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草，飛翔的鳥

彭嘉樂

自他和老師最后一次聯系之后，已經過去許多年了。在這個匆忙中到來的教師節，他忽然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那時候，他最喜歡像現在這樣，叼著路邊拔下的一棵草，望著操場上的沙粒。腳踩的仿佛還是那年的土，頭頂的仿佛還是那年的天。

在這樣的一個小縣城里，他生得算是不錯，未上學之前，老一輩的人最愛點著他的鼻子說他將來是要有大出息的人，你看，長的就是聰明樣子。直至家長不停地反映，班主任束手無策，校長頭疼不已，果真有了“大出息”時，話風便轉成了“他空長了一副聰明皮囊” 。每當聽到這個或想到這個時，他就跑到這里，往草叢里一瞥，折下一棵最不幸的草，然后叼到嘴里狠狠地嚼。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那棵不幸的草。從原先自得其樂的小世界里被揪出來，不知之后將會如何。大概是因為還小的時候，爸媽突然大吵一架各奔東西，只剩皺紋漸深的祖母將他看大，且對往事閉口不提的原因罷。

“哥，又來了新的管自習的，會會？”在一團迷離的云霧中，他依稀辨別出一張熟悉的臉?！翱熳唛_，煩著呢。”“唉唉?！薄瓱o奈，讓他一個人思考的時間永遠只有那么長，逃了一下午的課之后，他又得回學校上晚自習，再遲就要翻墻才能進學校了。于是他慢吞吞地起身，慢吞吞地往回走，最后在慢吞吞地翻墻的時候讓粗糲的沙子劃破了指頭。“嘖。”他憤怒地甩了甩手，并認為自己犯下了不可理解的低級錯誤。于是，他十分用力地向一塊石頭踢去，踢得很遠，卻聽到沙沙的腳步聲自遠而近，大概是招來了值日生，他越發懊惱了。然而使他更加懊惱的是那腳步聲的主人步伐迅敏，竟將他逮住了。

“嘿！”一個精瘦的女人從樹叢后面閃出來，站定，扶了扶她那鏡片極厚的黑邊眼鏡。一時之間，氣氛萬分尷尬。大約是猜到了他是逃學或遲到的學生，她一動不動。少年在內心祈禱這時能有只貓或其他什么東西忽然出現，好拯救他于將要來臨的一頓呵斥中。可是沒有，這時候就連風也是極其安靜的。未等他爆發出百米沖刺的速度，她就開始翻身上的兜，翻到最后一個的時候，終于找到了一片皺巴巴的創可貼，遠遠地向他拋來，隨即轉身向教學樓走去。他撓撓腦袋，想著下午新來的自習老師莫不就是這個戴黑邊眼鏡的女人吧，然后上前撿起創可貼，撕開，貼好，雖然他覺得對待這樣的小傷沒有這樣做的必要。他站在樹叢這邊看，只能看到一個人在前面走，四肢在衣服里晃晃蕩蕩，快要入冬了，風吹得他眼睛干巴巴地疼。

略提高了速度，他回到了教室，整個教室安安靜靜，戴黑邊眼鏡的女人就坐在講臺邊上，他溜進去，回到屬于自己的位置上。掃開鄰桌堆著的書本，他找到一個最舒服的角度靠好，仔細打量起了講臺邊上的自習老師。眼睛不大，鼻子很尖，嘴唇很薄，就像一只瑟縮著的鳥。他看了半天，想到了幾個形容詞，用以匹配她的五官，并且十分確定，以她的裝扮如果放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肯定可以被當作一個潮人的。

奇跡般地相處了兩天，自修課他沒有吵鬧，甚至連睡覺這類小事也鮮有發生，嶄新如開學第一天的數學書就翻開在第三頁，中規中矩地攤開在書桌上，他的目光偏向講臺邊上。他試圖發現些什么。

老師似乎是一個極其不自信的人，連最簡單的計算都要確認好幾遍。他想出了一條絕妙的計策，于是他隨手抄起一本書，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向老師走去。“第三題，不會?！彼掖覓吡艘槐闀?，在發現題的編號只到“二”之后馬上改口，“第二題?！辩R片之下的雙眼在創可貼上停留了一會兒，轉向了第二題。那是一道最基礎的計算題，可是老師花了三分鐘才確認計算正確，這讓站在一旁耐心有限的他感到等了差不多一個世紀。

“算得真慢，一看就是心虛?！彼穆曇舨凰爿p，當場就引起一陣哄笑。老師扶了扶眼鏡，繼續講下去，就當沒有聽見。“你不是一個正常的老師，你簡直沒有一個正常人該有的自信?！彼灰啦火?。話音未落，老師摘下了眼鏡，仔細看了看他的臉，“那我也想請問你，面對著這樣的學習成績，你是哪里來的自信？”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老師以微不可聞的音量匆匆講完最后一個字，然后低下了頭。他不知為何失去了反駁的能力與以往的理直氣壯，怔了怔，便安安靜靜地回他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從此，他的世界里除了煙酒打鬧之外多了幾本書，老師的詞典里多了一個叫自信的詞。

他有著一流的小聰明，稍稍用心一些，成績就如雨后春筍般噌噌噌往上長。在考出一個相當不錯的成績后，他順理成章地推翻了人們對于他“空長了一副聰明皮囊”的認識。正巧當時學區里的大學有老師來尋訪，想挑個有理科腦子的“潛力股”破格收錄，戴眼鏡的自習老師向領導強力推薦他，一來二去，還真讓他砸開了那所不錯的大學的大門。

他保留了和一堆朋友泡在一起的愛好，但是不抽煙了，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喝得爛醉如泥了。但是被大學破格錄取的消息傳來的那天，他喝醉了，倒在之前常去的草地上，看著長勢旺盛的草叢，拔下一棵草，放在嘴里慢慢地嚼。受傷的地方如今只留下了一圈顏色較深的皮，他用那根手指反復翻著手機信息。戴眼鏡的老師去了其他的學校，果然，老師的學術成績非凡，只是礙于缺乏自信，錯失了太多機會。

他覺得老師就像一只擺脫了束縛的鳥，在飛；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棵幸運的草，比如他現在叼著的這棵。

（指導教師：黃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