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逍
今夜十足可以稱是“明明如月”,任由那白綢錦繡撫在臉龐,披在肩上,纏在心頭。身處異鄉便極其自然地想起故里,卻又油然出現了一股少年俠氣——明月當頭,又在他處,自然算是日暮途遠,故倒行逆施,欲要更走他鄉,提劍走馬,說詩酒趁年華。劍與酒與月,念頭至此,又不禁想到你了。有言文武相輕,你卻老愛腰挎一柄長劍,且這柄劍又非尋常士子的裝飾之物;有言人生快意當浮一大白,你卻遠嫌不足,想要一生大醉三萬六千五百場;有言月盈月缺,你卻總不在乎悲歡離合,將天上的它捏至你的酒樽里去。
長安元年,武后已是遲暮,但李唐的國祚,還未有式微之勢,你便在如此時候來了,不因鐘靈毓秀不因地靈人杰的劍南道,就是如此這般的來了。
你該是讀書人呀,不聽說你“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嘛,怎的又“十五好劍舞,劍術自通達”?真是好生奇怪。可一思量卻又覺得情乎合理的了——瞧你總喜歡著一身青衫,跨東風騎白馬時衣袖鼓鼓生風,想必你也是認定了好男兒自當去做那錦衣游俠,志在四方。
于是你仗劍去國,辭親遠游。一如尋常少年,在第一次離鄉遠游時,你心里懷揣著不安與告別故土的悵然若失,可更多的是對未來的躊躇滿志。離家游子心緒的委婉低回能有幾人明曉?我想那明綠的江水約莫是懂你的吧,所以才送你千里萬里,直到逶迤的山巒至了盡頭,直到搖曳的楚云消了蹤影。
話說這一路啊,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蜀道天下險,三峽天下奇。東越西楚,南窮蒼梧,你從巴蜀山地走至川西平原,不斷地走,不斷地行。你的詩里總有那么多不輸于牛僧儒筆下的怪誕,充滿玄怪而又浪漫,這些可都是旅途之中你眼中的盛唐?品嘗過,又笑得出,才膽敢走上這旅途,明月寸寸照亮盛唐的平凡與不凡,世間種種在你的眼簾底下積淀,陳釀出香醪的醇厚芳香,以至于揭開酒布,這股酒氣飄蕩得好遠好遠,在每一處的山水,都留下了你繁華的記憶。
這似乎是一場漫長到無以瞧見邊際的夢,夢里的你笨拙到了極致,想將一身經天緯地賣與帝王家的你,因沒有門路而四處碰壁,撞得你暈頭轉向,撞得你滿身酒氣,還撞出了一連串稗官野史們無從考究的你的足跡,撞出了一個被司馬承禎贊譽“有仙風道骨,可以神游八極之表”的出世士子。
可既然是士子,那么終究有入世的一天。
你伸出手掌輕撫三尺青鋒的劍身,又輕輕揉捻金黃色的劍穗,不知神游至了何處,只見你眉宇間盡是溫柔。你尋來元丹丘,與這位老友在簡陋的酒肆中對酌。此時耳畔忽有玉笛蕩出聲來,水紋一般一圈一圈地漾開來的《折楊柳》似是游子的期盼,又如閨中小娘子如何也藏匿不住的愛慕思量——那天也是如今日一般的明月,于是思緒萬千的你一吐酒氣便是一句“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哦,知道你的心去往何處了!這么多年的游歷是時候至此為止了。心之所至,意之使然,你干脆利落地打點行裝,作風爽快一如當年那個立志成為游俠的錦衣少年郎,留給岑勛一個只得追躡的背影。
只是世事難料,當你歸至故里時,她已是病入膏肓。那時候的你,不再是一生倜儻風流奪魁的詩壇大佬,僅僅是一位對心愛的女人充滿了愧疚的普通男子,一抬手一舉眉的照顧都顯得如此落寞難看而寂寥。她走了,像叢中的花,不知名地開放,又不知名地凋零。你茫然地四顧,不知何處是他鄉。
那晚你用手虛按劍柄,沉默了許久;那晚不知是月將你的臉襯得深沉,還是你給了月一層神秘的紗;那晚月至深處,已不在你臉上,只見你伏在案上,身側的酒壇翻了一地,滿屋子盡是酒香。
生離死別,你已見過太多,無論是吳指南還是她,于你而言都不僅僅是用人生之中的過客可以簡單概括的,但他們都走了。你全然有理由浸沒在悲傷之中,只是你沒有。“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或許這才是你,脫去少年時喜愛的青衫,換上了一襲如雪般的白衣。
她已不在這里,于是這里對你而言愈發顯得不重要起來。你瞇起那雙富有神韻的眼眸,看向東方,那個將明亮遍布各個角落的太陽所在,更看向那座太安之城所在——長安,那里的宮殿,是繁華的縮影。含元殿、麟德殿、金鑾殿……那里的片片磚瓦琉璃,處處鉤心斗角,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都在從容地彰顯著大唐的繁華。
年少時第一次游歷你淺嘗輒止,在城墻外思量何時你也能正步踏過朱雀大街,越天門,著一身帶有仙鶴補子的長袍,站在丹墀之上。而今身處安州的你佩妥長劍,伸出手輕輕地牽起你的孩子,回頭看了一眼昔年的那個青衣少年郎,一腳踏出——出門一步,便是長安。
盛唐百年,那年凌煙閣成,為首的長孫無忌及其余二十三位功臣俱是真風流;那夜中秋佳節,燈市如晝,一筆狂草的張旭和劍舞氣勢如虹的裴旻都是真風流;那天你白衣白馬臨長安,一日看盡長安花也是真風流。
長安十二門,一周八十里。你又是如何看盡京中楊柳與繁花?想起來了,司馬承禎說你仙風道骨,可神游八極,想必你是神游而行吧!從那天在赭紅的城墻外駐足而立時起,便將這京畿之地方圓百里看了個透徹——三六省、九寺、十四衛府、瓊樓殿宇、雕梁畫棟,乃至市井之中,縱橫的街衢,櫛比的貨肆。赫赫百年的皇都,巍巍春秋的盛唐,你一刻不曾忘記。
當你拎著小酒壺偶遇那賀知章,當他金龜當酒,認了你做那謫仙人,那日起,你便愈發佯狂。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你登樓飲酒賞月舞劍賦詩,詩中的你扁舟破浪,亂發當風,于是那天連玄宗見著你,都以為是來了一位仙人,以至于他走下御座,親自請你入座,還為你端了一碗羹湯,嘆服你的劍舞,更嘆服你的詩篇。
翰林待詔,天子近臣。你終是成了龍驤虎步、高下在心的白鹿,可你遠不希望止步于此,你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后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你滿懷熱血地來到天子堂上,可明皇卻從來只是叫你賦詞作詩,把你當作歡愉取樂的詞官。天恩浩蕩?若不能做利民之功一二,縱使寫得道德文章八九,當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青詞宰相又如何?翰林清貴,可你卻又偏偏不愿做那辛苦得來的諸佛龍象,而是想為眾生牛馬,夢想著開萬世太平。終是求不得的你將理想狠狠地甩在了高貂寺的臉龐,一聲“脫靴!”,喝盡了游俠的風采,喝去了高力士的自傲不羈。當他漲紅著臉給你脫靴時,是如何的屈膝奴顏?
讀史越廣,識字越多,火候越難免不把握——不屑把握。你恣意而為,卻是得罪了滿朝宦官權臣,他們排斥你,侮辱你。小人讒言和女子枕邊風最是傷人,尤其是傷讀書人。于是一來二去,你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
只是你不再是當年那個簡簡單單的慘綠少年,“世途渺于鳥道,人情浮比魚蠻”,得勢失勢,諂笑冷笑,你都見過太多,而這些皆不敵你手中一日傾飲三百杯的酒樽。咸陽市中嘆黃犬,何如月下傾金罍?別說去日苦多,今朝與君一曲,傾耳聆聽,請君杯莫停!把千金散去,留下名姓,長醉不復醒!
抬醉眸,蔑王侯,只見你嘴唇微動,輕聲念叨,“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長安,長安啊……
一襲白衣鎏金鞍,憤世決然出長安。水墨策馬映青山,就映了盛唐三百年。你信手捏來清風顏,彈劍飛渡了桃花源。那年你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千篇詩詞,是你才干無處施展的憤慨;酌酒花間,是你明月思鄉的浪漫;磨針石上,是你少年得志的教訓;倚劍天外,掛弓扶桑,是你仗劍天涯、斬奸除惡的見證。你把宦官專權,化作絲縷的不滿來為百姓祈福;你把胸中筆墨潑灑萬千點綴那錦繡河山,沒有你的盛唐,不是詩歌的那個盛唐。踏足山巔,也墜入低谷,這人世間最繁華的京畿之地,你已不再留戀。
你賞盡長安滿城垂柳,又到洛陽賞牡丹,得知己千杯不停盞,嘆骨中俠氣自一篇。那年你說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你不得開心顏。
且放白鹿青崖間!
一入廟堂莫談江湖對你來說太過艱苦,于是你再度縱游十萬里河山,看連綿的青山巍峨,聽潺潺的溪流婉轉。足足夠和一幅高山流水,天青日白,萬家勝歡。第一次游歷,你為修入世法,第二次入京,更是如此,獨獨這第三次,你不愿再讓紙上形色、筆底山河因權貴而存活,寧曳尾于途中,不留骨于堂上,從此的你,無可復加的狷狂。
一個甲子,從開元到天寶;一個甲子,從你呱呱墜地到兩鬢霜白。有過春風得意,有過顛沛流離。你在的時候,錦繡江山一直都在。而一甲子里你經歷的那些風風雨雨,你也都只是當作下酒的佐料。
那夜十足可以稱是“明明如月”,任由那如女人肩背般白膩柔滑的月光,靜臥在浩渺的江面,在你的耳畔用妖嬈的語氣同你這個老情人悄悄低語。你從來都是遇不平而自太平的耿直性子,可對她卻不禁流露出了幾分俠骨柔情。你腰挎長劍,手上也自然少不了一壺廉價卻又醇厚的烈酒。幾大口烈酒入腹是暖胃,你將一口酒氣吐出,話一說出口卻是暖心——只是不知你這話是說與誰聽的。
夜至三更,你已是酩酊大醉了。你伸出左手,手指向上手心向外施無畏印。不知你又想到了什么,只見你的嘴角毫不含蓄地上揚。你的目光始終注視著江面上的那輪明月——說到明月,你便極其自然地想到故里了。只是你的故鄉究竟在哪里呢,是青蓮鄉,是碎葉城,還是那個和她一起生活過的安州邊境的小鎮?你說凡你醉過的地方,皆非他鄉。你駐足江邊,回望整整一甲子,在你的一生當中,生的喜悅和悲哀,從來都是那么醒目。你在所有的詩中都留下讖語,你或將水遁,也許就在今天。你佩妥長劍,右手酒壺倒懸,不見有剩余的酒水,你無奈笑笑。罷了,這輩子酒飲得已足夠多了。你一腳踏出,去尋覓江中的那名美人。
你從來不怕醉酒夢醒后摔地粉身碎骨,哪怕無影亦無蹤,但你怎么能允許自己老到有那么一天舞不起劍,喝不了酒,提不動筆!你也不驚動大鵬了,僅是躍入江中,回你的故里去。你便是這樣地走了,不去想念二十四萬里的歸程,不去想念千百載后青史對你的描述。
誰能仗劍挑盡人間知冷暖?誰能只手書寫唐半世風煙?誰能隨口唐詩傳頌千年?誰能字字珠璣留墨香,沽酒長歌繪人間?你用劍與酒與月,成就了詩歌的盛唐!
無匣也無鞘,暗室夜常明。三寸蓮花舌,可折天下兵。欲知天將雨,錚錚發龍鳴。仗劍行人間,百鬼夜遁行。一詩別天子,八百蛟龍驚。世人不知何所求,但見一襲白衣放聲笑:“縱使天仙三百萬,見我也須盡低眉。天不生我李太白,詩道萬古如長夜!”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