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合居給人的感覺很厚,中式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木頭,蟲眼黑沉沉。大堂里供著財神,整個館子三層,中間挖空,寬寬的樓梯一路盤旋。窗簾桌布全是明黃,被滿眼的黑抑制著。小南瓜和美麗拉著手跳上樓,緊跟在后面的是瘦瘦高高的江元易。左右打量著,他說:“這地方,直接就能拍武俠電視劇。”
“在X市吃烤鴨,就這里最正宗。”高向東解釋。
等大人孩子都在包廂里坐定點了菜,高向東舒口氣,看著江元易和楊楊,感嘆:“真是,你們倆怎么成了一對!”
江元易搗了高向東一拳,楊楊也微微笑——這話,他們在X市重逢的幾天里,高向東都不知說了多少遍了。
這是一次難得的老友聚會。江元易,楊楊,高向東。三個人都是打小在X市長起來的,按照他們的說法,都是“航線子弟”。三人同齡,小時候同校同班,家住前后樓。江元易和高向東更不用說了,當年是鐵得不能再鐵的小哥們兒。只是,鳥向青蕪遠近,人隨流水東西。初中畢業(yè)那年,他們的人生河流分了岔。80年代中期,返鄉(xiāng)潮很盛行,好些六七十年代分配到X市的老大學生,都想辦法調回家鄉(xiāng)去。楊楊和江元易的父母就在這股潮流中,費盡周折到了南方。而高向東則留在了X市。后來,楊楊和江元易在杭州巧遇,兩人戀愛結婚,生下小南瓜。今年夏天,他倆通過中學同學錄聯(lián)系上了高向東,于是請年休假來到了X市。
歲月如梭呵。雖是陳詞濫調,但在火車站剛照面的時候,這種感嘆就寫在他們的表情上。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距江元易和楊楊離開X市,已經(jīng)近二十年了。
高向東挺忙,這次和合居是他們相見一兩天后坐下來正正經(jīng)經(jīng)吃的第一頓飯,三人相互看了又看,挺感慨。
“楊楊肯定覺得X市變化大吧?”高向東問。
“大。完全不認識。”楊楊笑著說。
X市,豫北之城。黃河的支流衛(wèi)水穿城而過,遙遙的,城市倚著太行山余脈。在楊楊的記憶中,X市是個人口不多的城市,植被稀疏,風沙茫茫。當年,因為X市的地理位置和連通鐵路的便利,航空航天部把一批軍工廠建在了這里:1131,1132,1133,1134……都以代號命名。一些造軍用飛機重要零件的車間有軍隊把守。上下班之際,這條兩邊被軍工廠、廠區(qū)住宅所占據(jù)的航線路上空,回響著悠揚的軍號聲。那時候,天好像特別高,路好像特別遠,車輛寥寥,偶然有軍綠色的卡車從廠區(qū)出來,后車箱蒙著深綠色的帆布。道路兩邊的梧桐和楊樹都是筆直筆直的,瘦削、挺拔,直插到空中。
“真不認識了。”楊楊拿起一只椒鹽鴨下巴咬著——何止是城市?連人都覺得依稀恍惚。曾經(jīng),都是航線子弟。曾經(jīng),也算得上“三”小無猜。有一個時期,在學校,高向東就坐在楊楊的后排,還有過課桌間爭取勢力范圍的磕絆打鬧。但現(xiàn)在,楊楊要很費力,才能把當年那濃眉大眼常穿軍上衣的調皮少年,和眼前這位T恤西褲、熱情又帶點世故的裝飾公司高總高向東聯(lián)系到一塊兒。
“二十年!自己說著都嚇一跳呵。”楊楊含笑說,“當時是什么年代?現(xiàn)在又是什么年代?簡直就是兩輩子。”
江元易也點頭:“變化是大。”他轉向高向東,“昨天走到楊樹崗老電影院,小南瓜嚷著要看《哈利·波特和鳳凰社》,差點被把門的那倆保安吃了!”
楊楊撲哧一笑,手里端的獼猴桃汁晃了晃,當時看那華麗又曖昧的滿眼霓虹,她就覺著絕不是電影院,影院用不著這么妖異。
“咳,”高向東說,“早改娛樂場所了,每天到了后半夜,路數(shù)野著呢。”
“媽,外面玻璃地板下面有鱷魚!”小南瓜坐不住,拉著高向東的女兒美麗想跑出去。美麗十歲,一身墨綠色的連衣裙荷葉般托著她,裊裊婷婷,仿佛另一版本的洛麗塔。
“去吧去吧,美麗照顧好弟弟,”高向東囑咐,又叫服務員,“妮兒,換碟子!”
“妮兒”是河南這一帶對女孩子的稱謂,簡單的一個詞,卻有著黑巧克力般濃郁的韻味。
高向東的河南話什么時候講得這么好了?
楊楊記得,當年的航線路,猶如王國里的一塊領地,有著一種特殊的、異于當?shù)囟烛湴磷载摰奈幕哪虾健⒈焙疆厴I(yè)的技術人員、部隊的軍人、京滬等地遷來的工人數(shù)萬,再加上家屬、子女,形成自成格局的航線高地。在這塊高地上,人們入鄉(xiāng)而不隨俗,講普通話,有別樣的習慣和方式。誰是航線子弟?打有特殊的印記,都是不言而喻的。
但現(xiàn)在,不僅這種特殊消失殆盡,連以前高地的地理格局,也很難辨別了。頭一天來的時候,楊楊透過出租車的車窗,攬著小南瓜,想告訴他爸爸媽媽以前上過的小學、中學;看電影的俱樂部、燈光球場;洗澡的公共浴室、鉆進去游戲的運輸大隊……但都支離破碎了。飯店、酒店、超市、桑拿中心改變了高地的面貌。出租車飛快開著,楊楊看見有迎賓小姐重眉重目地描畫了,穿著大長今般的韓式衣裙在餐館門口站立著。
“航線路上經(jīng)我手都裝修了不少沿街房子呢。”高向東說,“好幾個大廠倒閉了,賣了地還能換些錢。今年有房產(chǎn)開發(fā)商盯上了航線7號家屬院,在里面造高檔住宅區(qū),沿街建商廈,可是忙了半天也動不了7號院:里面的犟老頭犟老太死活不拆遷——只能等他們不在了再說。”
“我情愿7號院不要拆。”江元易悠悠說。
高向東笑紋不斷:“是呀,小時候的心中圣地,牛紅艷家嘛。”
牛紅艷?
楊楊眼睛一亮,連聲問:“對!牛紅艷!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2
牛紅艷比楊楊他們大四五歲,是高地總軍代表的獨生女,節(jié)日匯演運動會聯(lián)歡會上都少不了的焦點人物,當年航線高地上他們這一代人的偶像。
牛紅艷,挺秀而苗條,柳眉漆黑,丹鳳眼微微吊起。不知為何,眸子總顯得比常人黑亮,鉆石般閃著晶光。山地冰雪般晶瑩的膚色,在美麗之外,給人冷而驕傲的印象。一條黑亮的粗發(fā)辮倒是溫柔靈活,隨著她的動作,在腰際款擺跳動。
說到牛紅艷,三個人的表情都生動起來。
“還記得小學時那個‘標語欄事件吧?”高向東挑著眉毛,看看楊楊,又看看江元易。
“怎么不記得?”他倆同時說。
三個人都笑了。
航線小學的門口有幾棵高大的槐樹,一到春天綴滿白花,陣風吹來,滿世界都透著清香。下午放學之后,男孩子爬到高高的樹上,折下滿是花朵的樹枝,扔給仰面等在樹下的女孩子。到黃昏,男男女女嚼著槐花,滿嘴香氣滿身灰土地回家。
某年的槐花狂歡之際,一天早晨,師生們來到校門前,站在滿地的斷枝殘花中,驚愕地瞪著校門兩邊墻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標語欄里寫得滿滿的字跡——這些字寫得很大,磚紅色,歪歪扭扭,壯觀地連成一片:
牛紅艷牛紅艷牛紅艷牛紅艷牛紅艷牛紅艷牛紅艷……
誰干的?老師們說,不像話!
這會兒,高向東哈哈笑著說:“全怪江元易,心里不裝事兒。老師查問就查問唄,哪會查得出來呀?他就做賊心虛,臉騰騰的紅。”
江元易不急不緩地卷烤鴨肉,夾蔥,蘸醬,笑著搖頭:“算了吧,你也好不到哪兒去。”
“哈,”高向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擠著眼跟楊楊解釋,“其實我們倆就是從槐樹上下來后,見到地上有半截紅磚頭,一時起念——那會兒也就和美麗差不多的年紀,懂什么呀。”看楊楊臉上帶些嘲弄,又分辯,“真要是起了什么心病,也是被那些老師的盤問教育啟蒙出來的。”
楊楊只是笑。
“再說,整個航線高地的男生都仰慕牛紅艷,這又不是什么秘密。”高向東大喇喇。
“反正你也算有過純情的時候。”江元易說。
“去你的……”
北方溫差大。8月底,白天熱得和杭州相似,到夜晚,涼風一起,就有秋意了。服務員進來關了空調,拉簾子開窗。外面,和南方一樣,也是霓虹閃閃車流不斷的繁華景象。
“知道么楊楊,”高向東說,“那時放學后瘋玩的男孩子,總是挽著軍上衣的袖管,把紅領巾系在上臂。也有人在裸露的小臂上用黑水筆寫字,什么鷹擊長空之類。是江元易先寫NHY的,嘴上說是‘你好呀的縮寫,其實雙關著牛紅艷。”
“是么?”楊楊說,“我可不知道。就記得你們倆一個靜一個鬧,干什么壞事都在一塊兒。”
江元易則笑高向東還是那泥鰍脾氣——時至今日還耍什么滑撇什么清?不是剛離婚么,還有誰會管不成。
這晚不知為什么,他們三人說來說去,總在牛紅艷這個漩渦里打著轉。其實他們連話都沒跟牛紅艷說過,遙遙的,一直都是遙遙的,好奇的,以孩子的視角仰慕膜拜著她。
兩個男人酒漸漸多了。楊楊出了包廂,去找小南瓜和美麗。孩子們蹲在地上看鱷魚。透過玻璃地板,可見幾只鱷魚懶懶地伏臥在水里。
小南瓜有點興奮,這趟休假對他來說簡直是探險。就是這天下午,在公園的一個演藝大棚里,楊楊帶著兩個孩子看了一場人蛇演出。演員是幾個十六七歲的農村少年,皮膚黝黑,身量瘦削。五官倒是都很俊秀,如果不是黃發(fā)染燙得像牛魔王身邊的小妖般刺眼,如果少點泥土氣、穿上名牌打上耳釘好好打理修飾,那也能像大都市里的選秀少年般,算得上是男色。這些少年對自己的演出感到疲憊無聊,沒精打采地把巨型的蟒蛇纏在脖子上,或是來個“口吐雙蛇”:咬住兩條大王蛇的嘴巴,然后兩手分別揪住蛇尾向臺下寥寥的觀眾展示。演出沒有什么美感,但孩子們卻看得入神。最后上臺的是一個虎紋上衣和短裙的少年,但見他把一尺多長、手指粗細的小青蛇塞進一只鼻孔,片刻之后,小青蛇從他張開的口中鉆出,形成青蛇身體隱沒、頭尾在少年口鼻外“會師”的離奇造型。楊楊覺得這少年的衣裙本該是女孩穿的,他故意胡亂歪斜著掩飾這點。也許,演員中原來有女孩子——蟒蛇纏身這種節(jié)目一般不都是女孩演么?節(jié)目最后,少年們把一桶桶蛇倒出來,任由這些膩膩滑滑的東西在簡陋的舞臺上或糾纏、或游行。小南瓜尖叫起來,緊緊拉著美麗的手,穿藍背心的小身子半藏在美麗穿著墨綠色連衣裙的身后。
這會兒看鱷魚,小南瓜不時地仰起臉,甜甜蜜蜜對美麗說著話。在大人聽來都是無聊又無意義的孩子話,可小眼神卻是熱烈親密的。而美麗的態(tài)度里,既有姐姐的寬和,也有大女孩的優(yōu)越和矜持。
傻瓜。真是小傻瓜。楊楊看著小南瓜,心中柔柔的。誰知道呢。包廂里的那兩個大男人不也曾是小傻瓜么。又怎么知道,在日后小南瓜的記憶里,美麗不是另一個璀璨的牛紅艷。
“那八卦山藥甜甜的,很好吃呀。”楊楊俯身說,“小南瓜,再進去吃點兒。”
“不嘛。還要看。”小南瓜說。
楊楊蹲下來陪著這小姐弟倆。思緒卻不由地回到從前。
航線中學在小學后面,靠著高地北部邊緣,一側是連片無邊的玉米地。勤奮好學的航線子弟都到高地之外的師大附中去了,不喜讀書的那些則把航線中學變成了“黃埔軍校”。高地的驕傲、尚武的氣氛和牛紅艷的盛名,把當?shù)氐暮枚飞倌甓家搅酥袑W門口。
牛紅艷身姿挺拔、目不斜視地走出校門,把自行車停在樹下。也許,她身邊圍簇有幾個同伴,然而她的身高、她的光亮,讓人只看到她——牛紅艷。中學校門前,變聲期、唇上暗起茸毛的大男生三五一群和前來挑釁的當?shù)厣倌陮χ胖6骄€中學的一些大女生,擠著,笑著,在校門前高大的核桃樹下觀戰(zhàn)。那時候,小學里青梅竹馬嬉笑打鬧的孩子一到了中學時代,就嚴格而自覺地授受不親了。也不知為何。完全是自發(fā)。大男生大女生絕不說話。也因為這樣,中學門口的群架和觀戰(zhàn)變得格外重要。對女生,是觀察和選擇。對男生,是展示和炫耀。
鄭風剽悍,來挑釁的當?shù)厣倌暝丛床粩唷8叩氐哪猩殖謴膹S里拿來的鐵棍、扳手,外來的小流氓則揮著黑黑的菜刀。校門前一番黃土飛揚的混戰(zhàn)之后,失敗者捂著身上流血的傷處,且退且拿菜刀指著高地男生,撂幾句虛張聲勢的狠話,最后消失在一人多高的大片玉米叢中。
而當下,從包廂打開的門望進去,楊楊看見高向東和江元易一杯一杯,早已喝得過了。兩人搭著肩膀,講著關于友誼和交情的過頭話。高向東還抹了幾把眼淚:
“誰比得上在高地一起長起來的哥們兒?不一樣!絕對不一樣!妮兒!再開一瓶!”他高喊著,“元易,咱們不醉不休!”
楊楊任由他們去。
她跟著小南瓜和美麗來到一面玻璃水墻前。紅色的金魚一群一群,壯觀地在玻璃里游動著。
楊楊的目光穿過紅艷艷的魚群,像穿過時光隧道,看回去。
那時候,再文弱的男生,也像迷戀戰(zhàn)爭電影般迷戀航線中學前和當?shù)厣倌甑幕鞈?zhàn)。在當時,楊楊不甚理解,而現(xiàn)在她想,也許,他們也同時迷戀著牛紅艷注視的目光和投給勝利者的淡淡微笑吧。
3
轉過天來,高向東說要請江元易一家去游玩“八里溝山地”。他說:“在太行山系里面,也是這些年才開發(fā)出來的旅游區(qū)。你們別以為是杭州來的就小看河南的風景。小時候咱們只能看看百泉,游游氓山,遠了也不過是開封呀洛陽呀少林寺,現(xiàn)在可不同——八里溝山地是在X市,遠點兒還有焦作的云臺山旅游區(qū),附會著阮籍嵇康竹林七賢的典故,也值得一看。”
“別麻煩了吧,”楊楊說,“你不是說最近公司挺忙。”
“那也不在乎這幾天。”高向東說,“要不你別去,反正江元易一定要去的。”完了還沖江元易眨眨眼睛。
說走就走。同去的還有別的人。前面一輛車上是一位中等個兒的發(fā)福男子,微微腆著小肚子,腦門锃亮,挺喜樂的脾氣。高向東悄悄說,這位張總可是他最近的財神,如果能拿下他年底要開業(yè)的酒店的裝修,也就夠吃一陣兒的了。他又交代一位“小喬”照顧江元易他們這車人:“她是我公司的公關,別客氣,你們有事就支使她。”
支使?
楊楊從這種居高臨下里聽出了一種特別的親密。細心觀瞧,只見小喬帶著不滿中混合撒嬌的神氣,跟高向東說了些什么,然后款款地向楊楊他們這輛車走過來。這小喬二十七八年紀,齊肩的黑發(fā)卷曲著,粉灰色T恤,八分牛仔褲。白天雖熱,也穿短襪和白色旅游鞋——正是當?shù)貢r尚女子的常有裝扮。果然她一上車,美麗就別過臉去——十歲女孩倒好像什么都懂的架勢。
“美麗,阿姨帶了果凍和牛肉干,要不要嘗嘗?”小喬在副駕座上拉開粉紅色的手袋,扭臉綻開笑容。
“等一下我指給你看衛(wèi)河。”美麗不理會她,看著窗外對小南瓜說。
楊楊忙含笑道:“他們都剛吃了午飯呢,不餓。”
小喬只得作罷。過一陣音樂打開,一陣嗩吶和交響樂團合奏的《百鳥朝鳳》響起,趕走了這一陣尷尬。
這兩天,從高向東“離的時候鬧得動刀動槍”“女兒無所謂,就是搶房子搶錢”的簡單描述里,可知他最近剛離婚,眼下獨自帶著美麗過。前妻在他口中是厲害難纏的角色,而高向東也并不為離婚而傷心,這讓楊楊暗中猜測,婚姻破裂的責任到底是在哪一方。
車子離開航線高地,向城市北面筆直開去。路旁先是店鋪、住宅、市場,慢慢地變成工廠、私立學校、別墅。高向東從前面車上還打來一個電話,讓江元易看路邊一家規(guī)模頗大的工廠,說是后起的民營企業(yè),生產(chǎn)電池,就是它,直接把高地上產(chǎn)同類產(chǎn)品的1131廠擠垮了。
“這么厲害!”江元易聽著電話,側頭向外看著。
車行半小時,路邊被大片的玉米地所占據(jù),眼前景色變得明麗,玉米地邊緣出現(xiàn)了灰藍色的山脈輪廓。
“山!山!”小南瓜叫起來。
是啊,北方的山不像杭州西湖邊的群山,隱在云霧中,線條柔和,而是如劍如戟,嶙峋突兀。車再開近些,可以看到有些山峰坡面陡到七八十度,石質硬峭,兩側樹木不生。見了這些山,就知道傳統(tǒng)中國畫里的北派山水絕不是杜撰,大斧劈、小斧劈之類的用筆法也都是描摹現(xiàn)實而來的。
夏季是北方山地最美的季節(jié),和南方一樣綠,而又多了蒼茫硬朗。車子在山地中盤旋又盤旋,最后,進入了八里溝旅游區(qū)。溝在山系的底部,因此放眼望,四周全是高聳的蒼青色山脈。游人很多,集中在旅游區(qū)的山門外。停車場上,大小車云集。高向東從前面的車上下來,和山門內出來的一位戴眼鏡男子打招呼,回頭向小喬他們這輛車招手。然后兩輛車一起跟著眼鏡男子開的越野車穿過山門,直接駛進了旅游區(qū)。
區(qū)內有瀑布、水庫、索道等景點。山中氣候多變,開始還熱得和城中一樣,轉瞬間暴雨傾盆。楊楊小喬她們好不容易踩著石塊,跟隨小南瓜和美麗走到瀑布下面,這時又慌不迭向回走。孩子們嘻嘻哈哈覺得有趣,大人們可狼狽了,高一腳低一腳,從溪流中重新走回到平整的柏油山路上。
雨把八里溝洗得青碧碧的,氣溫也直降下來。重新梳洗換衣以后,也就到了晚飯時分,一干人齊聚在餐廳內。
住處是高向東早聯(lián)系好的,叫航線療養(yǎng)院,負責人就是剛到時開著越野車來迎候的男子。這人臉圓且短,配上眼鏡,顯得面容和善。高向東叫他小方。又告訴江元易和楊楊,不用客氣,小方也是航線子弟,是他的哥們兒。
“是嗎,父母是哪一個廠的呀?”江元易笑著問小方。
這么論著似乎一下子近了好多,眼前這樣那樣的社會角色暫時退潮。搞酒店業(yè)的張總又是天生的熱鬧人,加上高向東總是“哥”長“哥”短地奉承迎合他,小喬又頻頻地殷勤勸酒,氣氛融融,滿桌仿佛一家人。
據(jù)小方說,1132廠早幾年就買下這塊地了,當時八里溝山民才剛籌劃修路建旅游區(qū),所以地買得便宜,而且是最好的位置,到現(xiàn)在,這塊地已經(jīng)大大增值,航線療養(yǎng)院的經(jīng)營也不錯,對1132廠也是小小的貼補——航線高地上早年的那些工廠,軍需轉民用以后,或生產(chǎn)空調、或生產(chǎn)燃氣灶,多半狀態(tài)一般。老一代的那批人已經(jīng)退休,退休金、醫(yī)療費都是沉重的負擔,被新的民企擠垮也是難免。總之,航線高地總體上是沒落了。
“不行就倒閉唄。”高向東說,“硬撐著干嘛。”
“那職工怎么辦?”江元易問。
“自己再另想辦法呀,活人還能憋死?”高向東說。
小方點頭道,1131、1114那幾個廠不就是這樣?幾年前就停產(chǎn)了,職工只拿一兩百元的生活費,不另想辦法也不行。
大人聊著,小南瓜和美麗卻坐不住,草草吃了些山里風味的飯菜,就在餐廳里捉迷藏玩。這一部分餐廳里就他們這桌人。天黑下來,外面雨下得簇簇的。不久,幾個療養(yǎng)院的女服務員也走進餐廳打飯。小方叫了聲“牛笑妮”,一個頎長的馬尾辮女孩蹭蹭歪歪地走了過來。
“回來啦?”小方看看她說,“以后有事回城也要請個假,知道不?”
女孩的臉還很稚氣,不過十六七模樣,然而漂亮異常。在其他服務員身上毫不起眼的淡綠色制服套裙,由她穿著卻有了網(wǎng)球女明星的韻味,顯得身姿玲瓏飽滿,兩腿分外修長。她的神氣則是不馴的,還帶點不耐煩。
女孩走了以后,小方微微地搖頭,說了句“難管。”
“管她干嗎,再等兩年就由她去——這可是牛紅艷的女兒呵。”高向東說。
關于牛紅艷的遭際,這兩天聽在楊楊的耳中,簡直像八里溝瀑布般,一段一段,飛流直下。這會兒江元易感嘆的是:牛紅艷的女兒已經(jīng)這么大了,且正如當年的她一樣光彩奪人。而楊楊卻震驚于這樣一個已經(jīng)久遠的事實:他們離開X市的第二年,二十歲的牛紅艷因一場事故成為終身臥床的病人。
“長這么大不易啦。”高向東說,“以后靠她自己了。不管怎樣,總比她媽媽好吧。”
“初中畢業(yè)能干什么?”小方則嘆息,“光是漂亮能用幾年?之后也不好說。”
“形象氣質不錯嘛,擱山溝里可惜。”張總的聲音,“要愿意的話,我那酒店開業(yè)了,叫她來。”
“我說呢。哥!還是你最仗義!這妮兒有你罩著,就能把從前的苦日子補回來了……”高向東的聲音。
這些話都飄飄忽忽地從耳邊過去了。楊楊聽江元易輕輕告訴她事情的始末緣由——也是和合居喝酒的時候高向東從頭講起來的。楊楊聽了,久久地回不過神。
飯后,山溝里的雨夜無處消遣,幾個男人跟著小喬去頂樓的KTV唱歌,楊楊則帶著小南瓜和美麗到一樓去打臺球。臺球室很暗,幾盞燈拉得低低的,各自照著臺球桌。小南瓜年紀小,美麗也從未打過臺球,兩個孩子各執(zhí)一桿,把滿桌的球來回橫掃,有進洞的就一陣“耶耶”的歡呼,而另一邊角落里,牛笑妮獨自一人,默默地玩著。
她還是那身淺綠色的制服衣裙,腳下則換了短襪和旅游鞋。臉上的神色既認真又執(zhí)拗,彎下身,久久地執(zhí)桿對球,丹鳳眼微瞇著。她不看周圍,驕傲中又顯得孤單。偶然停下,擰著眉,慢慢地擦拭潤滑球桿。
楊楊坐在小南瓜和美麗的臺球桌邊,遠遠看著牛笑妮,消化咀嚼江元易才剛簡略的敘述:
牛紅艷航線中學畢業(yè)后選擇在1131廠辦公室工作,這在當時是個優(yōu)越的崗位。廠長去北京開會,辦公室的幾位工作人員隨行,牛紅艷也在其中。會后他們一干人先到鄭州,然后坐上廠里專程趕去迎接他們的兩輛車。一小時的車程開了大半,駛出一片楊樹林,頭一輛車上了一座橋。只見橋中間倒伏著一棵樹,而那端,一群面貌可疑、手執(zhí)棍棒匕首的大漢把守著。富有經(jīng)驗的前車司機認為這是遇到了劫車團伙,除了硬沖別無他法,于是加大油門——守橋的大漢們罵罵咧咧閃開又聚攏。而第二輛車,在被圍堵的慌亂中撞上橋墩,翻身落橋。那時是冬天,七八米高的橋下,黃河支流干涸堅硬的河床無情敞開著。
牛紅艷是第二輛車上唯一的幸存者。誰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脊柱斷裂。牛紅艷,航線高地的燦爛偶像自此高位癱瘓。
這是真的么?楊楊簡直沒法相信——航線系的工廠,“軍”的威嚴雖然越來越淡,可什么時候起,郊區(qū)的刁民悍匪也敢招惹它了呢?
她還記得離開X市的那年暑假,航線高地照例組織職工年度排球聯(lián)賽。因為有剛參加工作的牛紅艷加入,當年的聯(lián)賽成為一場空前的娛樂盛事,連高地外的人都涌來觀看。晚飯后的燈光球場上,人頭攢動。比賽區(qū)域燦如白晝,身穿黑色球衣黑色短褲的牛紅艷,淡淡的,自信地站在發(fā)球位。黑球衣合體莊重,使裸露的手臂和雙腿更白得耀眼。她側過身,將球輕輕拋起。萬人注目中,多么挺拔美麗的牛紅艷,“砰”的一聲,球在她的猛擊下筆直飛出去。
而此刻,隨著一聲輕響,臺球室那邊的牛笑妮一桿開球,五色的圓球頓時在臺球桌上散開來。
4
一大早,航線療養(yǎng)院的一樓前臺就吵吵嚷嚷的。小方送高向東他們一干人出去,看那個亂勁兒,就問是怎么回事。兩個女服務員忙著給要離開的幾批客人結賬,其中一個告訴小方原委:牛笑妮的早班,但她昨天半夜里搭客人的車回城去了。
“這牛笑妮!”小方生氣道,“一點準星也沒有!再說夜里那么大雨,還走山道,也想摔個癱瘓不成!”
高向東在小方背上拍了拍:“你忙你忙,我們自己走了。”
回去是小喬和張總一車。小喬“關”“公”得不錯,和張總說得有來有去,已經(jīng)很熱絡了。高向東和江元易他們一車。從療養(yǎng)院停車場出來的那會兒,高向東一邊回頭倒車一邊說:“這丫頭命也苦,沒爹沒媽,苦得脾氣都擰住了。”
兩個男人議論著來歷奇特的牛笑妮:當年牛紅艷出事后,在眾多的追求者當中,有一個不屈不撓,執(zhí)意要娶牛紅艷為妻。總軍代表夫婦希望有實心眼的小伙子能照顧女兒終身,牛紅艷也被那份頑強熱烈所感動,兩人結了婚,癱瘓中的牛紅艷還奇跡般地生下了牛笑妮——X市的報紙大幅報道過這件事,贊美人間自有真情在。然而,牛笑妮五歲時,曾經(jīng)熱烈的愛人丟下病妻幼女,離開了高地。幾年后他從外地回來,與牛紅艷辦了離婚。
“不是東西。”高向東說。
“太不是東西!”平時話不多的江元易也恨恨說。
他們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過一陣兒,高向東嘆口氣:“話又說回來,守著個癱子,要撐下去不容易。”
只有孩子們無憂無慮、天真純凈。在大人們的沉思中,小南瓜和美麗又睡著了,倆人頭靠頭,小臉蛋都那么柔嫩甜美。小南瓜腿上還放著他喜歡的兩個鐵膽火車俠。
回程似乎比去的時候快。進城以后,小喬打手機來說要送張總回去,兩車分了道。
在城市中心的東方步行街,高向東帶著江元易楊楊他們兩個“外地人”游覽。這里好像是上海外灘步行街的縮小版,又像是杭州河坊街的現(xiàn)代版。長長一條街,兩邊都是明亮又時髦的品牌店:男裝、女裝、皮包、鞋子、手表。街上方有頂棚,綴著無數(shù)小燈,雖是白天,也可想象晚上群星般的燦爛。街中間有花壇有長椅——這些都是現(xiàn)代城市的風味,而在寬寬的步行街中線上,每隔一段,就豎著一尊高大的雕像。
楊楊他們無意購物,只是閑逛著。雕像是為了給步行街增加一些文化意味,但又似乎沒有什么特別的邏輯。有根據(jù)古詩來的“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有唐僧牽著白龍馬西行的《西游記》場景;有寓意黃河母親的古裝媽媽懷抱嬰兒哺乳;也有老婦人執(zhí)針站在屈膝青年背后的“岳母刺字”。
高向東把爬到白龍馬背上的小南瓜抱下來,送到岳飛像面前:“這叔叔后來跑到你們杭州去嘍。”他問小南瓜知不知道岳母刺的是什么字?小南瓜搖搖頭。
“發(fā)家致富!”高向東哈哈笑,“叫你媽也給你刺一個。”
休假既短暫又忙亂,托人去買回程火車票,不好買,只有當晚的,要不就是五天后。楊楊和江元易商量了一下,決定當晚走。高向東說:“咳,干嗎這么急。多少年才聚這么一次!”小南瓜更是要哭了,拉著美麗不放。
“美麗以后寒暑假也可以來杭州玩呀。”楊楊蹲身摟著小南瓜安慰他,又問美麗,“對吧?”
美麗微微笑著點頭。這天她穿的是粉白色連衣裙,后腰打著大蝴蝶結,百分百小美人架勢。
“那你一定要來呀,美麗姐姐。”小南瓜癟著嘴央求。
最后,楊楊和江元易決定再去高地看看,把小南瓜安頓在高向東家和美麗一起玩兒,他倆出門去。
“我開車送你們去吧。”高向東說
“不用,我們倆去去就來。”江元易說。
他倆坐公交車,就像小時候逛完城區(qū)回高地一樣。道路兩邊都是梧桐樹,看慣了杭州北山路上那種矮矮粗粗、早早就分叉展開龐大樹冠的南方品種,只覺眼前收束著身體、筆直向上沖去的梧桐,另有一種磨難中的倔強。
“The next stop is 航線高地。”公交車的喇叭里報著站——古怪的中英文結合讓江元易和楊楊兩人相視一笑。
他倆跳下車。
夏末的暑氣似乎已經(jīng)退了,大中午,天居然有些涼。航線路上人和車不多,午休時分,和繁鬧的市區(qū)相比,此時的高地顯得靜謐。
他倆看了航線小學、中學。校內都蓋了新樓,周圍的玉米地也被大片建筑所替代。航線路兩側的廠區(qū)倒是大體未變,只是,小時候看來威嚴的大門和廠區(qū)建筑,都變得矮小了、平常了。
他們?yōu)檎倚r候愛吃的一種芝麻燒餅進了一個胡同。胡同口被賣水果的大小車輛堵塞著:青棗、葡萄、石榴、生核桃——胡同兩側的墻上貼著各種住房出租的小廣告,再過去幾步,一個不起眼的鐵門上,寫著7號院字樣。
航線7號院!
從前,它的正門就在航線路上。院中狹長深邃,遍植冬青與柏樹,幾排紅磚小樓掩映在其中。傳達室的老頭特別嚴厲,不許孩子們隨意進出嬉鬧。院中居住著軍工廠的領導、技術專家們。7號院,曾經(jīng)那樣威嚴而特殊過。
楊楊和江元易走進去。
還是那小樓,還是那冬青松柏。和高地上改變得無法辨認的別處相比,它像是琥珀中被固定的昆蟲,保留了舊日模樣。然而又是不同的:顏色都褪了,破舊,空蕩,顯得蕭瑟落寞。
他倆都已經(jīng)知道了故事的結尾:就在1131、1114幾個大廠停產(chǎn)的那一年,總軍代表夫婦相繼去世,然后是牛紅艷。數(shù)千名職工尋找新出路的焦慮與忙碌中,牛紅艷的死顯得平淡。
他倆走到紅磚小樓的最后一排,看二樓西面的窗口。很久很久以前,從公共浴室出來、手提裝衣物的塑料桶、披散著半濕長發(fā)的牛紅艷,就是在男孩子們好奇又仰慕的注視中,婷婷地走進驕傲而優(yōu)越、神秘又迷人的7號院深處,走進這個二樓朝西的所在。
高地的牛紅艷,在這個窗口后面,在她躺臥了十五年的床上,深夜,用塑料袋蒙住頭,悄悄結束了生命。
楊楊和江元易在褪成土黃色的小樓邊站立著。
天空呈現(xiàn)灰白色,顯得高遠。靜寂中,響起了下午上班的軍號聲。
他倆聽著。
那么悠揚。多少年了,似乎只有它,還未改變。
嗒嘀——嘀嗒嘀嗒——
一陣風吹來,涼涼的。
高地的風。
作者簡介:徐奕琳,女,生于上世紀70年代,現(xiàn)居杭州。曾在《十月》《江南》《花城》等雜志發(fā)表長篇小說《花流水》《上塘夜月》、中短篇小說《山有扶蘇》《逗捧記》《落櫻》等。作品被《小說月刊》《小說月報》等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