,微笑著把我抱起來。她嘴里叫我什么,并對我說了什么,現在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她把我負在她的背上,跑到一個燈光燦爛人影憧憧往來的大客廳里,走來走去“巡閱”著。大概是元宵吧,這大客廳里除有不少成人談笑著外,有二三十個孩童提著各色各樣的紙燈,里面燃著蠟燭,三五成群地跑著玩。我此時伏在母親的背上,半醒半睡似的微張著眼看這個望那個。那時我的父親還在和祖父同住,過著“少爺”的生活;父親有十來個弟兄,有好幾個都結了婚,所以這大家族里看著這么多的孩子。母親也做了這大家族里的一分子。她十五歲就出嫁,十六歲那年養我,這個時候才十七八歲。我由現在追想當時伏在她的背上睡眼惺忪所見著的她的容態,還感覺到她的活潑的歡悅的柔和的青春的美。我生平所見過的女子,我的母親是最美的一個,就是當時伏在母親背上的我,也能覺到在那個大客廳里許多婦女里面:沒有一個及得到母親的可愛。我現在想來,大概在我睡在房里的時候,母親看見許多孩子玩燈熱鬧,便想起了我,也許躡手躡腳到我床前看了好幾次,見我醒了,便負我出去一飽眼福。這是我對母親最初的感覺,雖則在當時的幼稚腦袋里當然不知道什么叫作母愛。

后來祖父年老告退,父親自己帶著家眷在福州做候補官。我當時大概有了五六歲,比我小兩歲的二弟已生了。家里除父親母親和這個小弟弟外,只有母親由娘家帶來的一個青年女仆,名叫妹仔。“做官”似乎怪好聽,但是當時父親赤手空拳出來做官,家里一貧如洗。

我還記得,父親一天到晚不在家里,大概是到“官場”里“應酬”去了,家里沒有米下鍋;妹仔替我們到附近施米給窮人的一個大廟里去領“倉米”,要先在廟前人山人海里面擁擠著領到竹簽,然后拿著竹簽再從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帶著粗布袋擠到里面去領米;母親在家里橫抱著哭涕著的二弟踱來踱去,我在旁坐在一只小椅上呆呆地望著母親,當時不知道這就是窮的景象,只詫異著母親的臉何以那樣蒼白,她那樣靜寂無語地好像有著滿腔無處訴的心事。妹仔和母親非常親熱,她們竟好像母女,共患難,直到母親病得將死的時候,她還是不肯離開她,把孝女自居,寢食俱廢地照顧著母親。

母親喜歡看小說,那些舊小說,她常常把所看的內容講給妹仔聽。她講得媚媚動聽,妹仔聽著忽而笑容滿面,忽而愁眉雙銷。章回的長篇小說一下講不完,妹仔就很不耐地等著母親再看下去,看后再講給她聽。往往講到孤女患難,或義婦含冤的凄慘的情形,她兩人便都熱淚盈眶,淚珠盡往頰上涌流著。那時的我立在旁邊瞧著,莫名其妙,心里不明白她們為什么那樣無緣無故地揮淚痛哭一頓,和在上面看到窮的景象一樣地不明白其所以然。現在想來,才感覺到母親的情感的豐富,并覺得她的講故事能那樣地感動著妹仔。如果母親生在現在,有機會把自己造成一個教員,必可成為一個循循善誘的良師。

我六歲的時候,由父親自己為我“發蒙”,讀的是《三字經》,第一天上的課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一點兒莫名其妙!一個人坐在一個小客廳的炕床上“朗誦”了半天,苦不堪言!母親覺得非請一位“西席”老夫子,總教不好,所以家里雖一貧如洗,情愿節衣縮食,把省下的錢請一位老夫子。說來可笑,第一個請來的這位老夫子,每月束修只需四塊大洋(當然供膳宿),雖則只要四塊大洋,在母親已是一件很費籌措的事情。我到十歲的時候,讀的是“孟子見梁惠王”, 教師的每月束修已加到十二元,算增加了三倍。到年底的時候,父親要“清算”我平日的功課,在夜里親自聽我背書,很嚴厲,桌上放著一根兩指闊的竹板。我得背向著他立著背書,背不出的時候,他提一個字,就叫我回轉身來把手掌展放在桌上,他拿起這根竹板很重地打下來。我吃了這一下苦頭,痛是血肉的身體所無法避免的感覺,當然失聲地哭了,但是還要忍住哭,回過身去再背。不幸又有一處中斷,背不下去,經他再提一字,再打一下。嗚嗚咽咽地背著那位前世冤家的“見梁惠王”的“孟子”!

我自己嗚咽著背,同時聽得見坐在旁邊縫紉著的母親也唏唏噓噓地淚如泉涌地哭著。

我心里知道她見我被打,她也覺得好像刺心的痛苦,和我表著十二分的同情, 但她卻時時從嗚咽著的斷斷續續的聲音里勉強說著“打得好”!她的飲泣吞聲,為的是愛她的兒子;勉強硬著頭皮說聲“打得好”,為的是希望她的兒子上進。由現在看來,這樣的教育方法真是野蠻之至!但于我不敢怪我的母親,因為那個時候就只有這樣野蠻的教育法;如今想起母親見我被打,陪著我一同哭,那樣的母愛,仍然使我感念著我的慈愛的母親。背完了半本“梁惠王”,右手掌打得發腫有半寸高,偷向燈光中一照,通亮,好像滿肚子裝著已成熟的絲的蠶身一樣。母親含著淚抱我上床,輕輕把被窩蓋上,向我額上吻了幾吻。

當我八歲的時候,二弟六歲,還有一個妹妹三歲。三個人的衣服鞋襪,沒有一件不是母親自己做的。她還時常收到一些外面的女紅來做,所以很忙。我在七八歲時,看見母親那樣辛苦,心里已知道感覺不安。記得有一個夏天的深夜,我忽然從睡夢中醒了起來,因為我的床背就緊接著母親的床背,所以從帳里望得見母親獨自一人在燈下做鞋底,我心里又想起母親的勞苦,輾轉反側睡不著,很想起來陪陪母親。但是小孩子深夜不好好的睡,是要受到大人的責備的,就說是要起來陪陪母親,一定也要被申斥幾句,萬不會被準許的(這至少是當時我的心理),于是想出一個借口來試試看,便叫聲母親,說太熱睡不著,要起來坐一會兒。出乎我意料的,母親居然許我起來坐在她的身邊。我眼巴巴地望著她額上的汗珠往下流,手上一針不停地做著布鞋——做給我穿的。這時萬籟俱寂,只聽到滴答的鐘聲,可以微聞得到的母親的呼吸。我心里暗自想念著,為著我要穿鞋,累母親深夜工作不休,心上感到說不出的歉疚,又感到坐著陪陪母親,似乎可以減輕些心里的不安成分。當時一肚子里充滿著這些心事,卻不敢對母親說出一句。才坐了一會兒,又被母親趕上床去睡覺,她說小孩子不好好的睡,起來干什么!現在我的母親不在了,她始終不知道她這個小兒子心里有過這樣的一段不敢說出的心理狀態。

母親死的時候才廿九歲,留下了三男三女。在臨終的那一夜,她神志非常清楚,忍淚叫著一個一個子女囑咐一番。她臨去最舍不得的就是她這一群子女。

我的母親只是一個平凡的母親,但是我覺得她的可愛的性格,她的努力的精神,她的能干的才具,都埋沒在封建社會的一個家族里,都葬送在沒有什么意義的事務上,否則她一定可以成為社會上一個更有貢獻的分子。我也覺得,像我的母親這樣 被埋沒葬送掉的女子不知有多少!

一九三六年一月十日深夜

得到母親去世的消息,我很悲痛。我愛我母親,特別是她勤勞一生,很多事情是值得我永遠回憶的。

我家是佃農。祖籍廣東韶關,客籍人,在“湖廣填四川”時遷移四川儀隴縣馬鞍場。世代為地主耕種,家境是貧苦的,和我們來往的朋友也都是老老實實的貧苦農民。

母親一共生了十三個兒女。因為家境貧窮,無法全部養活,只留下了八個,以后再生下的被迫溺死了。這在母親心里是多么慘痛悲哀和無可奈何的事情啊!母親把八個孩子一手養大成人。可是她的時間大半被家務和耕種占去了,沒法多照顧孩子,只好讓孩子們在地里爬著。

母親是個好勞動。從我能記憶時起,總是天不亮就起床。全家二十多口人,婦女們輪班煮飯,輪到就煮一年。母親把飯煮了,還要種田,種菜,喂豬,養蠶,紡棉花。因為她身體高大結實,還能挑水挑糞。

母親這樣地整日勞碌著。我到四五歲時就很自然地在旁邊幫她的忙,到八九歲時就不但能挑能背,還會種地了。記得那時我從私塾回家,常見母親在灶上汗流滿面地燒飯,我就悄悄把書一放,挑水或放牛去了。有的季節里,我上午讀書,下午種地;一到農忙,便整日在地里跟著母親勞動。這個時期母親教給我許多生產知識。

佃戶家庭的生活自然是艱苦的,可是由于母親的聰明能干,也勉強過得下去。我們用桐子榨油來點燈,吃的是豌豆飯、菜飯、紅薯飯、雜糧飯,把菜籽榨出的油放在飯里做調料。這類地主富人家看也不看的飯食,母親卻能做得使一家人吃起來有滋味。趕上豐年,才能縫上一些新衣服,衣服也是自己生產出來的。母親親手紡出線,請人織成布,染了顏色,我們叫它“家織布”,有銅錢那樣厚。一套衣服老大穿過了,老二老三接著穿還穿不爛。

勤勞的家庭是有規律有組織的。我的祖父是一個中國標本式的農民,到八九十歲還非耕田不可,不耕田就會害病,直到臨死前不久還在地里勞動。祖母是家庭的組織者,一切生產事務由她管理分派,每年除夕就分派好一年的工作。每天天還沒亮,母親就第一個起身,接著聽見祖父起來的聲音,接著大家都離開床鋪,喂豬的喂豬,砍柴的砍柴,挑水的挑水。母親在家庭里極能任勞任怨。她性格和藹,沒有打罵過我們,也沒有同任何人吵過架。因此,雖然在這樣的大家庭里,長幼、伯叔、妯娌相處都很和睦。母親同情貧苦的人——這是樸素的階級意識,雖然自己不富裕,還周濟和照顧比自己更窮的親戚。她自己是很節省的。父親有時吸點旱煙,喝點酒;母親管束著我們,不允許我們染上一點。母親那種勤勞儉樸的習慣,母親那種寬厚仁慈的態度,至今還在我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

但是災難不因為中國農民的和平就不降臨到他們身上。庚子年(1900)前后,四川連年旱災,很多的農民饑餓、破產,不得不成群結隊地去“吃大戶”。我親眼見到,六七百穿得破破爛爛的農民和他們的妻子兒女被所謂官兵一陣兇殺毒打,血濺四五十里,哭聲動天。在這樣的年月里,我家也遭受更多的困難,僅僅吃些小菜葉、高粱,通年沒吃過白米。特別是乙未(1895)那一年,地主欺壓佃戶,要在租種的地上加租子,因為辦不到,就趁大年除夕,威脅著我家要退佃,逼著我們搬家。在悲慘的情況下,我們一家人哭泣著連夜分散。從此我家被迫分兩處住下。人手少了,又遇天災,莊稼沒收成,這是我家最悲慘的一次遭遇。母親沒有灰心,她對窮苦農民的同情和對為富不仁者的反感卻更強烈了。母親沉痛的三言兩語的訴說以及我親眼見到的許多不平事實,啟發了我幼年時期反抗壓迫追求光明的思想,使我決心尋找新的生活。

我不久就離開母親,因為我讀書了。我是一個佃農家庭的子弟,本來是沒有錢讀書的。那時鄉間豪紳地主的欺壓,衙門差役的橫蠻,逼得母親和父親決心節衣縮食培養出一個讀書人來“支撐門戶”。我念過私塾,光緒三十一年(1905)考了科舉,以后又到更遠的順慶和成都去讀書。這個時候的學費都是東挪西借來的,總共用了二百多塊錢,直到我后來當護國軍旅長時才還清。

光緒三十四年(1908)我從成都回來,在儀隴縣辦高等小學,一年回家兩三次去看母親。那時新舊思想沖突得很厲害。我們抱了科學民主的思想,想在家鄉做點事情,守舊的豪紳們便出來反對我們。我決心瞞著母親離開家鄉,遠走云南,參加新軍和同盟會。我到云南后,從家信中知道,我母親對我這一舉動不但不反對,還給我許多慰勉。

從宣統元年(1909)到現在,我再沒有回過一次家,只在民國八年(1909)我曾經把父親和母親接出來。但是他倆勞動慣了,離開土地就不舒服,所以還是回了家。父親就在回家途中死了。母親回家繼續勞動,一直到最后。

中國革命繼續向前發展,我的思想也繼續向前發展。當我發現了中國革命的正確道路時,我便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大革命失敗了,我和家庭完全隔絕了。母親就靠那三十畝地獨立支持一家人的生活。抗戰以后,我才能和家里通信。母親知道我所做的事業,她期望著中國民族解放的成功。她知道我們黨的困難,依然在家里過著勤苦的農婦生活。七年中間,我曾寄回幾百元錢和幾張自己的照片給母親。母親年老了,但她永遠想念著我,如同我永遠想念著她一樣。去年收到侄兒的來信說:“祖母今年已有八十五歲,精神不如昨年之健康,飲食起居亦不如前,甚望見你一面,聊敘別后情景。”但我獻身于民族抗戰事業,竟未能報答母親的希望。

母親最大的特點是一生不曾脫離過勞動。母親生我前一分鐘還在灶上煮飯。雖到老年,仍然熱愛生產。去年另一封外甥的家信中說:“外祖母大人因年老關系,今年不比往年健康,但仍不輟勞作,尤喜紡棉。”

我應該感謝母親,她教給我與困難做斗爭的經驗。我在家庭中已經飽嘗艱苦,這使我在三十多年的軍事生活和革命生活中再沒感到過困難,沒被困難嚇倒。母親又給我一個強健的身體,一個勤勞的習慣,使我從來沒感到過勞累。

我應該感謝母親,她教給我生產的知識和革命的意志,鼓勵我以后走上革命的道路。在這條路上,我一天比一天更加認識:只有這種知識,這種意志,才是世界上最可寶貴的財產。

母親現在離我而去了,我將永不能再見她一面了,這個哀痛是無法補救的。母親是一個平凡的人,她只是中國千百萬勞動人民中的一員,但是,正是這千百萬人創造了和創造著中國的歷史。我用什么方法來報答母親的深恩呢?我將繼續盡忠于我們的民族和人民,盡忠于我們的民族和人民的希望——中國共產黨,使和母親同樣生活著的人能夠過快樂的生活。這是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

愿母親在地下安息!

我小時身體弱,不能跟著野蠻的孩子們一塊兒玩。我母親也不準我和他們亂跑亂跳。小時不曾養成活潑游戲的習慣,無論在什么地方,我總是文縐縐的。所以家鄉老輩都說我“像個先生樣子”,遂叫我做“麇先生”。這個綽號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叫作麇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裝出點“先生”樣子,更不能跟著頑童們“野”了。

大人們鼓勵我裝先生樣子,我也沒有嬉戲的能力和習慣,又因為我確是喜歡看書,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過兒童游戲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監割”(頂好的田,水旱無憂,收成最好,佃戶每約田主來監割,打下谷子,兩家平分),我總是坐在小樹下看小說。十一二歲時,我稍活潑一點,居然和一群同學組織了一個戲劇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槍,借得了幾副假胡須,就在村口田里做戲。我做的往往是諸葛亮、劉備一類的文角兒;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榮一箭從椅子上射倒下去,這算是我最活潑的玩意兒了。

我在這九年(1895~0904)之中,只學得了讀書寫字兩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點底子。但別的方面都沒有發展的機會。有一次我們村“當朋”(八都凡五村,稱為“五朋”,每年一村輪著做太子會,名為“當朋”)籌備太子會,有人提議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隊里學習吹笙或吹笛。族里長輩反對,說我年紀太小,不能跟著太子會走遍五朋。于是我便失掉了學習音樂的唯一機會。三十年來,我不曾拿過樂器,也全不懂音樂;究竟我有沒有一點學音樂的天資,我至今不知道。至于學圖畫,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紙蒙在小說書的石印繪像上,摹畫書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見了,挨了一頓大罵,抽屜里的圖畫都被搜出撕毀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學做畫家的機會。

但這九年的生活,除了讀書看書之外,究竟給了我一點做人的訓練。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便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么事,說錯了什么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門。先生家里有人把鎖匙從門縫里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便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后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借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娘(涼)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家里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后,她罰我跪下,重重的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得坐著發抖,也不許我上床去睡。我跪著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了什么微菌,后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翳病。醫來醫去,總醫不好。我母親心里又悔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頭舔我的病眼。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

我母親二十三歲做了寡婦,又是當家的后母。這種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筆寫不出一萬分之一二。家中財政本不寬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經營調度。大哥從小便是敗子,吸鴉片煙、賭博,錢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家打主意,見了香爐便拿出去賣,撈著錫茶壺便拿出押。我母親幾次邀了本家長輩來,給他定下每月用費的數目。但他總不夠用,到處都欠下煙債賭債。每年除夕我家中總有一大群討債的,每人一盞燈籠,坐在大廳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廳的兩排椅子上滿滿的都是燈籠和債主。我母親走進走出,料理年夜飯,謝灶神,壓歲錢等事,只當做不曾看見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門”了,我母親才走后門出去,央一位鄰居本家到我家來,每一家債戶開發一點錢。做好做歹的,這一群討債的才一個一個提著燈籠走出去。一會兒,大哥敲門回來了。我母親從不罵他一句。并且因為是新年,她臉上從不露出一點怒色。這樣的過年,我過了六七次。

大嫂是個最無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個能干而氣量很窄小的人。他們常常鬧意見,只因為我母親的和氣榜樣,他們還不曾有公然相罵相打的事。她們鬧氣時,只是不說話,不答話,把臉放下來,叫人難看;二嫂生氣時,臉色變青,更是怕人。她們對我母親鬧氣時,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這一套,后來也漸漸懂得看人的臉色了。我漸漸明白,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這比打罵還難受。

我母親的氣量大,性子好,又因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兒比我只小一歲,她的飲食衣服總是和我的一樣。我和她有小爭執,總是我吃虧,母親總是責備我,要我事事讓她。后來大嫂二嫂都生了兒子了,她們生氣時便打罵孩子來出氣,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話罵給別人聽。我母親只裝作不聽見。有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門去,或到左鄰立大嫂家去坐一會,或走后門到后鄰度嫂家去閑談。她從不和兩個嫂子吵一句嘴。

每個嫂子一生氣,往往十天半個月不歇,天天走進走出,板著臉,咬著嘴,打罵小孩子出氣。我母親只忍耐著,到實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這一天的天明時,她便不起床,輕輕地哭一場。她不罵一個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來照管她。她先哭時,聲音很低,漸漸哭出聲來。我醒了起來勸她,她不肯住。這時候,我總聽得見前堂(二嫂住前堂東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門開了,一個嫂子走出房向廚房走去。不多一會,那位嫂子來敲我們的房門了。我開了房門,她走進來,捧著一碗熱茶,送到我母親床前,勸她止哭,請她喝口熱茶。我母親慢慢停住哭聲,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著勸一會,才退出去。沒有一句話提到什么人,也沒有一個字提到這十天半個月來的氣臉,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進來的嫂子總是那十天半個月來鬧氣的人。奇怪的很,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兩個月的太平清靜日子。

我母親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但她有時候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個無正業的浪人,有一天在煙館里發牢騷,說我母親家中有事總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什么好處給他。這句話傳到了我母親耳朵里,她氣得大哭,請了幾位本家來,把五叔喊來,她當面質問他,她給了某人什么好處。直到五叔當眾認錯賠罪,她才罷休。

我在我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只有十二零兩三個月)便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里獨自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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