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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歲

2018-10-14 17:22:32謝露露
福建文學 2018年8期

謝露露

吳順突然覺得孤單。

他最近剛下了一個決定,畢業后要去澳大利亞放羊。大家都有一點崇洋媚外的思想,家庭負擔得起的都流行把孩子送往國外留學。這對吳順來說顯然有點太異想天開了,家里人肯定不會支持。想到這里,他放下了手上的某個不知名作家為某個精神分裂癥畫家寫的自傳。這是吳順在中南農業大學圖書館里找到的第四本藝術家的傳記。吳順總結出這些人的共同點,成名前都貧困潦倒不為世人所理解,但是他們不管怎樣眾叛親離仍舊堅持自己的夢想,這些人必須有一些臭名昭著的缺點,比如好吃懶做、目中無人或者精神分裂。

吳順在白紙上胡亂地涂著,目光呆滯。夏天的陽光迅速地沿著桌子爬上他的右手,不一會兒便照到他慘白的臉上。

他本能地縮了一下眼睛,伸手將桌前的卷簾一拉,卷簾一動不動。不管拉哪一條,還是兩條一起拉都沒用。學校歷史不久但公共設施卻一副老舊模樣。窗戶頂部離得太高,看不清應該拉粗的一條還是細的一條。陽光越來越灼熱,吳順拽了這兩根粗細不同的繩子胡亂往下拉,卷簾發出吱吱的聲響,仍然一動不動。吳順有點著急,再暗暗用力一扯,便發出一聲尖銳的劃擦聲,讓人心里難受。周圍安靜看書的同學都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望向吳順,同時發現那卷簾終于動了,卻是升起而不是下降,此時陽光已經讓吳順睜不開眼睛。

他拿起桌上的四本書躡手躡腳離開了座位,一直走到了期刊閱覽處才找到位置。上面布滿灰塵,他就站在一排排報紙和期刊之間的過道上,繼續翻他的書。

過了好久吳順仍舊盯在那幾行字上,他現在不想看書,只是一味地胡思亂想。吳順發現在另一邊的過道上,閃過一個白色的身影。白色身影不停地來來回回走,突然還歡快地蹦起來。白色身影也感覺到這邊有人,朝著夾縫張望,剛好與吳順呆滯的眼光對視。兩個人一陣莫名其妙的尷尬。為了掩飾這種尷尬,吳順假裝低頭看手上的書。剛才看到的女孩,吳順好像在哪里見過。到脖子邊的烏黑柔順的齊短發,輪廓并不鮮明的五官大小剛剛好,加上額頭上一片歪歪斜斜的劉海,吳順想起了插畫里的茄子姑娘。

茄子過了一會兒就離開了圖書館。吳順重新覺得孤獨得要死,不過相比剛才的孤獨感已經好多了,因為發現了另一個無所事事的同類,對于自己無聊狀態的罪惡感稍稍釋然了一些。

吳順是從小就這么白的。他的父母原本在鎮上開辦服裝廠,后來又弄起了房地產,可以說在城鎮上是數一數二的富人。生意有了起色時夫妻莫名其妙離了婚,那時吳順只有兩歲。母親年輕時長得非常漂亮高挑,而父親則因矮小肥胖而顯得笨拙。吳順小時候長得像父親那樣的矮矮胖胖,像個皮球,又遺傳了母親的白膚色。這種又白又胖在上學時候是一種恥辱,讓他受盡恥笑。好在后來母親的基因逐漸占了上風。

離了婚之后母親就很少來看吳順,吳順對她自然也沒有太多感情。其實父母之間的事情他根本就不抱好奇心。從小跟著奶奶和姑姑在村里長大,最常聽見她們談起的就是“那個壞女人”,后來才知道那就是在說他的母親。

吳順的后媽姓王,剛開始吳順很有禮貌地稱呼她為王阿姨。等到她與父親結婚后,不得不改口叫“媽”,就不是很喜歡見到她了。“媽媽”這個詞在他看來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似乎這個世界上沒什么人有資格能符合他對“媽媽”一詞的想象。吳順不好再繼續叫“王阿姨”,索性就開始躲避她和父親。加上王阿姨太過清瘦的緣故,他那時候只對胖子有親切感。

吳順從小就和奶奶一起生活。吳老太太因為吳順從小就沒有母親的照顧,父親也不在身邊,自然對他十分疼愛。他上幼稚園的時候因為不想離開奶奶而號啕大哭,上小學因為常被幾個調皮的男孩欺負而想要逃課。兩個姑姑因此嘲笑他像個女孩兒似的。五六歲的小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而且很強烈。大人們以為小孩子沒有記憶力,也沒有感情,其實不是這樣的。吳順現在或許記不起具體的情景,但那種恥辱感至今印象深刻。

吳順記憶之中唯一一次差點揮起拳頭是在他上小學三年級時。那次課上到了一半,電閃雷鳴,下起了很急的雨。等到雨稍微小一點,教室窗口出現了吳奶奶的身影,那時候她的頭發還不像今天完全花白,而是燙成微卷。穿著紅花綠葉相間的紅色衣服,五根手指抓住窗戶的欄桿,無名指上碩大的黃金戒指閃閃發光。她還沒找到吳順時,吳順已經看到一個穿著過于鮮艷的老太太趴在窗戶上張望。那時吳順正處在一個極為敏感和要面子的年紀,此時血液往頭頂上涌,恨不得底下有個洞可以鉆進去。他用數學課本把臉嚴嚴實實地遮住,希望奶奶可以走開。誰知道老師發現了奶奶,家長給孩子送傘其實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老師走到門外,問道:“阿姨,您找誰呢?”

奶奶一臉笑容:“老師啊,我給阿肥送傘。”

老師還沒明白阿肥是誰時,班里的人一陣爆笑。其中一個經常欺負吳順的叫鄭凱的孩子站在教室最后面的椅子上故意發出“哈哈哈哈”的大笑,每個“哈”都因為大聲響亮而顯得特別故意。他還故意學著吳奶奶說話:“肥肥啊,奶奶來給你送傘了!”吳順坐在座位上,臉上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白,手握緊了拳頭。正想著應該不顧一切沖上去給鄭凱兩個拳頭,是個男的都會這么做的。吳順下定了決心要捍衛自己的尊嚴,可是屁股就是粘在凳子上起不來。全班的笑聲越來越放肆,他的表情越來越僵硬。心底里說服自己這是一次教訓那些嘲笑他的人的好機會。好不容易感情說服了理智,理智說服了屁股,可是在屁股剛要離開凳子的時候老師走了過來,將一把上面印著很多小白兔的傘遞給吳順。吳順的臉又紅了一陣。

在搬到鎮上之前,吳順和奶奶住在鄉下老家的四層樓房里。樓房后面繞過一條細細的小道是一片香蕉林,吳順高興或者不高興都喜歡沿著小道奔跑,那時候的孤獨感并不像長大了那么難受,反而是神秘的和自我感覺良好的。他會一直跑到香蕉林里,對著香蕉自言自語。在這片香蕉林里,吳順變換過無數個夢想。小學作文里他寫自己將會成為一個科學家,但是真正的夢想太神圣所以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讓別人知道。這個夢想被他叫作武俠夢。那時一個矮胖的身影經常出現在香蕉林中。他腦海中的場景發生在一片茂密的樹林里面。樹林中突然出現了一個神秘乞丐,在和他有過幾段對話之后,傳授給他七七四十九式武林絕招,賦予他某個神秘而偉大的任務。吳順在幻想中一遍一遍打倒對手鄭凱那伙人。鄭凱可以是江湖小人或者假冒的丐幫幫主。一個矮胖的身影撿起一根樹枝,在香蕉林里追趕林中的野雞,那是吳順最開心的消遣。

吳順常常自由自在地瘋跑,在初二的暑假里像竹筍一樣突然長高。就像電影里的畫面一樣:一個小男孩早晨沿著四百米的校道汗流浹背地奔跑,大腿上、肚子上和臉上的贅肉隨著奔跑一顫一顫,眼睛由于臉上的贅肉和陽光的照耀無法睜開。而到了黃昏,迎面跑來的卻是一個身材勻稱的青少年,面無表情時有點憂郁,笑起來卻帶著幾分傻氣。十五歲的吳順已經完全找不到五歲時的吳順的影子,唯一不變的,就是像他母親一樣白得類似白種人的皮膚,偶爾給人一種病態的錯覺。

即使吳順變得英俊,他仍然沒什么談得來的朋友。不知道為什么那個時候,小孩子對富人都是既羨慕又仇視。嚴格說,吳順算不上是“富二代”,只是在經濟落后的村莊里,有一個在城鎮里做生意的父親,就足夠蓋得起村里面最高的樓房。吳順的父母已經離婚多年,卻仍然是村子里人們談論的對象。小孩子也喜歡學著大人們用成熟的口吻談論這些閑事。他們說,吳順的媽媽跟著別人走了。那些小孩會裝出老成的樣子加上一兩句評論,“人還是不能太有錢,聽人說有錢人都會離婚。”那副樣子儼然是他們父母的模樣。

吳順已經不是那個自卑的小胖子了,但是也總不太愛說話。一點小事都能喚起他內心深處深藏的來自兒童時期的自卑感,就比如,他特別白。他覺得這個和別人不一樣,所以感到自卑。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富二代”,他既看不起“富二代”,也看不起村里那些沒見識的小孩。高中時候他與奶奶搬到鎮上,為的是能讓他在紀律嚴明、應試教育成績突出的重點高中就讀。這所高中校風良好歸功于古板而沒有人性化的教條。學生被要求日復一日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頂著差不多的發型——女生是齊肩以上的短發,男生必須是圓寸頭。校長每天擋在校門口查看儀容儀表,手里拿著一把剪刀,哪個學生不符合標準就會被就地削發。全體同學怨聲載道,但是其中一些人也不自覺地從中獲益,比如女孩子可以避免花半個小時甚至更長的時間為思考今天的著裝而糾結,比如貧困的學生可以掩飾沒有新衣服穿的尷尬。學校還有一條規定就是男女生之間的距離不能小于四十厘米,一旦發現男女交往過密,那可是要扭送至廣播站念檢討書的。這種紀律嚴明泯滅個性的教育方式毋庸置疑地成功培養出一批又一批考上重點大學的學生。

應試教育抹殺了想象力,吳順也不例外,他再也不會做那個武俠的夢。高中時他的夢想是成為搖滾樂隊的主唱。那是因為某一天他在城市里看到街頭賣藝的搖滾歌手,覺得他們真酷。齊肩的長發,鼻子上穿著釘子,沙啞的聲音唱著林肯公園的In the End,讓吳順莫名其妙地熱血沸騰。

他沒有為夢想付出過行動,在姑姑和奶奶的眼中,他是一個不需要擔心的好學生,她們也不會因為他缺少像別的孩子一樣的叛逆期而感到奇怪。吳順越長大越覺得家里人雖對他十分照顧,可是卻不感興趣。他們對他在做什么或者想什么一點好奇心都沒有。他有什么困惑都是上網詢問。他在一個songs的音樂網站里,注冊了一個名叫海闊天空的賬號,開始在上面關注關于搖滾音樂的一切。他通過各種渠道購買黑膠唱片,除此之外還向網友求助生活中他想不通的問題,小到“如何才能變黑”,大到“便秘是否可以吃榴梿”,諸如此類。當然,他也經常回答別人的困惑。

高考的時候,吳順以不高不低的尷尬成績剛好踩在了一本分數線上,他想報考藝術學校,這樣離夢想近一點。可是平時不怎么關心他的家人卻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指,手畫腳地指導他填報志愿。

放榜的第一天,父親知道吳順考上一本,高興得不得了,特地坐車回來沾染一點神氣。吳順知道王阿姨也回來了,就躲在廁所里假裝便秘。直到吳老太太過來敲門,確定他沒有掉進坑里。吳順并不討厭王阿姨,卻是特別討厭見到她,因為不熟的緣故又要維持一種客套,就像束手束腳一樣的讓人難過。

吳順不知道普通高考不能選擇藝術類專業,暗自下定決心報尖山大學的音樂系,里面有作曲方向。父親震驚地問:“你考上一本,為啥選擇普通高校?”

“我想學藝術。”

“藝術?你要學什么藝術?我跟你說,學藝術沒前途。”

“我只想做我喜歡的事情。”

“那你告訴我你喜歡什么專業?”

“我喜歡畫畫。”吳順的謊言脫口而出,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撒謊,或許是不希望自己真實的想法被別人嘲笑。

“畫畫可以作為一種業余愛好。你難道還想當職業畫家啊?學好物理化,走遍天下都有飯吃。”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決定。”

吳順回房間一腳用力把門踹上。父親怒罵著:“這小子心變野了,不愧是他媽生的。”然后越想越覺得吳順長得一點也不像自己,不禁罵了幾句粗話。

吳順已經習慣了父親平時對他漠不關心,畢竟自己也不是喜歡被束縛的人,但是現在父親突然關心他,反而觸動了他對于父親平時不聞不問的不滿。也有可能是吳順的叛逆期延后了,所以他現在特別想要做出什么事情來讓自己親近的人生氣。看見他父親和奶奶對他失望,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感。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躺在床上想著,自己并無任何音樂天賦,或者也只是他們說的三分鐘熱度吧。

半夜睡不著,他起來打開電腦,開始在網上搜索各種專業的信息。看到藝術道路上面會遇到的種種困難,不禁內心開始動搖。

到了報志愿的那一天,根據各種權衡取舍,他最終選擇了中南農業大學。然而由于分數不夠,被調劑到了工商管理這個專業。

離家到另一個城市上大學,吳順開始是興奮的。在城市里沒人會罵他是“富二代”,沒人知道曾經他是一個懦弱的胖子,他可以重新開始營造一個形象,擺脫之前憂郁的小孩子氣,開始認識新的朋友,過新的生活。他變得積極主動,面試學校各種部門,后來加入了學院的宣傳小組。

只是一個學期不到,吳順就開始感到這種生活有如雞肋。每個人都好像很忙的樣子,自己淹沒在茫茫人海里找不到存在感。小時候因為與眾不同而自卑,現在因為無法與眾不同而更加自卑。原本以為高考過后就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比如學吉他,比如旅行。可是現在大學有一大堆時間卻沒有自由。每天上著雞肋般的課。吳順對社團也失去了興趣,他覺得學生會就是在自己制造問題然后解決問題,故意營造出一套人情世故。吳順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懷念那個古板的沒有人性的高中,那時候雖像是蹲坐監獄的犯人,前方還有個盼頭,就是有朝一日能獲得自由。準備高考時,能夠偷偷地上網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和朋友游手好閑談天說地似乎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可是現在吳順有大把時間上網,卻常常對著電腦發呆;有大把時間睡覺,卻還常常失眠;有很多時間走街串巷吃吃喝喝,卻總覺得內心不太自在。吳順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認為可能是那個古板的學校培養出某種輕微的苦行主義價值取向,如果日子不夠艱難折騰就不會感到踏實,無所事事就是一種罪惡。但是他無所事事的時候想到的就只有盡情揮霍享樂,這樣又重新加深了罪惡感。現在的吳順突然又找不到生活的意義。那種迷茫的表情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

上管理課的時候,老師正在談她上個月送女兒到美國讀書的情景。吳順坐在第一排睡覺,感到后面有只筆在戳他的后背。

吳順回過頭一看,是原先宣傳部里面的陳浩平。陳浩平總是一臉正氣的樣子,所以吳順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們并不是一路的人。

“難得你今天坐在第一排。”陳浩平的眼鏡框后面是一對露著揶揄笑意的眼神。

“今天來晚了。后面的座位都被人占了。”

“喂,最近開會怎么沒看到你?”

“我退出部門了。”

“為什么?你很忙啊?”

“沒有啊,只是覺得很無聊。整天忙著開會,沒意思。”

陳浩平很驚訝,還想再問什么的時候,下課鈴聲響了,于是他對吳順說:“走,一起去吃飯。”

這個點下課的人很多,他們走到食堂的時候幾乎沒有位置了,只能站在旁邊等別人吃完。

陳浩平說:“加入學生組織還是好的,可以學到不少東西。”

“學到沒事找事的東西。”

陳浩平覺得無趣,便換了一個話題。

“你經常去圖書館啊?”

“是啊,去那里吹空調。”

“我也經常去,我在三樓,透過玻璃窗經常看到你坐在二樓那里。”

“你看什么書?”

“最近在看《時間管理》,這學期計劃看完十本書。現在是第三本。”

吳順并沒有回答,低頭繼續吃他的飯。他挑了一塊雞肉,看了看又放回盤子里去,撿起另外一塊看了看,嫌棄地放進嘴里:“我都不知道學校的雞究竟是哪個部位。”

從此以后,陳浩平在三樓圖書館繞過二樓的時候,總會戳一下吳順的后背,示意他一起去吃飯。時間久了也就心照不宣了。吳順也會在樓道處提前等他。陳浩平把吳順當成潛在志同道合者,因為之前一直見他在圖書館,就覺得此人一定是好學之輩。“交值得學習的朋友”被陳浩平寫在他私人行為準則的第五條里面。

吳順第一次見到陳浩平時卻不怎么喜歡這個家伙。那時是在宣傳部面試會上面,陳浩平表現出一副積極的樣子,開會時熱烈討論,把吳順眼里“沒事找事”的事情正兒八經地做了。吳順也不明白為什么他有點瞧不起陳浩平。當然他的傲慢叛逆的心理活動永遠無法從表面上看出來。

這天陳浩平從圖書館里出來。吳順看他拿著新的一本書,揶揄地問道:“計劃中的第五本?”

“是的,《職業規劃》。寫得非常不錯。你也可以看一下,關于職業規劃。”

“我從來不看這類書。”

陳浩平感受得到吳順輕蔑的語氣,有點好奇地問:“為什么?你平時看什么書?”

吳順也覺察到自己的輕蔑,為了彌補這個過失,他笑了一笑:“我過去也看這種書,可是覺得一個人把人生都規劃完了,還有什么意思?”

陳浩平不同意他的說法,他心里想到,吳順雖然已經是大學生了,身上還透著一股孩子般的憤青氣質。他或許不是自己所認為的能夠分享讀書心得的人,但是對他還是充滿興趣的,因為吳順像是曾經的那個自己。

而在吳順眼里,他一點也不想和陳浩平聊人生理想這些虛空的話題。陳浩平是個很不錯的飯友,吃飯速度基本和自己一致。并且吳順再不用對著白米飯自言自語。

這一天他們兩個走出圖書館時,看到前面有一個瘦小的女生,陳浩平喊了一句:“胡小米。”

前面的女生回過頭來,瞇著眼睛認不出是誰,等到他們走近的時候,才笑著說:“陳浩平是你啊,不好意思我最近近視又加深了。”

吳順第一眼就認出她是上次那個茄子姑娘,這次近距離地看到她,覺得她的實際身高比印象中的要高了些。

陳浩平問她:“去吃飯嗎?一個人?”

“是啊,平常都是一個人去食堂吃飯。室友都是在寢室里面煮。”

“你們宿舍還有煮飯用具啊。”

聊著聊著就走到了食堂。這次避過下課的高峰期,三個人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吳順坐在陳浩平的旁邊,胡小米坐在陳浩平的對面。

陳浩平這才記起吳順的存在,就向胡小米介紹道:“這是吳順,也是工管學院的。”

胡小米對吳順點了下頭,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笑著說:“我經常在圖書館看到你。”

“是嗎?我好像也見過你。”

胡小米吃得比較慢,吳順無所事事地翻起了手機,看到在songs社交網站上新注冊的賬號“吳大爺”又增加了新的粉絲。“吳大爺”沒想到自己在論壇上發表的文章也有了新回復,他已經習慣了自己無聊的時候在上面自言自語,偶爾發表一下對墮落大學生活的感想,也就是這篇滿腹牢騷的文章引來了許多同樣滿腹牢騷的同齡人的注意。吳順看著他們的留言,覺得在世界上很多個角落,還是有很多和自己看法一樣的人。他曾經注冊了“吳先生”“吳爺爺”“吳小爺”“吳先森”等等,后來覺得這些名字聯系太緊密,容易出現破綻,于是就又注冊了“一個人生活”“嶄新的胖子”,無關緊要的賬號就用數字命名。后來他自己也忘記了一共注冊過多少賬號。“吳先生”上面主要是一些熟識的人,以前也胡亂發表一些當時看來“頗有見地”的文章,有點“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霸氣,談論對人生的思考、對社會事件的看法等,這些東西隔一兩個月就覺得幼稚死了必須刪掉。這個賬號上面有吳順從小學到高中積累起來的幾個心儀的女生,現在雖沒有什么交集,吳順還是會關注她們發表的動態,自然而然地認為她們也會關注自己的動態,所以現在覺得自己應該更加成熟一點,不要把自己內心的想法都像做個presentation一樣展示在上面——沒有比這樣做更愚蠢的了。他把內心活動換了一個“吳大爺”賬號來展示,上面都是陌生網友,所以無所顧忌。

吳順看胡小米吃完了,就問她:“有沒有玩songs?”

陳浩平插嘴說:“她賬號就叫‘胡小米。”

吳順搜索到了十幾個叫“胡小米”的賬號,胡小米指著那個金發紅唇女郎的頭像,說那就是她的賬號。

陳浩平搶過手機一看,說:“你又換頭像啊,你好像幾天就換一次頭像,QQ也是,而且經常改簽名。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

“根據不同心情改不同的風格。”胡小米正在偷偷暗戀高中班上一個男同學,常常為了他改社交網絡的個人信息,希望引起他的注意。

吳順問:“你多重人格嗎?”

胡小米哈哈一笑。這年頭年輕人喜歡給自己貼上某種精神疾病的標簽,諸如什么“人格分裂”“強迫癥”“恐慌癥”,或者聽起來更上檔次的“反社會性人格異常”。造成這種風氣的原因還無從知曉。吳順覺得也許是大家對于千篇一律的平庸的恐慌造成的,想要讓自己沾染一點疾病痛苦的憂郁氣息來找存在感。

陳浩平就沒想到這一點,不過他卻說出了一句大實話:“女人都這樣無聊。”

吳順最先開始感到生活庸庸碌碌沒什么新鮮勁。他覺得自己應該去做點什么才是,可是又不知道做什么,好像什么都不是很有意思。自己剛開學時候的目標是去澳大利亞放羊,可是他現在懷疑這個想法是虛偽的,因為他不喜歡動物,又怎么能整天跟一群羊在一起呢?他開始思考自己究竟要干啥。換了無數個想法之后,他決定自己要成為一個畫家。在圖書館的時候潛意識里很喜歡看藝術家的自傳,說明自己喜歡藝術。或者就像之前那些流浪歌手一樣,他最后會成為一個流浪的畫家,衣衫襤褸,手持畫筆在世界各處美麗的街道上畫畫,某天成了一個為人所熟知的畫家,名利雙收,受人尊敬。他開始想著,法國是產生藝術家的國度,那么畢業后去法國吧。吳順有了這個目標,覺得渾身來勁了許多,一下課就去圖書館借了幾本法語自學教程。

陳浩平是在看完他的《職業規劃》之后開始想要改變的。他充滿正氣的臉現在出現了一絲迷茫。書上說,大一就要開始規劃好自己大學四年,究竟要走什么樣的道路。他吃完晚飯后在操場散步時向吳順和胡小米坦言自己的迷茫。

“我現在完全沒有頭緒自己要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你正在走路。”

“我是指,我的方向,我畢業以后的規劃。”

“學霸也迷茫啊?”

陳浩平嚴肅對待一個問題的時候,特別討厭吳順的嬉皮笑臉。

胡小米取笑他說:“你也想得太遠了。”

“遠嗎?不遠。你看大一上學期過得那么快。四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的。”

“你們覺得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好人。”

陳浩平突然覺得自己和這兩個家伙沒有共同話題。

吳順自顧自地看著自己的左腳和右腳機械地往前一步一步前進,兩手插在牛仔褲袋里跟在他們后面,聽到前面的陳浩平嘆了一口氣。胡小米雙手一拍,沒頭沒腦地說道:“我們聊點別的吧。這么嚴肅的話題想它干嗎啊?”

“聊什么?我知道你們女生就喜歡聊八卦。”

“你不提八卦我還不想問你。林晴上哪個大學了?”

“她去了尖山大學學表演。”

吳順聽到尖山大學,心生好奇,就走上來加入他們的談話。

“你們說誰去了尖山大學?我美麗羞澀的夢。”

“林晴。”

“誰是林晴?”

“他女朋友啊!”胡小米說。

“現在不是了。”陳浩平面無表情道。

“看不出你這種學霸也有女朋友。”吳順搶在胡小米反應過來前就說了。

胡小米瞪大了兩眼,向前走了一步,停下來望著陳浩平,激動地說:“你們怎么可能分手?當初你高考的分數至少能上省內985吧。不是就為了林晴報了南方的學校嗎?”

“沒那么夸張,能上985肯定不到這破學校來。”

吳順想不到陳浩平居然是個“有故事”的人,突然就刮目相看,說道:“啊,你居然是會為了美色而放棄前程的人。”

“美色你去死。”

陳浩平覺得吳順對他有好奇感是很難得的。

胡小米接著說:“為什么?我太好奇了。”

陳浩平用一種看破紅塵的語氣說道:“其實學生時代的戀情有幾對能成功的?走著走著看見的目標不同,也就結束了。”

“我以為你們會不一樣。”胡小米一方面嘆息不已,一方面又有點幸災樂禍。她現在覺得自己從來不曾真正為情所困是明智的選擇。

陳浩平接著說:“我高考的時候確實不是很希望自己能考得好,這樣或許能跟她拉近距離。后來我考得不好,她更失常。但是她家里有錢,就報了尖山大學的表演專業。我就跟著她報了這里的大學。我說服父母說南方沿海經濟發達,雖然學校一般,但是以后就業好。”

“然后呢?”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覺得還是有差距吧。”

“什么差距?”

“看待問題的差距。”陳浩平故意調侃地說,“學歷差距,價值觀還是會出現問題的。”

“放屁!”

吳順哈了一聲:“胡小米,你好粗俗。”

胡小米覺得自己太激動了,把剩下的激動化作一個錘子砸在吳順身上。吳順做出好痛的樣子。

陳浩平說:“喂喂喂,你們別打情罵俏了。其實吧,就是很自然地分了,久了慢慢就沒感覺了。”

“高中三年都過來了。”

“不知道。慢慢地好像在一起沒話說,很壓抑。”陳浩平仿佛陷入沉思,看到胡小米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接著說,“導火線就是上次她去做一個兼職。老板給她一個假的身份證,去銀行不知道搞些什么,一次80塊錢。”

“這是什么兼職?”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那個老板從哪里拿來一大堆假的身份證。”

胡小米迷惑地問:“那些身份證是哪里來的?是違法的嗎?”

“肯定是違法的啊。我也不知道他們搞什么。反正這不是重點。我覺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替誰做事,就勸她不要再繼續做這個兼職了。可是她不聽,說就算她不做,也照樣有人去做。錢讓別人賺了,還不如自己賺。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她好陌生,好像以前并沒有了解過她。我覺得我們的價值觀不同。”

黃昏的操場,微風輕輕吹著,吳順看著陳浩平一臉正氣的樣子,覺得他什么東西都要上升到諸如價值、觀人生觀的高度。雖然偶爾自己也是這樣,可是還是忍不住鄙視他。心里想著要笑,嘴上不由自主裂開笑容。

胡小米卻像是懂了似的點點頭,轉頭看見吳順在笑,朝他皺了皺眉頭。

夜晚不知不覺降臨。現在已是夏天的尾巴。晚風微涼,操場榕樹下的石凳上坐著一對對情侶。三個人在昏黃的路燈下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一條石頭小路,往學校里的生態廣場走去,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陳浩平在心里劃掉了大學行為準則的第四條計劃——在大學里找一個女朋友。他從林晴身上得出一個冷冰冰的結論:學生時代的價值觀并沒有定型,兩個人難免走著走著就到了分岔路口。這樣想著,連他自己也覺得詫異,一個失戀的人,居然能夠這么理性地分析眼前的狀況,多少顯得沒人情味了。于是陳浩平容許自己拿出幾天的時間來墮落,算是對自己初戀的告別。

吳順抬頭數著星星,情不自禁地說:“沒想到這種城市也有星星。我第一次來學校最失望的事情,就是在晚上看不到在家里的那種星星。”胡小米抬頭看了一下天空。一陣風吹來,帶來樹葉青澀的味道。她在夏天的時候走過廣場,草叢都冒著一股西瓜味,而現在更像是剛下過雨后的清新的味道,帶著南方特有的濕氣。

天漸漸地就冷了。北方來的胡小米特別受不了南方這種濕冷的天氣。整天穿得如同一個球一樣。吳順取笑她說:“怎么,北方人不是應該很耐寒嗎?”

“我們那邊冬天都有暖氣的。這里又冷又濕,住久了該不會得風濕吧!連我的電腦也凍壞了,最近總死機。”

“吶!”胡小米說著從書包里拿出她的筆記本。

“這不是好好的嗎?”

“有時打開的時候是黑屏,現在不知道怎么就好了。你看,我打開這個界面,出現的卻是另一個軟件的界面。”

“我認識一個師弟,專門幫學院的人修電腦,我給你他的聯系方式吧。”

“我不認識他啊。”

“他是學院網絡部門的,幫助維護校園網的。”吳順說,“不然我叫他找你吧。”

下午胡小米還在午睡的時候就接到一個陌生來電。她沒有想到是來修電腦的師弟。胡小米有接電話恐懼癥,有時候即使是認識的人也要猶豫好久才接,更別說是陌生的號碼。這可能是小時候留下的陰影。胡小米出生的那幾年計劃生育執行得非常嚴格,她上頭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所以她是體制之外的漏網之魚。一有人來按門鈴,胡小米就被大人搬到隱蔽的房間藏起來,更不許她隨便接電話。有一次她接了陌生電話,被父親嚴厲訓斥,那年她也才四五歲,父親那么兇,讓她覺得太委屈了。她從此對電話鈴聲或門鈴都有一種恐懼感。直到今天,她對陌生電話還是有一絲狐疑,要鼓起勇氣才能接聽。

胡小米剛湊夠接電話的勇氣時對方已經掛掉了。過了一會兒,外面有人敲門:“請問是師姐要修電腦嗎?”

寢室里的人聽見男生的聲音,趕緊收拾好形象,把蹺在桌子上的腳拿下來,或者把掛在椅子上的內衣塞到被子里。胡小米從床上下來,喊了一聲:“進來吧。”

謝軍一臉害羞地出現在門后邊。雖然經常到女生宿舍幫忙修電腦,他還是顯得很拘謹:“聽吳順師兄說你們宿舍有人電腦壞了。”

“是我的電腦出現了問題。”

胡小米的舍友打趣地跟謝軍說:“師姐總瀏覽不良網頁,估計是中毒了。”

謝軍看到胡小米給了舍友一個大白眼,羞澀地笑起來。

師弟弄完之后遞上一張名片,上面寫著“校園網絡維修小組:謝軍”,“這是我的手機號和QQ,你以后有什么問題可以發信息給我。我就不用過來了。”

國慶節學校在大禮堂舉辦了文藝晚會。陳浩平很早就來到禮堂,順便幫吳順占了一個位置。幾乎每個年級都精心準備了一個節目。平時看著內向的人突然上臺一展歌喉,讓人刮目相看。還有表演二胡古箏的,拉小提琴的,跳街舞的或者唱京劇的。

“別看我們學校爛,其實還挺藏龍臥虎的。”陳浩平向吳順感慨道。

“你面前就是一個。”

“你?算了吧。你除了吃飯還能做啥?”

“那你呢?”

“唉,其實真覺得自己毫無特長。”

陳浩平這種示弱反而讓吳順不習慣。

“其實你也不錯。”

“真的?你指什么?”

吳順覺得這分明是想讓自己夸他。

“你會辯論。”

“誰都可以。”

“我就不可以。”

“你的特長是心態好,時間多。”

“干嘛對自己要求那么高?”

“你為什么自暴自棄?”

“我哪里有自暴自棄?”吳順覺得自己要開導一下陳浩平,“人要有田忌賽馬的心態,和瞎子比視力,和美國總統比中文流利,和詩人比長相。這樣你的生活會充滿陽光。”

“田忌賽馬是這樣用的嗎?”

陳浩平沉思了一下:“為什么詩人就要長得丑?”

“長得丑才要逃避到自己的詩意世界去。”

“誰告訴你的?”

吳順覺得陳浩平真婆婆媽媽,于是問他:“你為什么那么婆婆媽媽?”

“萬一詩人比我們帥怎么辦?”

“你尿尿比他們快,笑點比他們高,吃得比他們多,這樣比較沒完沒了,總有你贏的地方。”

“你心態真好。”

“很多人都跟我這么說——別這么含情脈脈地看著我。”

表演結束后,陳浩平問吳順國慶期間要不要去電影院看電影。

吳順一副沒有興趣的樣子:“你要是美女我就和你去。”

“我很久沒看電影了。”

“看電影在宿舍看就好啦。”

“那多沒情趣。”

“要情趣很簡單,拿個被子把頭和電腦罩在一起。然后我在我宿舍,你在你宿舍,我們說好某一秒同時播放。”

“和我去電影院怎么了?你不能搞性別歧視啊。不然,要不要出游?”

吳順笑了一笑,問:“你的計劃里是不是有‘要有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陳浩平嚇了一跳,不會自己寫在日記本里的計劃被吳順看到了吧?但又覺得不可能。于是說:“7天假期待在宿舍太無聊了。”

“那么你想去哪里?國慶到處塞車,去哪里都是看人。”

“我們去海邊吧。我到這里還沒見過海。”

“你居然沒見過海?”

他們決定去深圳看海。

在深圳汽車站下車后,他們不知道怎么去往有沙灘的海邊。國慶期間人山人海。吳順有點后悔,這個時候出行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他搜了一下手機,跟陳浩平說:“在這里搭608,然后再轉一下3路車就可以到了。”

他們在人頭攢動的車站等了半個小時才看到一輛608,車上已經站滿了人。吳順和陳浩平好不容易擠了上去。

到達終點站時已經接近中午11點。

“我們今晚回不去怎么辦?”

“回不去就睡地鐵站。”

吳順這時看到一輛3路車,興奮地示意陳浩平上去。

在車上待了一下,陳浩平感覺有點不對,這一路都不見有海的蹤影。問吳順:“你確定是這輛車嗎?”

吳順說:“網上搜了下地圖,是這樣沒錯啊。”

司機聽到他們的對話,抄著潮汕式普通話問他們:“去哪里啊?”

吳順說:“小梅沙。”

司機一聽,哼地冷笑一聲。

那個司機大概三十歲的樣子,像是剛睡醒還沒來得及梳頭發,幾撮頭發向上翹起,消瘦的臉上一副刻薄的模樣:“誰跟你們說這車是去小梅沙?你們沒看見前面寫著龍崗兩個字嗎?”

吳順被說得臉上火辣辣,以為司機說完這句可以讓他們下車,沒想到他又繼續說:“看你們也像大學生吧?龍崗兩個字那么大在前面都沒看到。”

那種語氣讓吳順的難堪變成了憤怒。司機還不停止,又冷笑道:“讀那么多書跟扔垃圾堆里一樣,都是沒用的。”

車上的乘客都盯著吳順和陳浩平兩個人憤怒的反應。陳浩平站在車門邊,看都不看司機一眼。吳順在想著反抗的說辭,可以是做錯車的理由——網上地圖出錯,可是這個原因說不出口。于是又想說一句有殺傷力可以罵人的話,可是他想不出可以罵他什么。車終于在下一個站口停了下來。吳順為了掩飾他的尷尬,帶著難看的微笑下了車。陳浩平本來一只腳已經著地了,那一刻他們兩個還聽到司機在車上用潮汕話罵罵咧咧,陳浩平突然又跳到車上,用力踢了一下投幣的鐵箱,箱子發出“哐當”的聲音,陳浩平兇狠地盯著司機罵:“去你的,話那么多。”

也就是因為這件事,吳順對陳浩平刮目相看。

他們下了車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就隨便找了一家飯店,上面掛著“豪記大排檔”五個紅色大字。老板在外面殷勤地招待他們進去,待兩人坐下后就趕緊端來茶水。陳浩平一看菜單,每盤青菜最便宜的都要50塊錢左右。他甩下菜單站起來就往外走,吳順拉住他問他怎么了。

“太貴了。”

吳順也覺得太貴了,但想到在深圳物價貴一些或許是正常的。而且茶都喝了,再走有點不太好意思了。“我請你吃。”

陳浩平又想說粗話,甩下吳順走出了油煙沖天的大門。

身后的老板拿著鉛筆和便簽本,找不到他們的蹤影。

吳順跟在陳浩平身后進了一家面館,兩人各要了一碗蘭州拉面。陳浩平一邊嚼著滾燙的面一邊還沉浸在對司機的憤怒之中:“話那么多,真想揍他一頓。”

吳順表示同意。

陳浩平像老大一樣示意吳順給他遞過紙巾,自己一邊擦著鼻涕一邊開始發表高論:“這世界上有一部分人是不可理喻的。講道理根本沒有用,因為大家的價值觀、立場、人品什么的都不相同,爭辯也沒有勝負標準,于是拳頭最有力量了。武力有時候確實是解決問題的方法,而且讓人心服口服。”

吳順想著,這又和價值觀有什么關系呢?但是想起剛才那一幕自己表現得實在太懦弱,很敬佩陳浩平的霸氣。于是對他說:“你說得非常正確,小的以后就跟你混了。”

他們最后沒有看到海,只是去了附近的一個植物園。廣州和深圳的公園大同小異,都是草坪、綠樹和花壇。這里是情侶散步說情話的好地方。可是對于兩個浮躁的青年人來說這里沒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地方。他們趕在天黑前終于坐車回到了學校。

回想今天不愉快的出行,陳浩平忍不住問:“你是怎么找的3路車的?真不靠譜。”

“網絡地圖出錯了。”

“你怎么什么都靠網絡?沒出息。你是不是泡妞都要上網問問怎么做?”

吳順驚訝于怎么去了一趟深圳陳浩平變得流氓味道十足。調侃他說:“平哥今天脾氣真暴躁啊,平時不是挺紳士的嗎?”

陳浩平得意地說:“生活可以是,偶爾花心輕浮,偶爾嚴肅認真。”

“這也是寫在計劃里的嗎?”

陳浩平一臉誠懇:“是的。最近三天是頹廢時間。我要上演小混混。我要找人打架。”說著還踢了路旁的小轎車。

陳浩平和吳順沒想到車子會發出刺耳的警報聲,嚇了一跳跑開了。

吳順頗為好奇地問他:“為什么?”

“我失戀了,你忘記了嗎?”

三天一過,陳浩平果然恢復原先一臉正氣的樣子,仍舊去圖書館做個勤奮上進的大學生。吳順不再像以前那樣有點輕視他,覺得他有時也挺有意思的,并非是自己想的那種庸俗的人。自己之前看不起他積極地參加學校各種活動,看不起他認真地規劃自己的生活,其實現在想想自己反而不如他。吳順一直有一個疑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長成一個稍微有點憤世嫉俗的青年,覺得墮落才是真實的。對于一切諸如陳浩平式的上進分子,一向有點嗤之以鼻,覺得他們之所以混得如魚得水,是因為自身的虛偽切合這個社會的虛偽。而大學,本身就是社會的縮影。陳浩平確實混得不錯,年年拿獎學金,除了忙著宣傳部的事情外,還是辯論隊的隊長。吳順曾經看過陳浩平的辯論賽,覺得辯論是一件非常傻的事情,兩方爭來爭去根本不是爭論同一個問題,卻還要穿著所謂的西裝革履,站成45度角,慷慨激昂地陳詞:“請問對方辯友……”

作為隊長的陳浩平最后還要一臉正氣地做出客觀的點評。吳順像看馬戲團表演似的看著他們辯論。但是又覺得,自己站在公眾面前說句話聲音都是顫抖的,對于陳浩平也就既不屑又佩服了。現在吳順越發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憤世嫉俗的傻子。什么都不屑,其實只是自己沒有能力罷了。他想起自己在大路上找個人問路也需要鼓起勇氣才能辦到,去理發店也要在門外走來走去觀望一下才進去,如果是人少的店,他一般是不會進去的。

現在坐在圖書館僻靜的角落里,吳順就像在面壁思過。他不喜歡,或者說討厭自己性格中懦弱又自負的一面。但是又不想改,因為他覺得書里的藝術家都是這樣奇奇怪怪性格帶著點缺陷的。他以為自己可以成一個藝術家的。

可笑的是,看完了第六本藝術家自傳,他還沒有什么實際行動,只會在網上搜索著,成為畫家需要什么條件,需要去哪里學習。而且吳順認為自己根本沒有學語言的天賦,中文都表達不清楚,法語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難了。

不認識的人一天相遇幾百次都仍然不認識。而有時候知道有這么個人后,就常常會遇見。謝軍幾次主動發信息來問胡小米電腦是否還會出現問題,兩人也開始漫無邊際地閑扯開來。現在去食堂或者去上課,胡小米總會遇到謝軍。學校這么大遇見真是好巧合呢。這樣就開始變得期待,希望會在學校里不期而遇。她在給自己的電子郵件里寫道:“完了完了,我又移情別戀了。”

午飯后的校園充滿靜謐,大家坐在草坪上享受冬日的溫暖。胡小米在食堂回宿舍的路上,看到吳順一個人坐在那里看書,就走到他旁邊:“嘿,一個人在這里干嗎?”

“沒干嘛,發呆。”

“你干嘛拿著一本《拿破侖傳》在這里發呆?”胡小米挨著他坐了下來,看了一下他腿上的書,“陽光下看書不好。”

吳順的臉在日光的襯托下更加白得有點夸張,“我只是拿本書來裝樣子,不然一個人坐在這里很傻。”

“哈!你本來就很蠢。一個人待著就一個人待著唄,誰那么閑去注意你?”

“遇到熟人,他們總會問‘你一個人在這里干嗎,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顯得很蠢。”

“于是你就拿本書,人家問的時候你就說在看書,是這樣子嗎?”

吳順嘴角一歪,點了點頭:“唔,差不多。”

胡小米拿起手機玩了一下,登錄QQ,看著謝軍不在線,有點無聊,又偷偷在微博里面搜索謝軍的名字。她最近總會翻山越嶺看他是否更新動態,卻不加關注。

吳順手機響了,一看是他的父親。用一種很懶散的聲音:“喂,爸!”

“吳順啊,吃飯了沒有啊?”電話那頭傳來的是王阿姨的聲音。吳順趕緊從草地上坐直了,換一種恭恭敬敬的樣子回答:“是的,剛吃好。”

吳順一邊說一邊點頭:“是的,現在不用上課。”

“是的,好的好的。”

“國慶節?沒有,在宿舍看書。人太多,哪里都沒去。”

“呵呵,是啊是啊!”

“好的好的,再見!”

胡小米一直看著他拘束的樣子,直到掛掉電話:“怎么你和你爸說話這么客氣啊?”

“這叫有禮貌。”吳順瞇起雙眼,點了點頭。

胡小米也不理他,繼續玩起了手機。

吳順見她盯著手機出神,像是掉落冰窖里的樣子,呆呆地不說話,便把頭湊過去,問她在看什么。

胡小米趕緊關掉謝軍的微博,嘀咕:“沒什么”。

吳順看她強顏歡笑的樣子好像苦瓜:“難道失戀了?”

胡小米說:“是,失戀了。”

胡小米一個人失魂落魄地來到圖書館看書,可是什么也看不下去,腦子里都是剛才謝軍微博里的照片。謝軍轉發了一組照片,都是他和一個女孩很親密的合照,看得出是女朋友。胡小米一個下午在那里翻看他女朋友的微博,看著他們在網上曬的各種照片,說的各種甜言蜜語,突然心生輕蔑。這種輕蔑倒是讓謝軍在她的心里瞬間變得不值一提。

胡小米找不到人來分享她的五味雜陳,移情別戀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每一次都是迅速地幻滅,不是對方讓自己失望就是根本是自己自作多情。她打開筆記本電腦,又給自己另一個賬號發了一封郵件。

“幸虧這次還沒來得及自作多情。是的,不至于吃醋,也有點感覺不快。表現開心也不好,表現不愉快也不好,只能裝作若無其事。我覺得我會不開心,不是出于吃醋,而是覺得世界上都是成雙成對,為何只剩我形單影只?”

陳浩平忙著學院里的辯論賽,不再經常去圖書館。吳順仍然在看他的傳記,想起一個學期快過了,而自己整天忙忙碌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就覺得很焦慮。他在“一個人生活”賬號里發表一篇“我現在感覺很焦慮”的文章。

“我現在感覺很焦慮。

“我對自己很失望,什么都學一點皮毛,終究體會不到學會一樣東西的樂趣。吉他學一點,游泳學一點,法語學一點,畫畫也即將要學一點,還想著畢業能出國學習藝術,可是我的時間又是有限的。有限的一點時間還被我拿來焦慮。所以真的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真的是想要的太多才會這個樣子,應該放棄。應該放棄。

“時間總是有的,可以擠的,只是我在壓力之下就不想做任何事情。

“最近對出國學畫畫的想法已經有點動搖了,真是一件費錢又費時間的事情,為什么我之前還要去考慮它呢?

“我焦慮的原因我說不出來。

“再也沒有什么宣揚努力成功一類的說辭可以打動我,可以鼓舞人心。

“我對那一個客套的世界嗤之以鼻,可是另一個功利的我卻又患得患失。所以我整個人還是虛偽而不夠真實的。

“為什么要這么上綱上線地批評自己呢?其實都是小事啊,我真是太可笑了。”

吳順“咚咚咚”敲打著鍵盤,幾乎一氣呵成,也毫無邏輯可言。到這里就想起了陳浩平,他患得患失是可笑的,可是更可笑的是自己更加患得患失。自己的心其實更野,不愿意變得庸庸碌碌,想要“出人頭地”——想到“出人頭地”這個詞,吳順更加鄙夷地嘲笑了一下自己,覺得自己既看不起某種生活,潛意識里卻還是在向往某種生活。越想越想不出頭緒。

他接著寫道:

“這真是糟糕極了。

唯一讓我鎮定內心的方法就是承認自己糟糕得不得了,一事無成,混日子。差勁啊!

這樣一想內心舒坦多了。

真的舒坦很多嗎?沒有啊,我以為會舒坦的。可是并沒有。”

這天是胡小米的生日,她去教學樓的時候,剛好看到謝軍和一群朋友走過來,他朝她點頭笑笑。胡小米也朝他展現一個尤其燦爛的微笑。這個微笑并沒有太大做作的成分,因為她內心確實感覺釋然了,就好像以一種長輩的姿態原諒自己的幼稚,并帶著幾分揶揄。

下課后宿舍里幾個人為胡小米慶祝生日,象征性地跑到學校附近餐館吃了一頓飯,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乎乎的。胡小米借口有別的事情讓宿舍的人先回去,自己跑到圖書館邊的望月湖呆坐。她一開心或者不開心,想要一個人待著的時候,總會跑到這里。今晚的月牙彎彎地懸掛在遠方的天空中,天竟然是微微發紅的。寒風呼呼刮著她紅通通的臉頰,校園有點寂靜,情侶們大概都躲在體育館或別的什么地方取暖了。胡小米就這樣呆呆坐著,望著平靜的湖面偶爾蕩起一點點漣漪,把月牙兒攪碎,風聲和樹葉搖晃的聲音在耳邊掠過。偶爾走過一兩個人,都是手插衣袋快步走過。胡小米跟著其中一個人走進了圖書館旁邊的小賣部,給自己買了一個小小的蛋糕。走出門口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胡小米一看,是家里人打來的,似乎有種期待落空的感覺。電話那邊傳來媽媽的聲音:“小米啊!在干嗎呢?”

“沒干嘛呢。”

“今天你生日,有沒有加餐啊?”

“有呢,今天和宿舍的人去外面吃飯了。”

“你爸今天早上本來要發短信祝你生日快樂。可是‘快字一直找不到。”電話兩頭都在哈哈大笑。胡小米又聽到父親在那邊插嘴的聲音,叫胡母提醒小米天冷了要穿暖和一點,平時要按時去食堂吃飯。胡母這邊又問小米生活費夠不夠用,要不要匯錢過去。

掛了電話之后,胡小米想著父親戴著老花鏡編輯短信的樣子,不免咧嘴一笑。這一笑聞到一小股血腥味,用舌頭舔了舔才知道原來是嘴唇裂了。夜晚越來越冷,胡小米不想回到湖邊去,就把蛋糕藏在書包里,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圖書館,上了二樓,找了靠窗邊的僻靜位置坐下,望著窗外校道兩邊泛黃的路燈,想起家里此刻下著的雪,熟悉又溫暖。在家里往窗外望去,是一片安靜卻似乎有溫度的居民樓。有一段時間,胡小米習慣放學后在陽臺上觀望,看著喜歡的男生騎著自行車優哉游哉地回家。有時等不到他經過,內心一定是失落的。胡小米望著窗外出神,突然看到她自己的臉照在玻璃窗上,不由得對著玻璃窗一笑,笑起來覺得好看,就自戀地把玻璃窗當成鏡子,在那里傻笑。她悄悄地從書包里拿出蛋糕,看了一下四周沒有人才打開了外盒,自言自語道:“如果現在有蠟燭就好了,似乎從上學,自己還沒有對著蠟燭許過生日愿望。”

胡小米正看著手機,突然背后肩膀被人一拍,回過頭來,是吳順。吳順故意瞪大雙眼,小聲地問她:“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吃蛋糕?”

“我想吃啊!”

“你還自言自語。”吳順想起第一次在圖書館見到胡小米時,她也是神經兮兮地待在閱覽室里自言自語。

吳順挺能理解一個人待著時自言自語的行為,他曾經看到宿舍守門的大叔對著桌子自言自語,也看到過掃落葉的阿姨對著落葉自言自語。

但是胡小米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哪有?你眼花了。”為了轉移話題,她接著說,“今天我生日。”

吳順很快樂地取笑她:“原來今天你生日啊,難怪偷偷摸摸一個人躲在這里吃蛋糕。”邊說邊湊過去用食指粘了蛋糕旁邊的奶油,抹在胡小米的臉上,“祝你生日快樂。這是給你的禮物。”

胡小米差點叫出來,想起這是圖書館,便罵他說:“你要找死嗎?”

“快走。”

“去哪兒?”

“去慶祝生日啊。”

“現在那么晚了,去哪?”

吳順看了看時間:“才8點半而已,我們去操場跑步,叫上陳浩平。”

“你神經病啊,那么冷的天去跑步。”

“生日有權神經,你不喜歡跑步啊?”

胡小米傻傻地笑著說:“那就去吧!我收一下東西。”

“我在樓下等你,順便叫上平哥。”

吳順打了個電話給陳浩平,他正在辯論隊里討論“新生杯”辯論比賽的事情。吳順說:“你老鄉生日都不知道。我們去慶祝吧?”

陳浩平在電話那頭小聲地說:“我正忙著比賽的事情,你們去就好啦。”

吳順本想說“只有我們兩個人多奇怪”,改口說:“胡小米說你一定要來,你不來她也不去了。”

“那就不去了。”

“你這個神經病。辯論隊不是還有其他人嗎?不是下個月才比賽嗎?”

“你們去。我不當電燈泡。”

“你去死吧!我們去了操場。你趕緊5分鐘內過來。”

操場里一個人也沒有,只聽見冷風呼呼呼的聲音。朦朦朧朧的路燈,將寂靜的籃球場籠罩在昏黃之中。胡小米一邊說冷,一邊吃著剩下的蛋糕。吳順走在她的右邊。看著她臉上還未完全擦干凈的奶油,笑著問:“怎么經常看到你一個人?”

“你不也是?”

“我剛開學的時候經常和宿舍的人混在一起,后來一個天天和女朋友在一起,還有一個退學了。”

“退學?為什么?那么酷。”

“可能感覺不到上大學的意義,就退學了。”

“真瀟灑,不過也是很任性吧。那他現在在干嗎?”

“不清楚。似乎創業去了。”

“你想過畢業之后去哪里嗎?”

吳順沉思了一下,他從來不曾正兒八經地跟人談過他的想法,因為他是善變的。

“我想出國學設計。”

“你喜歡?”

“說不上,反正就想出去看看。”

他們看見遠遠有個人跑來,是陳浩平。他氣喘吁吁地跑來,左手拿著一個小蛋糕,送到胡小米面前:“老鄉生日快樂。”

胡小米指了指手上的蛋糕盒:“我剛吃完。”

“吶,還有蠟燭。我們點上蠟燭。”

吳順說:“去操場中間。”

他們三個人穿過跑道來到足球場的中央,足球場之前長滿亂七八糟的野草,現在只剩下冷冰冰的沙子。

陳浩平找了一塊仍有一點綠草覆蓋的地方,說:“我們就在這里。”

“點幾根蠟燭?”

胡小米說:“20根。”

吳順看著她,問道:“你才20歲啊?”

“算虛歲,我是9月后才生日,不是要減掉一歲嗎?”

陳浩平說:“不然全插上吧,這里25根。”

他們最后還是把25根蠟燭全都點上。風很大,陳浩平的打火機太小,點了好幾次才把全部蠟燭都點上。25根蠟燭在風中有點凌亂。

吳順喊道:“快快許愿,那個蠟燭好像快滅了。”

胡小米想了想,竟然不知道自己要許什么愿望。好像有很多愿望的,一時記不起來。

陳浩平催促道:“要大聲說出來才好。”

“不然我們一人許一個。”

陳浩平說:“好。”

吳順用手圍住被風吹著的蠟燭,說:“又不是我們生日。”

胡小米實在想不出有什么愿望,有點著急,問他們:“有什么愿望可以許?”

胡小米雙手交叉,眼里閃著燭光,大聲喊道:“我要環游世界,我要爸媽身體健康,我要吃遍天下好吃的,我要世界和平,我要消除貧富差距,我要期末不掛科,我要……”

“夠了!”陳浩平打斷了她,抬頭望了望四周,確認遠處圖書館沒人探頭出來,“真丟臉。別被人聽到,人家以為這里有個神經病。”

胡小米仰頭哈哈大笑,嘴唇又因為裂開而流血。

陳浩平對吳順說:“輪到你了。”

“輪到我什么?”

“許愿啊!算了,你這種人是沒想法的。我先來吧。”

陳浩平頓了頓,清了清嗓子。大聲喊道:“辯論隊比賽要贏!我要拿獎學金。我要考上北大。我要脫貧致富。我要長高長帥!我要……”聲音在寂靜的操場里顯得特別洪亮,尤其在冬天,似乎傳播得更遠了。透過圖書館樓上的玻璃,吳順和胡小米看到似乎有人站起來,兩人很有默契同時一個向左一個右地跑開了。剩下陳浩平在那里還在大聲喊叫,聲音在空曠的操場甚至還有回聲。胡小米和吳順等了一陣子確定陳浩平不再亂叫,才走回他的身邊,胡小米用圍巾捂住整個臉,只露出兩個眼睛。

胡小米指著吳順:“輪到你了。快點,蠟燭快滅了。”

吳順看了看天上的星星,信口胡說:“我要去撒哈拉沙漠看星星,我要去荷蘭種花,我要去內蒙古擠牛奶,我要去澳大利亞放羊……”

陳浩平慢悠悠地說:“富二代的夢想就是比較異想天開。”

吳順啐道:“我最近經濟危機你知道嗎?”

吳順最近確實手頭拮據。王阿姨曾打電話問他是否需要寄生活費,他說謊說不用,他后來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說謊,有點后悔。

陳浩平最先對著星星大喊“好難過”,吳順跟著他對著天空喊“好痛苦”,三個人在寒冷的風中大喊大叫。胡小米想大聲笑,又怕嘴唇裂開,于是笑的時候用兩手按著臉頰,發出吼吼咯咯的奇怪笑聲。

陳浩平帶領的辯論隊最終沒能打進決賽,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因為他們學院的辯論隊去年在學校是第一名的成績,現在連前三名都沒有,意味著這些日子以來大家的良苦用心全都白費。很快就要換屆選舉,這是他最后作為隊長帶領辯論隊打比賽的機會。期末考的臨近讓他更加煩躁,由于辯論隊他已經落下了一些功課,現在本來應該抓緊時間補回來,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心聽課。他發覺自己所學的專業如同雞肋,未來一片迷茫。此時他特別想找個可以說話的人,卻發現平常眾多朋友,竟然找不到可以交談的。這種孤獨感突然特別強烈。

最后,陳浩平打電話回家。陳父仍然只關心他學習好不好。他心想為何父母從來不曾關心過自己生活方面的事情,便賭氣敷衍著回答,說上課就像在浪費時間,大學就是在浪費青春。陳父本來嫌電話費貴,想要掛掉,聽見陳浩平口氣不對勁,便對他說:“你現在就只要好好讀書,其他什么活動都是沒用的。知識才是真本領。”

陳父又一口氣說了許多,說什么鄰居的誰誰考上了公務員,同事誰誰的兒子考過了律師資格證,年薪多少多少,在哪里哪里買了一個多大多大的房子。

陳浩平還有一個大他6歲的姐姐,和胡小米一樣他也算是逍遙法外的漏網之魚,父母為此被罰款8000元。陳浩平父母在鎮上做點小本生意,8000這個數目現在對他們來說都是一個大數目,更別說在當時物資匱乏的年代。姐姐高中讀完就出來打工掙錢,全家人就指望陳浩平讀完大學出人頭地。陳父時不時就會提起那8000塊錢的事情:“為了生你養你我們差點傾家蕩產啊,你究竟值不值8000塊錢?”這種夸張的語氣還不是陳浩平最厭煩的,他最厭煩的是父母的比較,似乎別人的就都是好的。他想要反駁道:“可是你們怎么不看看別人的父母有能力讓他們的孩子去繼續深造?知識改變命運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輸在起跑線上就是因為你們。”

他最終把話咽了下去,“啪”的一聲掛掉電話。他突然特別后悔打了這個電話,不僅沒有撓到癢處,反而增加了新的怨恨。自己已經是很上進的一個人,可是父母還是嫌他不夠努力。他們從來就不曾考慮過他活得累不累。自己在父母眼中似乎就是一個投資品,因為陳父經常說他:“現在辛辛苦苦供你讀書,把錢都壓在你身上,不知道你靠得住靠不住。”

陳浩平找不到人傾吐他的想法,于是打開手機登錄了一個只有他一個人的微博,敲下了自己想說的話。

“是你們自己要生我的,我才不要出生呢。我為了博得你們的滿意,做得還不夠多嗎?我努力學習考上大學。青春里該有的瘋狂我全都沒有,我小心翼翼地規劃自己的生活。我知道我沒資本像別人那樣異想天開。”寫到這里他想到吳順,突然有點羨慕那些家境富裕的孩子,他們從小想法要單純許多。他們不必為爭奪稀缺資源而患得患失。“我為什么才二十多歲就常常暮氣沉沉?我何必每天都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奮斗小青年?我不敢妄想為自己的夢想而活。我的目標只能是庸俗的,賺更多的錢,讓父母和自己過上好的生活。”寫到這里陳浩平的火氣變成了悲涼,覺得自己言重了,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

他胡思亂想,大腦一片混沌。隨手登錄了自己另一個常用的微博,發現隊友在上面發表著“隊長,你在我們心目中是最優秀的”之類比較矯情的話。陳浩平竟看到了五十多個的轉發,大家都表示對他的鼓勵和支持。陳浩平突然眼眶有點熱辣辣,最親近的父母還不如這些朋友。

陳浩平那天在寒風里坐了太久,回去后就感冒了。奇怪的是,頭腦因為感冒更加昏昏沉沉,心情卻逐漸明朗。他明白那天在電話里對父親的態度只是一時情緒化,便打個電話回去彌補那天的過失。陳父聽到他濃重的鼻音,知道他感冒了,囑咐他在學校要照顧好自己,該花的錢就花,不要太省。陳浩平重新覺得其實父母對他是真的關心,只是不懂表達罷了。他認為自己仍然是幼稚的,可是有時候總會想放縱自己,讓自己存在一些不成熟的念頭。

他重新審視了自己的計劃表,考取北大研究生仍然毫不動搖地排在第一。他不甘心自己在南方這所平庸的大學里渾渾噩噩混過4年,并且他要以高分考進去才能得到獎學金,家里本來就不支持他繼續考研,因此不會為他提供生活費。

陳浩平說服好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后,重新一臉正氣出現在自習室里。

他意氣風發地制訂好了復習計劃,標出輕重緩急。自己就像機器人一樣按時起床,吃飯,學習,睡覺。但是人畢竟不是機器,這樣過了兩個星期,陳浩平一覺醒來,就覺得頭腦昏漲,四肢無力。這天剛好是高等數學的考試,他拖著沉重的步伐奔向食堂,整個人都覺得沒勁。他啃著甜甜的饅頭,味如嚼蠟。此時距離考試還有半個小時。他看了看手表,想著:從食堂到教室走過去大概需要20分鐘,假設一秒鐘走1米,那么全程是20X60=1200米。跑步速度是多少米呢?這個他不是很了解,吳順經常跑步,或許他知道。他看了看食堂,沒有看見他。于是他拿出手機,輸入“跑步速度”這個關鍵詞,看到網友提供的數據是8.52m/s。他想著跑過去的話,1200/8.52/60=2分鐘!能那么快嗎?他看了一下時間,剛好還有20分鐘。他轉身去食堂里的小賣部買了一瓶酸奶,故意拖拖拉拉喝了10分鐘,剩下還有5分鐘的時候他就扔下奶瓶開始往食堂外奔去。一路上人已經不多,他突然覺得自己太天真了,5分鐘的時間怎么跑得到?教室還在4樓呢。寒風不斷灌進陳浩平的鼻子里嘴巴里和耳朵里。嘴里干巴巴的,要往外面噴火,耳朵也被風刮得生疼,灌進體內的風在胸腔燃燒。但是想起學校好像有這么一條規定,說遲到5分鐘就不能入場考試,他只能繼續奔跑。跑到教學樓下面鈴聲刺耳地響了。他腿腳疲軟地跨上樓梯,三步并作兩步狂奔向考場。終于到了教室,還好老師只是在發試卷而已。

陳浩平找到自己的座位后心一陣狂跳,口干舌燥又咽不下去口水,胸口、耳朵甚至鼻子都因為灌了冷風而發痛。后來他才知道8.52m/s是劉翔的速度。

試卷交上去后,吳順從后面跑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陳浩平因為考得不錯,心情愉快,話也就變得特別多:“我今天差點就遲到了,好險。”

“是嗎?”

“你沒看見我是發試卷的時候才進來的嗎?”

“沒看見。”

吳順看著陳浩平的表情,似乎是希望自己對他的遲到感興趣,于是他就假裝感興趣地問:“你怎么遲到了?”

陳浩平本來想說他是故意遲到,制造一點緊張感讓自己變得有勁一點,但覺得這樣說吳順肯定理解不了,于是改了話題:“你怎么聲音不對,感冒了?”

吳順拽了拽發紅的鼻子,兩眼無神。“是啊!”

“好像很嚴重的樣子,怎么搞的?”

吳順認真回想了一下感冒的緣由。

事情是這樣子的。

相比陳浩平的忙碌,他就顯得無所事事多了。那天無意中聽到幾個女生談論學校有幾個神人一年四季都洗冷水澡,在這個男性普遍缺乏男子氣概的年代,幾個女生對冬天洗冷水澡的英勇舉動充滿崇拜。吳順因為無所事事,決定效仿一下。他以為自己身強體壯,沒想到隔天就頭也痛喉嚨也痛。印象之中上次重感冒還是在初中的時候,那時候同樣是太無聊了,故意選擇在雨天去跑步,雖然是夏天,可六月里的雨水像沉重的隕石一般“噼里啪啦”打在身上。他在雨中跑了半個小時。那次感冒讓他難受死了,他覺得原來世界上比無聊更可怕的事情多了去了,相比身體出問題,很多事情都是不足掛齒的。

這次原本只是感到咽喉有點疼痛,去校醫室開了藥片,隔天起來就釀成發燒。吳順大罵醫務處的庸醫。一個人躺在床上過了一天,午飯也沒有吃。最可恨的是室友居然對自己不聞不問,一覺醒來宿舍只有自己一個人,免不得發出自顧自憐的感嘆。他支撐著幾千斤重的頭顱和不通氣的鼻子挪去了食堂。加上又接近考試這種需要被剝削大腦細胞的日子,吳順吃著冷冰冰的米飯覺得痛苦極了。無聊痛苦中他萌生出一個想法——他應該轉行當醫生。他一邊吃飯一邊上網搜索如何自學成醫,當晚就去圖書館借了《黃帝內經》和《中醫養生》。

考高數這天吳順已經處于恢復階段,他本來就特別白,鼻子由于擦鼻涕而格外地紅,現在看起來有點像虛弱的小丑。

吳順覺得陳浩平肯定不能理解他為什么無緣無故要去洗冷水澡,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如果陳浩平問起自己為什么要洗冷水澡,自己還要找一個可以被理解的謊言來搪塞,那樣太費事了。

于是他說:“不知道。”

十一

臨近期末,很多人都結束上課進入備考周,圖書館或者是自習室總是座無虛席。霸位的方式多種多樣,可以是拿件衣服披在椅子上,或者拿本書攤開放在桌子中間,好多空位置看上去似乎是有個無形的人坐在那里,十分驚悚。這種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做法很快引起了別的同學的不滿,以后不管放了什么東西在上面,別人也會扔到地上去。

胡小米在昨天晚上入睡時制訂了一個激動人心的期末復習計劃,她一想到自己興致勃勃學習的情景就感到備受鼓舞,這種興奮差點讓她徹夜失眠,她想著要在QQ上改一下簽名,先是“費盡周折,將你遺忘”,想一想覺得太煽情,又改成“用忙碌忘掉遺憾”。改完了自然是要看謝軍是否在線,但是她又想到,在線了他也是不會主動和她說話的,于是又是嘆息又是怨恨地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床時候昨晚的雄心壯志早已經被困倦打敗。她坐起來,聞到被子上還有昨天曬過之后的陽光的味道,就又重新把被子蒙在頭上躺下去。過了一會兒又看了一下手機,把簽名又刪掉,重新坐起來。剛露出被窩的手臂,覺察到外面的寒冷,她再次躺了下去。迷迷糊糊過了一陣子,胡小米重新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快8點半了。計劃之中她應該是8點就到圖書館的。

她縮短了平時洗臉刷牙吃飯的時間,以一個忙人的姿態快步走到圖書館。結果課本拿起來看不到半個小時,就開始心不在焉,想入非非。

吳順在圖書館另一個角落合上他的《中醫養生》,他覺得自己太不務正業了。同類人總會惺惺相惜,所以他對無所事事沒有上進心的人諸如胡小米抱有親切感,覺得他們真實而且無害。

這天陳浩平也在圖書館,所以他們三個人和原先一樣一起吃午飯。

陳浩平走出食堂大門時說他不回宿舍了,直接去自習室。

今天的陽光特別溫暖,照在人臉上,暖洋洋的。三人走過宿舍樓,看見陽臺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被子,五顏六色,好像一幅巨大的涂鴉。經過的同學都拿出手機在拍照。

胡小米一邊看手機一邊抱怨:“別人都放寒假了,只有我們還要考試。整天看他們曬游記,羨慕啊!”

“你們女生在廁所都能拍上幾十張照片,別說去了個新地方。”陳浩平說。

胡小米對這類大男人主義式的評論表示抗議,并且想到了謝軍經常在網絡上上傳自己與女友的照片。

吳順笑著說:“人需要虛榮心支撐著生活嘛。”

陳浩平對于吳順語氣里的輕蔑有點反感,問他:“那你的虛榮感來自哪里?”

“來自我不玩微博。”

“你玩songs。”

“可是我沒發過東西。”其實他在無數個賬號上發過亂七八糟的東西。

吳順不知道怎么的,每次胡小米在場他的話就特別多:“每個人都像個演員,演著一副他們覺得會讓別人崇拜羨慕的樣子。”

陳浩平不自覺對號入座,想要反駁又不行,不反駁又覺得吃虧。他最后還是為自己辯護道:“別人怎么活是別人的事情,關你什么事?我想你是總覺得別人虛偽,就你真實。其實做演員是一種能耐,我就喜歡做演員,特別當你游刃有余地在各個角色之間切換的時候。這是一種成就感。”

陳浩平剛說完就后悔了,特別他還用了“游刃有余”這么文縐縐的詞。

吳順本來也有長篇大論想要反駁他,覺得氣氛不對,好像今天陳浩平心情不是很好,估計是吃太飽了。于是他不再說話。

陳浩平腳步加快,三人到了分岔路口就分開了。

吳順回到宿舍,想起他剛說的話,其實并不是針對陳浩平。說到“表演”,他想到的是陳浩平的接班人——新任辯論隊隊長。前天晚上吳順經過學生活動室時看到新上任的辯論隊隊長正在訓斥隊員。估計是隊員表現不好而隊長很生氣。吳順走過去時看見他正在摔一本書,而幾個隊員一聲不吭。吳順覺得大家都是同學,那個可笑的隊長憑什么一種很有優越感的樣子?這樣一看,就更加發現那個隊長的生氣有點做作的成分,好像是為了生氣而生氣,又或者說生氣是一件很酷的事,與電視里男主角在樓下淋雨體會失戀的那種矯情有異曲同工之妙。所有一本正經的事在吳順眼里看來都有一種做作的成分。他本來要說出自己的這種看法,想起這個人還是陳浩平選出來的“得意接班人”,就選擇明智地閉嘴,過后還為自己考慮周到而暗暗稱贊。

陳浩平走到自習室后又想起吳順那番話似乎在針對自己,因為自己每條微博總是有很多人評論,自己去到新奇的地方或者有個新鮮想法也會在社交網絡上展現出來,而且他承認自己每次這樣做的時候都帶著虛榮感。陳浩平坐在自習室里一臉正氣,想象吳順正坐在他的對面,于是開始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還太幼稚了。你這樣子以后到社會上必然要吃虧的。你要活得漂亮,就必須做一個演員。你要演得真實,就要想著當演員其實是一件有趣而不是虛偽的事情。”他一臉正氣地結束了這個自導自演的談話,心理浮現出一個計劃——這個星期不主動找吳順說話,作為對他的抗議。

吳順有時候佩服陳浩平,有時候又總覺得陳浩平有著某種功利性。他覺得通過后天培訓自己也能成為一名體面的正能量青年,但他的夢想是藝術家,虛偽有礙于他成為藝術家。他想改掉身上的毛病,卻又舍不得自己的缺點。他對于生活分明是一知半解,卻常常覺得自己是以上天的目光俯視一切。俯視身邊無所事事吃喝玩樂的室友,俯視努力學習目標明確的好學生,俯視諸如父親那樣體面弄錢的商人。他覺得他們的生活都不值得一過,他甚至更加厭惡一些和他有同樣想法的人。其實說到底他最看不起的是他自己。他對于胡小米有一定的好感,覺得她是個單純的人。她看起來的知足常樂和發自內心的無邪微笑都讓吳順覺得很舒服,因為自己實在是太復雜了太有野心了。至于陳浩平,雖然他有點不真實——或許這種感覺來自偏見,但他也只是一個單純的奮發向上的好朋友。他是體制內的優秀青年,即使他追求的是庸俗的成就與幸福,但他也確實從中收獲了實實在在的快樂。在幸福面前平庸也不是那么可怕的。而自己呢,一方面想要特立獨行,一方面卻害怕自己會看著別人獲得世俗的幸福而眼紅。他覺得自己是表里不一,非常虛偽而又沒有能力的。吳順解剖完自己后充滿焦慮,找不到一個可以討論的人又讓他陷入無止境的孤單。

吳順把自己想得非常復雜,而在陳浩平的眼中他卻是最簡單的人。他也以俯視的角度給吳順下了一個結論:他是一個家境殷實的心底單純的青年,不會像自己一樣對生活充滿焦灼。自己和他并非是一個起跑線上的人。吳順眼里根本就沒有起跑線,他的生活不是比賽,所以他不喜歡競爭,顯得對周圍的事物不屑一顧。他可以過著相對隨心所欲的生活,甚至去澳大利亞放羊。

他們兩個人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覺得自己太復雜啦,比同齡人要想多一層而顯得暮氣沉沉,這太討厭了。但是也為自己的這種復雜存在某種優越感。畢竟像豬一樣知足常樂的人也不能有太多想法。

陳浩平實行計劃,這個星期都對吳順冷冷的,故意去了自習室而不再去圖書館。吳順只覺得他是要備考,仍然心安理得地在圖書館看他的《黃帝內經》。等到他體溫下降,鼻孔暢通后,做醫生的想法也慢慢減退了。

十二

陳浩平考完所有的科目,突然變得無所事事了。他一個人去操場跑步,跑了一圈又一圈,冷風吹進眼睛,想要流淚。他想起自己確實是很久沒哭了。哭對陳浩平來說也是一件可以計劃的事情。他聽人說哭可以釋放壓力,有利于身心健康,但是他現在找不到一個可以哭的理由。

他一個人出了學校,坐公交車來到市區。本來想要叫上吳順,可是他們自從上次鬧不愉快后還一直沒有交談。雖然已經過了計劃中不理睬他的日子,可是久了也就像是變成了真的冷戰,誰都拉不下臉來先搭理另一方。

他戴著耳機,坐著公交車一直到了終點站,下了車便四處亂走。這一段是市中心,相比學校周圍的郊區要繁華熱鬧許多。一座座高大的寫字樓閃著冬日慘白的光,西裝革履的上班族正在奔向大樓里屬于自己的一張辦公桌。鬧市的繁華讓陳浩平感到頭昏目眩。他路過電影院看見門口張貼著最新電影的海報,就隨便買了當時正好上映的《長天秋水》,買的是中午12點鐘的票,因為那個點最便宜。他看一看時間,距離放映還有3個小時。

他繼續在街頭漫無目的地游走,拐進貿易大廈。臨近春節,貨物都沾染了節日的氣息,大紅大紫。陳浩平慢慢地看那些昂貴的商品以及價格,一會兒又坐在商店外面的長凳上統計過往的人流量,猜測每個行人的年齡和職業。

此時的同一片天空下,胡小米正收拾大包小包的東西準備回家。而吳順正在汽車總站坐上開往深圳的汽車,去看上次沒有看見的大海。在沿海城市長大的他對于海并不陌生,他只是突然又覺得孤單,必須找一件可以做的事情。

兩個小時后,吳順手插褲袋下了汽車,觀察走過身邊形形色色的人,看到不斷被拒絕的推銷員,看到路邊扯著行人衣角祈求買花的小孩,看到穿著西裝革履打著電話的商人,看到一邊吃著盒飯一邊趕路的上班族,看到一邊玩手機一邊聽歌的中學生,看到正在乞討的失去一條腿的殘疾人,看到對面街頭以畫畫為生的年輕人。陳浩平仔細觀察每一個人的臉,發現沒有一張臉是漂亮的,唯獨小孩子除外。但是奇怪的是小孩子最后也將會長成臉上冒著青春痘和斑點的大人。吳順路過天橋時看到一個擺攤的老人,大爺看起來已經有70歲左右,大冷的天穿著單薄的藍色長袖衫,卷起的褲腿下面露出干瘦的腳踝。地上擺放著幾十本舊書,從《西廂記》到不知名的言情小說。大爺踱來踱去,手里拿著一本看起來高深莫測的書,嘴里念念有詞,一副故弄玄虛的樣子。吳順瞬間覺得特別難過,尤其是看到大爺臉上若有若無的一種驕傲的表情。想到像自己這么守舊的人現在幾乎從不買紙質書了,大家手里揣著形形色色的閱讀機器,方便又便宜,誰還會來買大爺的舊書?科技進展太快,每秒都會有大量的人被拋棄。吳順年紀輕輕就覺得他也是屬于被拋棄的那一類人,所幸他比大爺要幸運很多,他還能有改過自新的機會。

吳順在大街上溜達了一下,最后終于小心翼翼地坐上通往大海的正確公交車。

此時的陳浩平拿著電影票找到自己的座位。電影開始不到半個小時他就哭了出來,坐在他旁邊的大姐還在聚精會神地嗑瓜子。讓他自己驚詫的是,眼睛后面好像藏著兩口井水,現在源源不斷地往外面噴出涓涓細流。當電影里面的孩子每一次伴隨著鋼琴高聲歌唱時,他的眼淚就控制不了地流著。他不敢從書包里拿出面巾紙,這是頗為可恥的事情。

胡小米的火車剛好也在這一刻出發,她打開手機,看著自己曾經寫給自己的郵件。

“我還是喜歡置身事外的自由。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一個人可以真正地了解另一個人。人都是孤獨的。其實不應該是自己無聊而想要尋找外界的精神支柱。”

往下還有很多封寫給自己的還未開啟的郵件。胡小米沒有再看下去了,因為她發現火車窗外的夕陽更值得一看。所有的平原,遠處的高山都在迅速地往后倒退,唯有火紅色的夕陽永遠都掛在窗外,像一個七分熟的蛋黃,一點一點慢慢地往下移動。火車駛過的村莊都沐浴在溫暖的橘黃色陽光下。胡小米知道這是南方的冬天,明天一覺醒來,窗外該是白皚皚的一片吧。這種夕陽太美了,還有誰能看到這么美的夕陽嗎?

一個小時后的吳順終于到達海邊。冬天里人較少反而顯得大海更加遼闊。今天確實是非常好的天氣,稀薄的白云像一條白絲帶一樣飄在天空,若隱若現,在微風中慢慢往西邊移動。大海傳來的一進一退的浪潮聲,有節奏地回蕩在吳順的耳朵里、腦子里,使他什么事情都想不了,記不起看過的任何一本垃圾自傳,記不起3個小時前車站里令人作嘔的公共廁所,記不起表情得瑟的賣書大爺,記不起自己常常有的孤獨感。風吹著他永遠也曬不黑的臉,他感到身體里面的污濁空氣全被掏空,換上了新鮮的帶著咸味的空氣。他愿意時間就此停止,即使這意味著他成不了一個可以名利雙收的淺薄的藝術家,而是停止在這一刻什么也不是的狀態。他在海邊踱來踱去,躺著坐著,把鞋子脫掉又穿上,一直等著日落。他聽到遠處的汽笛聲,想起小時候在家里香蕉林也常聽到火車的汽笛聲,那時候總覺得火車正通向未來,通向未知,眼前雖然不快樂但對未來卻充滿期待。

陳浩平結束電影后回到只有一個人的宿舍,終于放聲大哭,這種哭泣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才能做到,盡管這是他計劃之中準備好的哭泣,至少也算是真實流露的,因為當他想止住時總是止不住。他現在已經忘記了電影里的內容,也忘了為什么要哭泣。手機突然響了,是吳順。陳浩平調整了自己的聲音才接過電話。

吳順大喊著跟他說:“我在深圳,你來嗎?今天的夕陽太美了。”

陳浩平隔著電話能聽到那邊的呼呼的風聲以及潮漲潮落的聲音。

“臭小子,你怎么不早叫我?”

“夕陽快要落下去了——太美啦——”

吳順幾乎像一只螃蟹一樣在海邊奔跑。整個城市最后的光亮大概只有在海邊才看得見。遠處的夕陽暖暖的,快要融化。耳邊傳來伴隨著柔美鋼琴曲的兒童大合唱,又像是想象中孩兒時期母親曾唱過的搖籃曲。海平面上波光粼粼,倒映著小小的紅色火球。風中的吳順感到戰栗,寒風讓人感到特別清醒,特別孤獨。他的臉頰像個紅彤彤的蘋果。

至于吳順是不是又改變了他的夢想,要下海捕魚或者守望燈塔,連他自己也不想關心了。

責任編輯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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