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毅平
日本現代作家武者小路實篤(1885-1976),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了,但魯迅與他的一段因緣,留下了耐人尋味的懸念。
魯迅注意到武者小路實篤,是由于周作人的介紹。一九一八年五月的《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上發表了周作人的《讀武者小路君作〈一個青年的夢〉》,介紹了武者小路實篤一個反戰題材的四幕劇《一個青年的夢》(1916)。《一個青年的夢》作于一戰正酣時,反映了人類愛好和平的愿望。魯迅找來讀完后,“很受些感動:覺得思想很透徹,信心很強固,聲音也很真”(《譯者序》),于是從一九一九年八月二日開始翻譯它,從翌日至十月二十五日在北京《國民公報》的副刊上連載,后因《國民公報》遭禁而中斷。一九二○年一月至四月,全劇分四次刊載于《新青年》第七卷第二號至第五號上。一九二二年七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單行本。一九二七年九月,又由上海北新書局再版,至一九二九年三月三版,總印數已達六千。可以說,魯迅為該劇傾注了諸多精力。
由于周氏兄弟的介紹和翻譯,武者小路實篤成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在中國最知名的日本作家,《一個青年的夢》也成了當時在中國出版的少有的日本文學作品的單行本,有關情況在谷崎潤一郎的《上海交游記》(1926)中有所反映:“但據田(漢)、郭(沫若)兩君所言,實際上已有各種各樣的籌劃,日本作品的翻譯,去查詢一下的話也有相當不少,但許多人雖已將此譯成了中文,無奈一般的讀書界尚未對日本的東西產生很大的興趣,因此就很難作為單行本在書肆上出售。日本的作家中最廣為人知的是武者小路(實篤)氏和菊池(寬)氏。前者的作品譯出的有《一個青年的夢》《妹妹》;后者的作品有前述的《日本現代劇選》,像樣的出版物也就這些。其他的也有不時地在同人雜志上發表的,但這些雜志壽命都很短,才出版不久就馬上停刊了,因此從中收集翻譯作品不是件容易的事。”(《秦淮之夜》,徐靜波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
使魯迅感動的,并不僅僅是該劇中的反戰思想,也因為其中宣揚的反戰思想乃是超越國界的:“我對于‘人人都是人類的相待,不是國家的相待,才得永久和平,但非從民眾覺醒不可這意思,極以為然,而且也相信將來總要做到。”(《譯者序》)
讓魯迅覺得有希望的,是歐洲一戰時的情形:“現在國家這個東西,雖然依舊存在;但人的真性,卻一天比一天的流露:歐戰未完時候,在外國報紙上,時時可以看到兩軍在停戰中往來的美譚,戰后相愛的至情。他們雖然還蒙在國的鼓子里,然而已經像競走一般,走時是競爭者,走了是朋友了。”(《譯者序》)—可是一戰之后還有二戰,幸而魯迅沒有活著看到。
讓魯迅覺得絕望的,是“好戰”的國民性:“中國人自己誠然不善于戰爭,卻并沒有詛咒戰爭;自己誠然不愿出戰,卻并未同情于不愿出戰的他人;雖然想到自己,卻并沒有想到他人的自己。譬如現在論及日本并吞朝鮮的事,每每有‘朝鮮本我藩屬這一類話,只要聽這口氣,也足夠教人害怕了。所以我以為這劇本也很可以醫許多中國舊思想上的痼疾,因此也很有翻成中文的意義。”(《譯者序二》)魯迅以為,日本并吞朝鮮之事固然不對,但“朝鮮本我藩屬”也半斤八兩,都“并沒有想到他人的自己”—魯迅這里說的“他人”,應是指朝鮮半島人吧?
在能不能超越國家的障壁來反戰這一問題上,魯迅對比了中日國民的態度,不免揚日而抑華:“現在還沒有多人大叫,半夜里上了高樓撞一通警鐘。日本卻早有人叫了。他們總之幸福。但中國也仿佛很有許多人覺悟了。我卻依然恐怖,生怕是舊式的覺悟,將來仍然免不了落后。”(《譯者序》)日本的“早有人”,指的當然是武者小路實篤們;而中國的覺悟者,自然是指魯迅自己及周作人等。
在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事情也許果然是那樣的吧!
魯迅生前,與武者小路實篤有過一面之緣。魯迅在一九三六年五月五日的日記中,有“午后往內山書店見武者小路實篤氏”之記載。同年八月三十一日的日記里,還有“托內山君修函并寄《珂勒惠支版畫選集》一本往在柏林之武者小路實篤氏,托其轉致作者”之記載,那是魯迅去世前一個半月的事情。其時武者小路實篤正作歐游(那時橫光利一也正作歐游),一九三七年才回到日本。
然而魯迅去世得早,死在了中日戰爭爆發的前一年,甚至死在了武者小路實篤回到日本之前,來不及看到事情后來的發展與他逆料的恰恰相反:他所生怕的恐怖的“舊式的覺悟,將來仍然免不了落后”的結果,不是發生在國人身上,而恰恰是發生在日人身上,發生在使他感動、使他覺得“他們總之幸福”的武者小路實篤身上!
中日戰爭、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武者小路實篤放棄了反戰立場,轉而支持日本軍國主義,寫下了《大東亞戰爭私感》(1942)之類文章,主張突襲、肉彈、舍身的死亡美學:“我贊美為了超越死亡的東西而從容赴死。這是最美的死,也是超越生的死。”還試圖美化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太平洋戰爭有使亞洲各國人民從西歐資本主義及帝國主義的統治下解放出來的歷史作用,是有其進步的作用的。”
人可真是經不起夸呀!于是,《一個青年的夢》的存在,就成了對作者的一個絕妙諷刺和嘲弄;或者說,轉向后的武者小路實篤,用《大東亞戰爭私感》之類的文章,狠狠地扇了《一個青年的夢》一記耳光,使它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白日夢。
其實,當年日本并未實際參加一戰,所以《一個青年的夢》自可說些大話;等到日本實際發動戰爭了,《大東亞戰爭私感》也就登場了。武者小路實篤、菊池寬、佐藤春夫、橫光利一、太宰治以及其他許多日本作家,最后都擺脫不了“國家”的控制。
如果天假以年,魯迅活著看到中日戰爭的爆發,看到他為之感動的《一個青年的夢》的作者武者小路實篤的轉向,讀到武者小路實篤的《大東亞戰爭私感》,他會怎么想?
他會失望于自己對武者小路實篤的誤判嗎,就像他失望于自己曾經相信過的青年一樣?
而正是在這誤判中,浮現出魯迅天真的常人的一面。
不過,即使失望于自己的誤判,他也仍然會堅持他那超越國界的反戰思想,相信“現在”雖非其時,但“將來”總有希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