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底的微笑

趙葉晴

一、廣場

這是一個十條大道交匯的廣場，在午夜的微風(fēng)下，卻顯出幾分冷清。

汽車呼嘯而來，前燈射出的光柱在夜的死水中晃動，在中央的青銅柱蒙上一層暗淡的清輝，只有那女神，還在那52米高的高空飛翔、飄搖。

夜，稠如漆，穢如腥，沉如鐵。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開了車門。我知道，這早已不是記憶中的巴黎，我不得不小心，自由女神的足下，會不會都藏著某個午夜之子，在不經(jīng)意間給你當(dāng)頭一棒。

或者，在他那夜一般顏色的皮膚上，拔出一把尖刀，用蹩腳的法語，大喊著“l(fā)iquide”。

是的，這就是巴士底，沒有了巴士底獄的巴士底。

當(dāng)高聳的城堡早已化為了一縷青煙，消失在歷史的深處；當(dāng)我，一個黑眼睛的東方人，小心翼翼地提防著一個可能隱藏在黑夜里的東方之子；當(dāng)多少年前，怒吼的市民高舉著三色旗，潮水一般涌向那黑礁石般的巴士底獄……步槍吐著火舌，火焰撕咬這門柱，殷紅的爬蟲在尸體上貪婪地蜿蜒、爬行……

那一刻，一定是明月高懸。

典獄長舉著白旗，望著那黑壓壓的頭顱，在那火把匯成的星海中，起伏、攢動……

二、咖啡館

曾經(jīng)，廣場周圍的街口布滿咖啡館。

找一個有月光的晚上，混跡細(xì)斟慢飲的市民當(dāng)中，找一個露天的座位，點一杯咖啡，拿一把精致的小調(diào)匙，將那氤氳的濃香輕攪。拌上一絲蜜，攪上些許乳，那一刻，夜色溫柔。

本想與他們聊一聊法國大革命、聊一聊巴士底獄，可是他們會知道多少？或許他們會善意地告訴你，買上一本巴黎的旅游小冊子，在那在霓虹下浮動的字母間，會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還是舉起你的咖啡杯吧，在那平靜的褐色中去窺視自己的倒影，去品味從你身邊飄過的婀娜。

這里，應(yīng)當(dāng)是俊男美女的天下；這里，時尚才是真正的風(fēng)流，一切總是那樣的行色匆匆?；蛟S這就叫“厭倦”——眼中帶著眼淚，讓它干涸在音樂與霓虹的交錯中?；蛟S，這才是巴黎，真正的巴黎，它時刻都要用夢幻點綴，用繁華修飾。

巴黎，需要歌聲；巴黎，不需要寂寥！

三、劇院

若干年后，當(dāng)我?guī)е糜沃改?，再次來到夢想與歌聲的都城，若干年后，當(dāng)我再次駐足這個偌大的廣場，咖啡還是那樣的咖啡，月亮早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月亮。

我孤零零地坐在咖啡館露天的椅子上，用蹩腳的英語與一個和我一樣蹺起小拇指端著咖啡杯的老人，連比帶畫地胡亂閑聊。

“這些移民！”老人搖了搖頭，手中的咖啡在夜色的濃郁中醞釀，“他們不光占用了許多原本應(yīng)當(dāng)屬于法國人的東西，還弄得許多像你一樣的游客都不來了……”

他是咖啡館的常客，一個地道的巴黎人，一會兒還要到廣場旁邊的劇院去看戲的巴黎人。他告訴我，日子可以艱難，但戲院不能不去，這是巴黎人的傳統(tǒng)。更何況，大革命有點關(guān)聯(lián)的，也就只剩下這個叫作巴士底的劇院。

提起這點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關(guān)聯(lián)，我不禁啞然失笑。其實巴黎自身就是一個劇院，在那歷史的帷幕中，生旦凈丑竟是如此地奔忙：

多少年前，有一個叫瑪麗的女人（簡·瑪麗·羅蘭）揮舞著雙臂，在自由的呼聲中和巴黎人將一塊塊城堡的磚石打入廣場的泥濘；多少年后，有一個叫瑪麗的男人（讓-瑪麗·勒龐）在巴黎人中放聲高呼，應(yīng)該在法國的邊界上，為那些討厭的移民筑上一堵堅實的厚墻……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巴士底，一座不可遺忘的BASTILL，一個在拆墻與砌墻間徘徊的地方……

當(dāng)路易五世踏在由新制巨石壘成的城堡之巔，自得地鳥瞰著塞納河那高呼萬歲的臣民，也許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座象征著王權(quán)威嚴(yán)的王宮，竟會成為監(jiān)禁異己的煉獄。

若干年后， 城堡的墻磚成了廣場的地基，一個叫路易的囚徒在蓋盧定前掉落人頭。當(dāng)那一抔一樣鮮紅的熱血灑落在他先祖曾經(jīng)踐踏過的那塊石頭上，笑聲還是那樣的笑聲，掌聲還是那樣的熱烈：爺爺為爺爺鼓掌，孫子為孫子歡笑，一切都是那樣的順理成章——當(dāng)你區(qū)隔他者之時，你就成了一個他者的囚徒。

這是悲劇還是喜劇，誰知道呢？如果眼淚多些，你就當(dāng)它是悲劇；如果笑聲多些，你就姑且把它當(dāng)作喜劇看了。但是，它肯定不是正劇，因為，歷史壓根就沒有正劇。

我抬起頭，看著自由女神嘴角那略顯夸張的微笑，不禁想起了盧浮宮中的那幅女神畫：蒙著雙眼的女神，高舉著火炬，引導(dǎo)著人們尋找光明之路。

她究竟要將我們引向何方呢？

四、傳奇

誰也不知道，巴士底曾經(jīng)禁錮了多少的靈魂。當(dāng)我們翻開那一頁頁昏黃的紙卷，觸動我們心靈的卻是那一段段浪漫的傳奇——戴著鐵面的憂郁王子，叼著玫瑰的英勇騎士，當(dāng)然，還有那個結(jié)著丁香一樣愁怨的美麗姑娘……

有時我常常在想，如果沒有大仲馬的那支鵝毛筆，巴士底的故事是否還值得我們銘記？

或許吧，人們應(yīng)經(jīng)厭倦了苦難與淚水，生活需要那一點浪漫與甜蜜。

所以，故事的結(jié)局往往是，公主嫁給了王子，面具回到了邪惡國王的臉上，在達(dá)達(dá)尼昂們的寶劍下，世界總是陽光燦爛。

然而，陽光下總是沒有什么新東西，鐵面雖然已經(jīng)除去，太陽王的寶座上還是那張面孔。他可以是查理，可以是亨利，甚至可以是羅賓遜，但一定不是賽義德，更不是星期五。

巴士底坍塌了，垮在它曾經(jīng)建起的地方；蓋盧定豎起了，豎起在城磚鋪砌的地上……

我曾經(jīng)想過，如果伏爾泰看到了潛伏在女神腳下的星期五，他那顆碩大的頭顱里是否還能建構(gòu)起黃金世界的夢想？

女神正在微笑。智者啊，你可以撐開黑暗的閘門，不知能否將黑皮膚和白面孔間的裂縫接上？

五、尾聲

廣場的鐘聲響起，我直起身來，徘徊在女神的腳下。

明月已經(jīng)沖出了云圍，但是，卻把我腳下的身影劈成了濃淡兩半。它們時而重疊，時而撕咬，時而消失在女神巨大的背影之下。

據(jù)說，多少年前的某一天，一個叫辜鴻銘的青年也曾看著自己的影子為女神的身軀所遮蔽。這時，他似乎已經(jīng)留起了辮子?；蛟S，當(dāng)年這一刻午夜的風(fēng)，正從女神的嘴邊吹過，拂動起他的辮子，吹進(jìn)了我的心頭。

責(zé)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