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宇
“轟隆咚咚咚咚咚!”正在大家推杯換盞之時,院子里突然爆響起一陣激烈的打鼓聲——那是多么激烈綿密的鼓點!在排山倒海的雄渾之中,不時迸濺出幾簇清脆的擊鈴聲,嘈嘈切切,錯雜往復,壯哉!美哉!
我呆呆地聽著,內心震撼于那響遏行云的鼓聲。身邊的母親黯然低下頭小聲道:“是你的打鼓手舅舅來了!”
今天總算見到你了,我的鼓手舅舅!你的光輝形象,我在心底里想象了千千萬萬次啊——
一
小時候總愛待在鄉下外婆家。記憶里,那兒的夕陽分外美好。
和外婆一道去看夕陽是那段日子里最喜歡做的事。每當到了黃昏時分,吃完晚飯,我總迫不及待地扯著外婆的衣角一路小跑著爬上村頭那座矮矮的山坡,在樹蔭下席地而坐,看著夕陽像遲暮的老人般一點一點地踱進山際。每到那時,霞光萬丈,絢麗無比。
而夕陽西下的地方,就是鼓手的家。
鼓手按輩分來說是我的舅舅,但我與他接觸不多,關于他的事情,大都是聽他人講的。聽外婆說,舅舅以前是縣文工團的首席打鼓手,一手好鼓打出了不小的名氣。“你舅舅經常去城里參加比賽,倒也拿了不少獎哩!”有一次坐在山坡上叨家常時,外婆自豪地講起了舅舅不凡的往事。“真的嗎?舅舅太厲害了!我也想跟舅舅學鼓!”我熱切地嚷道,一面又在腦海里不斷想象著自己打鼓時的威風神氣,不禁咯咯大笑起來。外婆先是一愣,隨即又欣慰一笑:“小鬼頭要真是這么想,舅舅是要高興壞嘍!”說完,寵溺地揉了揉我的額頭,將目光轉向村頭舅舅家,不再說話。夕陽的余暉幽幽地蝕著舅舅家緊閉的木質大門,行至門縫處,“倏”地被吞沒不見了。
日復一日伴隨著溫暖的夕陽,我慢慢長大了。近幾年來,隨著年歲的增長,外婆家也不再常去了,那抹美麗的夕陽也只能被無情地軋成了回憶封存了起來。
前些天放了小長假,也終于有了去外面走走的機會。一次飯桌上,母親不經意地提起外婆六十大壽在即,問我要不要去外婆家住幾天。“外婆家么?”我停下咀嚼喃喃道。細細想來,確實是已有好多年沒有去了。小橋流水,耕讀人家……觸碰這一切似是很久之前了。那就去吧!說走就走,整理好行裝,幾個小時的車程后,我便踏上了這片久違的土地。
外婆見我們來自然是很驚喜。聽說我要在這兒住上幾天,外婆更是喜不自禁,忙不迭叫上外公上樓打掃出兩間干凈的臥室,又馬不停蹄地下樓燒火做飯。“放假了就是要多來來外婆家嘛!”外婆興奮地說道。
我背著旅行包,心情愉悅地踩上已有些年代的木質樓梯。一樓的拐角處還掛著我小時候天馬行空的涂鴉,紙角泛黃,邊緣因卷起而變得松脆;走進二樓的臥室,小時候睡過的小床仍然安安靜靜地與墻比肩挨著,被子卻是嶄新的,疊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干狀整整齊齊地碼在床上。
房間不大,在靠窗的地方立著三只大衣柜,顯得空間狹小。我緩緩走近,卻驚訝地發現每只衣柜的門板上都鑲嵌著一張照片,每張都是合照。第一張還是黑白照,是我與外公外婆在村頭樹下拍的,那時還年輕的他們抱著我,笑逐顏開;第二張是我與父母——還記得是在鎮里的照相館拍的;看到最后一張時,我愣住了——那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陌生男子,抱著我開懷大笑。
樓梯響起“咯吱咯吱”的聲音。母親走了上來,端著一盤水果,笑著說道:“在看什么呢?”
我疑惑地指著第三張照片:“這是誰?”
母親湊近一看:“這是你的舅舅呀!”
“舅舅?”聽到這個稱謂,我不禁一怔,“是我那個打鼓手舅舅嗎?”
“是啊!明天中午就是外婆的壽宴,你舅舅應該也會來,到時候你就能見他一面了!”
我用手指輕輕摩挲著照片中的男人。“舅舅?”我喃喃道。照片上的他濃眉大眼,年輕瀟灑,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二
鄉村的清晨來得很早。天蒙蒙亮,窗外便隱隱約約傳來了鄰里街坊愉悅的問候。時而有三輪車不緊不慢地駛過,軋在石板路上,“轆轆”聲由遠及近,又漸行漸遠……
走下樓梯,家里已經開始緊張的運作,騰騰的熱氣縈繞在廚房,從鎮上請來的三位大廚正在有條不紊地大顯身手。走出大門,已有街坊鄰居早早來到。院子里燃起了紅蠟燭,明亮的火光跳動著,熱切地舔食著周邊的空氣,淡淡的溫熱環繞周身,讓人倍感溫暖。美好而愉快的一天,就從這溫情與欣喜中開始了。
忙忙碌碌中不知不覺到了中午,菜肴一樣樣呈現在圓桌上。賓客們陸陸續續地來了。一時間,家里人聲鼎沸。盛宴開始了。
“轟隆咚咚咚咚咚!”正在大家推杯換盞之時,院子里突然爆響起一陣激烈的打鼓聲——那是多么激烈綿密的鼓點!在排山倒海的雄渾之中,不時迸濺出幾簇清脆的擊鈴聲,嘈嘈切切,錯雜往復,壯哉!美哉!
“哦?是舅舅來了!”我內心一震。只見身邊的鄉親大聲叫好著跑出去迎了舅舅進屋。爽朗地大笑著,舅舅小心地摘下鼓放在一邊,在鄉親們的簇擁下入席了。
我偷偷地觀察著舅舅,卻著實吃了一驚!舅舅最多是四十出頭的年紀,卻是怎樣一副衰老的模樣!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他花白的頭發,稀稀拉拉的眉毛之上是車輪碾過一般的深深的皺紋;紫黑的皮膚更是顯得飽經滄桑;唯有那爽朗的大笑和炯炯有神的雙眼昭示著他正值壯年。“真的是他?”回想起昨天看到的照片,我甚至懷疑起了自己的眼睛。怎么回事?我疑惑地轉頭看母親,卻沒想到母親正低下頭悄悄抹著眼淚。
酒席散去,可這個疑惑一直縈繞在我心頭。
黃昏時分,在飯后談天說地的當兒,我踩著由暖金色霞光鋪就的鄉間小路,慢慢走著。忽然想起,這就是小時候每天和外婆必走的那條路,而路的盡頭,就是那座矮矮的山坡。這么多年過去了,小村變了很多,唯有這條小路沒有變。我一邊走,一邊拾起一路的回憶。不多時,路便到頭,眼前出現了兩條岔路。我正在猶豫該走哪邊,卻一眼望見了舅舅坐在一家院子里,細細地用一塊抹布拭著那只大紅鼓。
我悄悄走近,他仍然沒有發覺;我小聲地喚了聲“舅舅”,他才仿佛剛從夢中醒來,抬頭看我,略驚訝地道:“是外甥啊!怎么今天有工夫到舅舅這里來玩啊?”我不說話,輕輕地從旁邊扯來一條小板凳,挨著舅舅坐下。舅舅也不多言,繼續手頭未完成的工作。只見他用一塊濕抹布細細擦拭著象牙白色的鼓面和鮮紅色的木質鼓身,光從一角照來,愈發顯得一塵不染。一會兒工夫,舅舅拍拍雙手說道:“外甥,幫舅舅打兩碗水來。”我應了聲,悄悄進屋打水回來。舅舅朝自己的肩膀努了努嘴:“放這兒吧,舅舅今天給你表演一個。”準備就緒后,只見他雙腿一前一后扎了個馬步,深吸了一口氣,沖我微微一笑,便開始了他的表演。在一片低沉的鼓音之中,突然驚雷乍起,雄渾的鼓點似是萬頭巨獸在咆哮,卻又有一絲難以名狀的悲壯;手握鼓槌,他又開始了舞蹈。重槌頓首,鼓面緊繃顫抖,一下,一下,叩擊著我的心房。一段終了,他的雙手像畫天書般在空中掄著,旋即鏗鏘有力地敲在大鼓兩側的金鈴上,清脆的鈴聲如雨燕般穿梭在厚重的聲幕中,響徹云霄。排山倒海的氣勢中,石破天驚逗秋雨!
一曲終了,在一陣細密急促的鼓點中,他完成了自己的史詩。只見他緩緩取下肩頭的兩碗水——不溢不搖,正是完完整整地在那兒!
“好!”我不禁喊道,“舅舅太厲害了!我要學鼓!”
舅舅聽罷,兩眼放光;但又黯淡下去,最后竟止不住地啜泣起來:“外甥啊,我這鼓,這手藝怕是無法傳承了啊!現在的年輕人,又有哪個是真正地喜歡打鼓呢!一想到這門手藝要在我手上荒廢,我內心愧怍啊!”說完,竟埋頭哭起來。
我愣住了,不知所措。看舅舅沒有停下的意思,我悄悄站起身,內心卻五味雜陳。走出幾步路,回頭望著舅舅蒼老的背影。晚霞濃郁的金光灑在舅舅身上,那是多么凄美的風景。我想,舅舅何嘗不是那道不舍頹去的夕陽,心有余而力不足;而我們,也何嘗不是只能欣賞,而又無力挽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