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約克大學的酒鬼教授

李心培

一個人的內(nèi)心充滿了陽光，不僅能溫暖自己，同時也溫暖了所有他接觸到的人。在這個永不停息的世界里，當我們發(fā)現(xiàn)人心暖如初陽時，春天也就實實在在地走過來了。

在和多米尼克交往的日子里，旅館里還有一位怪人，大家都戲稱他為“教授”。他的生活習慣很怪，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半夜才回來，回來后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一兩點到廚房里弄點吃的，吃完后就又走了。大家都說他從下午喝到半夜，除回旅館睡覺，剩下的時間都在酒吧里，是個十足的酒鬼。

還有一怪是，他從來不理人，連個招呼都不打。甚至新來的客人偶爾向他問個好，他也低著腦袋走過去，跟沒聽見一樣。這樣的人能招人待見才怪呢。

第三怪是誰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他既然任人不理，也就沒人和他說話了。只是聽老板說，他曾在北約克大學教數(shù)學，因為經(jīng)常酗酒被開除了，于是大家就嘲笑地送了個“教授”的外號給他。

他在入住時登記的名字是約翰·白瑞，老板又偏說他登的是假名，于是他就徹底沒了名字。

大家對這個誰都不喜歡的人的非議，老板當然知道，但他說教授也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從不拖欠房租。每次到了付房租的時候，都是提前一天兩天就交了。要不是因為這，老板早就想把他轟走了。

對于一個這樣討人嫌的怪人，我自然也是順大流，入住后從未和他打過交道。雖然我和他都是長住戶，可幾乎沒說過話，這在我的旅行生涯里還是罕見的。因為我為人隨和，做的飯菜又香，做好飯菜之后又時常和住客分享，所以大家都很喜歡我，都親切地叫我愛麗絲。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一天晚上在廚房相遇了。

有一天我們回來晚了，冰箱里只有胡蘿卜和大蔥，所以我決定烙蔥花餅、炒胡蘿卜絲，再做一個甩袖湯。吃完飯我正在收拾衛(wèi)生，教授回來了。有兩個客人很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大約是因為他從來沒這么早回來過

他沒吃飯，一進廚房就開始找吃的，冰箱里只有一罐啤酒和幾個水果，看樣子他打算就拿它們當晚飯了。我實在看不下去，就把還剩的一張蔥花餅，用平底鍋烘熱了，米字刀切成一小牙一小牙的，擺好后還切了片胡蘿卜放在中間當花蕊，顯得挺美觀，然后給他端了過去。

我想，即使這人是人嫌狗不待見，也得吃飯呀。

他好像很意外，顯得有些緊張，雙手接過去，用西式吃法，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很優(yōu)雅地把餅切成小塊叉著吃。吃了兩塊，他的臉上突然現(xiàn)出了難得的笑容。我估計是第一塊直吞下去了，不知道啥滋味第二塊才品出味來。我心想，反正一張圓餅，米字刀切開，一共是8塊你可勁吃、慢慢嘗吧。我烙的蔥花餅一層一層的，別提多香了。

果然，他一連又吃了幾塊，嘴里不停地說“Delicious（美味）”盤里只剩下兩小塊時，他突然站起來，托著盤子走到我面前。我嚇了一跳，以為他沒吃夠，又來跟我要，那我可就真沒有了。誰知他深深地彎下腰給我鞠了一個躬，看來真是個怪人，連道謝的方式都這么奇怪。當他抬起頭時，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雙充滿了憂傷的大眼睛里射出了一縷光，我讀出來的意思是感謝以及些許的喜悅。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客廳看報紙，教授下了樓。他打扮得整整齊齊，西裝革履，還打了一條花色鮮艷的領帶，到了客廳的穿衣鏡前左照右照，還不時地用一把梳子梳梳頭發(fā)。這可真是“西洋景”，還沒人見過教授這么衣冠楚楚的樣子呢。不過他現(xiàn)在倒真有些教授的風采，神采奕奕，看樣子像是在等人。

老板猜測說，他一定是在等著見女朋友，可我總感覺不對。如果是第一次相親，一般人應該有些緊張或羞怯，但他的眼神里充滿了熱烈的期望，那是一種對親人的期盼與渴望。

只要外邊一有響聲，教授就會沖到門口打開門往外看。見不是自己要等的人后，他就又回大廳里轉(zhuǎn)圈，沒一會兒又去照鏡子。大家都很奇怪，不知道教授要接待什么客人。從昨天晚上開始教授就沒喝酒，今天早上8點又到了大廳，神經(jīng)兮兮的，一會兒進一會兒出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也沒見一個人來。

終于外面?zhèn)鱽砹似嚶暎⒖涕_門躥了出去。

我透過窗戶看見一輛車停在了門口，一個中年婦女坐在駕駛座上，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下車和他相擁在一起，叫他哥，原來是他的媽媽和妹妹來看他了。看來他也不是很冷酷無情的人，家里人來看他，竟高興得像個孩子。表面上的冷漠，掩蓋不了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

晚上他破天荒回來得很早，也沒有喝酒，只是安靜地坐在廚房里，等著有灶眼閑置下來好做飯。

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廚房里人很多。老板在做面條，多米尼克在做意大利蓋飯。因為大米是公用的，所以誰要做米飯都是燜一大鍋誰吃誰盛。我就和老伴兒商量，簡單地來個揚州炒飯就行，也不用再炒菜了，省得別人等著。于是我把香腸、胡蘿卜、黃瓜都切成丁，打了兩個雞蛋。準備炒飯的時候，突然想起教授還在等著，就多做了一點兒，然后盛了一大盤給他端過去。

他顯然很興奮，又一次露出了笑容，整個臉看起來都有了一些光澤，一掃往日的頹廢狀。見了親人以后，就是這樣由衷地高興，他臉上洋溢出來的那份喜悅，也深深地感染了我，我也替他高興。我生怕他接了炒飯再來一個90度的大鞠躬，所以放下飯就趕緊抽身走了。沒想到的是，晚上他也沒有出去喝酒，而是一反常態(tài)地坐在餐廳里似乎在等誰。客人們都有點奇怪，連老板都說“真新鮮啊”。

當我過去時，他站起來招呼我，示意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這么一個怪人會跟我說什么呢？他先為我兩次送他好吃的表示了感謝，看得出很誠懇。而且在沒有醉醺醺的狀態(tài)下，他的舉止談吐都很文雅，頗有點教授范兒

其實我也很愛喝酒，且和美食不能分開。我從不否認美食和美酒能帶給我們快樂。我喜歡那種被酒精帶入的意境，特別是在酒到半酣有微醺的感覺時。但我從不喝醉也鄙視那些發(fā)酒瘋沒有酒德的人。不過我喝酒的種類很雜，什么馬呀（馬提尼）牛啊（牛欄山二鍋頭）都能招呼。沒想到這點喜好終于派上了用場，讓我在青年旅館里和這個怪人有了點交集。兩個都是喝酒的人，溝通起來自然也順暢一些。

有意思的是，開場很尷尬，雙方都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們坐在那兒，都在謹慎地選擇措辭。我總算想到了他是數(shù)學教授，聽說有數(shù)學老師可以把圓周率背到小數(shù)點后100位，我便問他行嗎。

看來這是個他感興趣的問題，我剛一發(fā)出π的音，連3.1415926還沒讀完，他就迫不及待地接上去了，535897932384626……好家伙，一下子背出50多位。趁他喘氣的間隙，我連忙截住了他。他說這是小玩意兒，上中學時他就背下來了。我恭維他說：“你簡直是數(shù)學王子高斯。”他竟然毫不謙遜地說：“差不多，反正我是有天賦的。要不是后來出了事，我也早出成績了。”

我一向敬仰數(shù)學家陳景潤，他花費數(shù)十年的工夫，摘下了哥德巴赫猜想的桂冠，為祖國增添了榮耀。坐在我面前的這個人竟然也是個數(shù)學天才，我心中生出幾分敬意。他可能是太久沒有和人說話了，滔滔不絕地和我說了一個晚上。也許是我的談話切入點正中他的心懷，也許是他剛剛和親人見面的喜悅需要和別人分享，又沒有合適的人，于是正好在這個時間點上，我進入了。

不要小看蔥花餅和蛋炒飯的作用，他說從此認定我是個善良的、值得他信賴的人。他的這份信任讓我很感動，我深知每個人都需要色彩和他人給予的鼓勵，使黯淡失色的生命變得樂觀而富有激情。

我雖然無法馬上走進這個孤獨者的內(nèi)心世界，但至少了解到他并非是大家眼中的怪人。他也是有血有肉又有心的凡人，只是被塵埃遮擋了光華。重要的是，他沒有了信念。

信念是一種多么強大的力量，它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支撐著人們從絕望中走出，依然微笑著去面對人生。當他失去信念的時候，就會在紅塵中彷徨。他不知道路在何方，當然會痛苦，痛苦就借酒消愁。

反觀自己，我們不是也經(jīng)常會偏離最初的航向嗎？也會被外物所擾，常忽略心靈內(nèi)在的情感需求。經(jīng)過一次靈魂的梳理，經(jīng)過一些痛苦與掙扎，再達到彼岸的湍流中，誰不需一盞指路的明燈呢？

因為機緣，我來到了這個陷于困境的小伙子身旁，我覺得我應當幫助他。如果每個人都能點亮一盞照亮別人的燈，那么這個世界將會光明無比，溫暖如春。

基于這個心愿，我和小伙子聊了很多。他說從我和他的談話中感到一絲關愛，就像白天他媽媽和妹妹對他的一樣，讓他感覺溫馨。這一個晚上，我們之間的談話既順利也很坦誠，不知不覺已經(jīng)夜里12點多了。他是夜貓子的生活習慣，越晚睡越精神，我可撐不住，只好互道晚安，回房睡覺去了。

臨走時，我隨口說了一句，明天再聊吧。

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以往在國內(nèi)幫助過那些抑郁癥、自閉癥的年輕人，可是這樣酗酒的還是第一個碰上，我自己也缺乏信心，不知道對他能有什么幫助。畢竟他是外國人，和中國人的心理不一樣，我學的可是中國人的心理學。

我又回想了一下我們分手前說的最后一句話：“You had to control your-self and not go to pieces（你必須控制住自己，不讓自己垮掉）。”他當時很誠懇地回了一句：“愛麗絲的指點值得我深思。”我分析了一下，感覺還是有門兒，便安心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