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精神癥候的深度剖示

鄭潤良

評論家李敬澤先生在一篇《為小說申辯》的文章中指出當下小說的困境在于太急于用好看的故事討好讀者，小說應該回到自己的本位。我非常贊同李先生的意見。的確，小說不能隨意降低自身的高度，不能淪為一種消遣性的文字游戲?，F實與理想境界總是存在差距，優秀的小說家應該著力揭示這種非理想狀態下人的現實處境與精神遭遇，以直面現實的精神迎接理想之光。在我看來，作家任玨方一直以來秉持這種創作精神，尤其重在通過作品達到對時代精神癥候的深度剖示，他的中篇小說新作《心臟病史》更是對這一創作要義的有力詮釋。

任玨方的作品數量不多，但幾乎篇篇精品。在近期的作品中，任玨方自如地游弋于鄉村與城市、歷史與現實之間，筆法犀利，為我們刻寫一幅幅生動的時代圖景。他的小說《失憶者》營造了一個真實而又荒誕的世界。小說處處洋溢王小波式的反諷和佯謬推理。1976年，少年“我”所生活的白云街是一個崇尚暴力的世界；“我”每次無緣無故被打得鼻青臉腫之后還要迎來母親的一頓痛揍，僅僅因為母親認為“連挨打都不會，你還能做什么！還能在這世上混嗎”。喜歡體罰學生的楊老師成為全校最受尊敬的老師，以至于“我”意外受傷失憶后的時光成為“我”人生中最美妙的時光，恢復后“我”還是故意傷害自己，使自己能夠重返失憶狀態。這種帶有黑色幽默色彩的敘述將那個反智、粗鄙的時代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引起較多關注的《愛別離》講述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關于“我父親母親”的不光彩的悲劇故事。作品通過第一人稱視角敘述“我”對屈辱死去的父母親，從鄙視、不解到認同、接受的心路歷程，最終揭示了“強奸犯”父親是自身魯莽行為和當時不完善法制環境的犧牲品，母親則更多死于村人的流言蜚語。作品展示了特殊政策時期夸張的法律服從于運動需要對青春生命與人性尊嚴的漠視。任玨方的歷史敘述頗見功力，而其現實書寫同樣犀利，往往借助一些含義雋永的意象表現作家對時代精神之疾的深刻觀照。王曉明先生曾經指出20世紀90年代以后主流社會存在的一種“新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認為人是首先需要滿足眼前物質利益的生物?！讹w舞的蝴蝶》揭示了這種“新意識形態”的無孔不入及其對人性的扭曲。張元的妻子劉麗因為張元無法滿足自己的消費欲望，棄他而去。張元的兒子張天天雖然留在張元身邊，但在張元的電動車與劉麗的奔馳之間，逐漸被后者的物質光環捕獲，開始以自己的父親為恥。張元在心理失衡中寄希望于通過傍富婆改變自己的處境，甚至不惜出賣良心，最終幸福卻離他越來越遙遠，如同一只奄奄一息的蝴蝶。小說《貓》則通過揭示眾人眼中的“成功人士”趙挺其實是一個病人，來戳穿這個時代“成功學”的幻象。作者并沒有簡單地滿足于表現趙挺的精神疾病，而是進一步揭示這個時代普遍的精神癥候，這是這篇小說的高明之處。

判斷一個作家的重要性關鍵在于看他能否抓住時代的核心命題，任玨方憑借他的敏感牢牢地抓住時代的精神癥候，抓住了時代的核心命題，這是他的優異之處?！缎呐K病史》提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命題：為什么我們不能相信愛情？不知道現實中的我們有多少人在面臨婚姻這人生大事時能夠把愛情放在第一位，小說中的母親是不相信愛情的，在她看來，不是門當戶對的愛情都是一種犯罪。任玨方的筆下沒有真正的惡人，“我”也不是一個十惡不赦之徒，只是一個全心全意愛護女兒、希望帶給她幸福的母親，但是，就是這樣一個母親，親手扼殺了女兒的愛情，也間接扼殺了她對音樂的夢想，使女兒生活在負罪與噩夢中，最終得了抑郁癥，而這位母親也因為這種家庭悲劇得了嚴重的心臟病。任玨方所要指出的不是一兩個人物的生理或心理疾病，而是這個時代的普遍性的精神癥候。這是一個功利氣息濃厚的時代，功利主義者憑借其發達的工具理性將一切納入自己的設計，連愛情這種朦朧美好的情感也被算計在內。作品中的母親就是這個功利時代的代言人，她以功利的眼光選擇丈夫，評價丈夫，在她看來，年輕時像瘋狗一樣愛她的丈夫是一個失敗者，除了可以供她隨意駕馭之外一無是處，是上不得臺面的。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希望女兒的成功能夠為她的人生加分，她設計好了女兒的人生路線，絕不允許她的人生旁逸斜出，所以才會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偷看她的日記，親手摧毀她的朦朧的愛情，雖然所有的一切都以對女兒的愛為理由。但她不知道，她的愛是充滿功利性的，她的愛已經遠離了真正的愛的本質，是一種粗暴的占有和控制，最終她把女兒和自己都逼上了絕境。任玨方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將人物的病癥推演到極致，也將這個時代的精神癥候展現得淋漓盡致。

任玨方是一個才華卓異的作者，對各種題材的處理都游刃有余。以往我對他創作的總體印象，曾經感覺他的題材、主題有不夠集中的地方，導致讀者和評論界對他的印象不夠深刻。但近年來，他的創作更加趨近于對時代精神癥候的深度剖示，力度和深度都在不斷強化，這是一個作家成熟的標志，也是一個重要作家出現的標志！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