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前后的“教育革命”大潮中,曾豎起過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和遼寧朝陽農學院兩桿大旗。宗旨據說是為貫徹毛主席關于學生要學工、學農和學軍的“七·三○”指示(1961年7月30日,毛澤東《給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的一封信》),徹底顛覆“舊大學”的教學模式,讓學員學些簡易的農業科學知識后,迅速“社來社去”,為農村輸送人才。于是,荒誕歲月中的上行下效之風立刻彌漫全國。
湖南華容縣也由“縣革委”統籌,于1973年辦起了“勝峰共大”這所縣級大學。我下放的所在地——華容縣隆西公社也不甘落后,于1974年率先創辦了全縣第一所“社級大學”,即隆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時任民辦教師的我,因有點拉琴編戲的小特長,被選入籌備建校的三人小組。公社黨委副書記在第一次籌備會上就對我交代:開學一個月后一定得拿出一臺像樣的文藝節目。因此,我在惶恐之余不得不提要求,那就是在招生時每個大隊必須選送一名有文藝素質的“苗子”。
選建校地址時,公社黨委顯得“別具匠心”,將其定在距集鎮四五里路遠的“舒南廢湖”。那個“廢”字并不準確,因為那湖足有400畝的面積,歷來是鄰近數千畝良田的天然排灌(即旱時抽灌、澇時排水)水泊。所以建校時必須趁冬季枯水季節,更要埋下極深的基石。好在那湖邊有座名叫“祭山”的石山,取石還算便利。我和另一名籌備小組成員——教語文的楊定芝老師合寫的《建校組歌》中,便有了“東山伐高木,西岑炸巉巖,深溝排漬水,平湖壘高臺”的句子。
隆西公社共有25個大隊,故招生時擬定每個大隊兩個名額,正好湊齊一個50人的班級。招生條件是學員必須“根正苗紅”,具備初、高中畢業生學歷,入校后享受記大隊頭等工分、另加9元生活費的待遇。畢業分配則學江西共大“社來社去”的方式,只不過因招生“源頭”是大隊,便將其改成了“隊來隊去”。
課程主要設政治、農技、理化、語文、文藝五科,其中勞動作為必修課,占總課量的四分之一。此外,有兩屆還辦過專講柴油機和牲畜防治知識的短訓班各一次。至于教學內容,因無例可循,只好“敢為人先”,土法上馬——政治以學“毛選”、報紙社論、初中課本的《社會發展史》為主;農技、理化內容由任課教師自編;語文則在初中文化的基礎上,著重講些寫新聞報道、材料報告及農村應用文的知識;至于我教的文藝科目,則是從識簡譜開始,后來又增添了學胡琴、笛子等民族樂器的內容。所有的教材都是由教師自撰,再自刻鋼板油印下發,為此幾位教員都因刻鋼板指間起了硬繭??偟膩碇v,以上內容可用公社教育組付友銘交我譜曲的《隆西共大校歌》的歌詞來概括——
赤腳套草鞋,寶書懷中揣,滿懷豪情上共大,迎著朝陽闊步來。砸碎舊教育,敢把新路開,學習朝陽農學院,面向農村朝前邁。
社會作課堂,實際作教材,三大革命天地廣,貧下中農“傳幫帶”?;W又互愛,隊去又隊來,“七·三○”指示指航向,共產主義放光彩。
從1974年到1978年,“隆西共大”強撐了5年,共招了三屆學員。從表面現象看,一些“正面情節”似乎仍值得品味。
擔負建校任務的第一屆學員,其吃苦耐勞、以苦為樂的精神風貌值得稱道。記得學員剛招全不久,師生們即往距校址三四十里外的某丘崗伐樹,以作建校時的屋檁和其他用木。沒想到這群二十上下的后生小輩,拉長鋸手起了血泡無一人吭聲;掄斧頭砍樹枝時,多半人都讓枝丫戳傷了身體,也無人“下火線”。再就是在開始建屋、抬打墻腳的巖石時,好幾名愣頭小伙都不知輕重,搶抬巨石扭傷了腰肢,仍不休息,貼幾張膏藥接著去做遞磚、和泥之類的輕活。因此在《建校組歌》中才有了這樣的詞句:“你推沙,我抬巖,他擔黃泥筑金臺;高樓建在金臺上,萬古千秋也不壞?!薄芭e鋼釬,山劈開,不盡寶藏滾滾來;寶藏獻給公社去,教育革命鮮花開?!?/p>
每屆學員在第一學期時,校風學風也都算好。說到這點,首功當歸“三人籌備小組”的首席成員兼政治教員的潘秋林校長。潘校長原是隆西公社舒垸大隊的支部書記,務實能干,生性淳良,且很有文化水準。記得他在開學之初就親擬了一篇四字一句的“學員守則”,其中有“共大學生,根在農村;鄉親送養,學為鄉鄰”和“共大精神,源遠意深;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句子。事實上,這些文字與當時講假話空話的“潮流”似乎欠“合拍”,可它畢竟貫穿了“共大”生命的始終。所以學員們在第一學期時常能拾金不昧;那時大多將飯票就放在課桌內,也沒聽誰說過短少。某學員的家人遇車禍時,大家都能掏出兩三元錢踴躍相幫。在學習上,大家勤奮刻苦——每學期的課堂筆記本都能寫滿,且大多工工整整。

“文革”時期某地的“新生公社五七大學”
建校后的前三年,“共大”算是在一定范圍內有了點名氣。一是“政治名氣”。建校后不久,學校就用三膠板制作了四塊頗美觀的展板,此時段內的“學小靳莊”“批資產階級法權”“評《水滸》”“反擊右傾翻案風”等政治運動,校方都奉公社旨意,制成精美版面后在集鎮展出,起到了“時代排頭兵”的作用。
二是“促進農業生產名氣”。即每逢寒暑假和休周日時,不少學員都能在回隊后學以致用,在“牽繩插秧” “推廣良種”“配施化肥”等農業生產問題上起了很好的作用。當時,一篇《共大學員為生產隊修抽水機》的稿件,還上了《湖南日報》。
三是“文藝演出名氣”。這種影響又分“實地演出”和“舞臺演出”兩種?!皩嵉匮莩觥笔侵浮肮泊蟆庇辛它c名氣之后,曾先后迎來10多個參觀團隊,壓軸戲便是學員們的演出。如果正趕上學員們下田勞動,就打著赤腳在田頭獻演,沒想到這種“赤腳戲”反而更加激動人心。 “舞臺演出”是指參加1975年全縣文藝匯演。記得為參加那次匯演,我還“別有用心”,慫恿公社下了大本錢。先是從全社抽調“文藝尖子”,假作學員擔任領舞領唱,又從全社抽調了幾名“玩樂器”的高手擔任伴奏,最后還花了不少錢制作服裝道具。因此當白天的“走臺”——在縣劇院的預演一結束,組織者就將我們的節目定在最后,并慷慨給予半小時的演出時間,讓我們將《建校組歌》從容演完。記得演出結束時,全場歡聲雷動,評獎組馬上給予我們特等獎,還有幾位縣領導上臺和我們合影。我在那次演出中也算出了點風頭——組歌中的二胡獨奏曲《共大頌歌》,便是由我演奏。只不過因我年齡與學員相仿,觀眾不知是教員在冒充學員而已。

當年的“隆西共大”建?;I備小組成員之一——賀紹東(后排右一)和老伴
1978年年底,“隆西共大”第三屆學員才讀了一期就解散了。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當時國家已恢復高考,并將知識分子也納入勞動者范疇等政策變化。然而作為當事人的我覺得,即使國家的政治氣候當時尚未“由陰轉晴”,“隆西共大”的壽命也不會很長,這就不得不說說“共大”的負面影響。
首先是自“共大”占據舒南湖不久,就引起了周邊幾個大隊的反感,甚至是“仇視”。如前所說,這舒南湖本是鄰近數千畝良田調劑旱澇的有效水泊,可“共大”在此建校后,干旱時這些良田就變得再無處尋水;雨澇時田里的水不但無處排泄,反而遭“共大”為“自保其田”,不斷將湖水外排漫淹良田。于是便出現了兩樁禍事:一是“共大”學員和“貧下中農”各自為泄漬水,兩相爭執,幾次動了鋤頭扁擔;二是“貧下中農”數次持鋤頭鐵鍬往公社告狀,揚言要將“共大”的圍堤鏟平。
其次是因前兩屆學員在“學成”回隊后,許多大隊和“貧下中農”紛紛反映,其勞動觀念反比上學前要淡薄,全沒了打赤腳穿草鞋也挺胸昂首的風貌,有的還成了不務正業、游手好閑之徒。舉一個例子,有個學員回隊后父親見其變懶,便扇他幾耳光逼他下田。沒想到他為賭氣,竟穿著鞋襪“咕咚”一聲踏進水田,其父見了哭笑不得。此類情況,有好幾名大隊支書集體向公社領導反映過。故當這些情況塞滿公社領導的耳朵之后,必然會令其認真思考“共大”的存留。
促使我從另一個角度思考的主要還是當年發生的一次“改戲詞事件”。那是在第二屆學員的最后一期,我曾寫過一個叫《回村路上》的小戲讓學員排演,中間有個叫“愛農”的女生,回村后這樣對眾女友描述:“共大呀?。ㄞD唱)她本是文化革命的豐收果,教育革命的勝利花,延安抗大的革命旗,共產主義的新生芽,消滅三大差別的尖刀班,橫掃封資修余毒的鐵掃把——隊來隊去當農民,叫我怎么不愛她?”沒想到當學員離校之后,我卻在其寢室門上發現了這樣一張公然貼著的字條:“共大呀!它本是專說假話的牛皮店,專唱高調的大喇叭,專撬巖頭的采石隊,專拌灰漿的泥菩薩,兩年青春糊里糊涂過,理想的前途又在哪——隊來隊去盤泥坨,叫我怎么能愛它?”
見著這字條我的心猛然一怵:看來它說的是真話,而我寫的戲詞卻通篇是假話!這樣,一個疑問便豁然冒出——當年的我為何要睜著眼睛說瞎話?
為生存被情勢所逼無疑是準確答案!這就不能不令人沉痛思考。彭德懷身陷囹圄時曾說:“文革”假話之風的危害不僅是在當時,更大的遺毒恐怕是將貽害幾代人。故從這個角度看,否定“文革”是歷史的必然。而不讓“文革”的悲劇在中華大地重演,則是每個國人現時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