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下一個可能終生殘障的嬰孩,做父母的是選擇逃避、放棄,還是選擇扛起責任?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選擇的是扛起責任。
“如果有一個區域,通過它我遭遇了那種超凡的存在,那就是過去44年里,我和光的共同生活。”大江健三郎說。
大江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接生的護士“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那是一個“看起來像長了兩個腦袋”的小家伙,醫生甚至沒顧得上注意嬰兒的性別。
先天性頭蓋骨發育不全,腦組織外溢,在腦后形成了一個大瘤。手術未必能延續生命,恢復正常更是奢望。一位年輕的醫生特地來到大江的住所,說:“大概會成為植物人吧。”
在每日往返于兩家醫院的焦頭爛額里,為一個可能即將死去的孩子取名,似乎全無必要,卻又不得不取——為了住院登記,為了戶籍注冊,孩子就這樣有了名字——光。
“在光出生幾周,我去廣島旅行。我看到很多原子彈幸存者把某個死去的人的名字寫在燈籠上,讓它在河里漂流。他們注視著燈籠流向河對岸——死者的靈魂進入黑暗之中。我也想要加入。
“我把光的名字寫在燈籠上,心想,因為他是一個很快就要死去的人了。”
“你不希望給孩子動手術,讓他恢復正常嗎?當然,是大體恢復正常。”大江在《個人的體驗》里寫道,“鳥渾身一震,好像自己身體最丑陋但快感最敏銳之處——比如說睪丸的皺褶部分——被溫柔的手指撫摸了一下似的。他臉色漲得更紅了,用自己都無法忍受的卑怯的聲音說:‘如果動了手術,能長成正常孩子的希望也很渺茫的話……’
“鳥感覺到自己正向卑劣的深淵跨出了一步,卑劣的雪球開始滾動。毫無疑問,他將一路滑向卑劣的深淵,卑劣的雪球也將越滾越豐滿。鳥預感到這難以避免的結局,不禁又一次戰栗起來。但即便在這一瞬間,他熱切而含淚的眼睛,也仍然在懇求著醫生。
“‘直接下手弄死嬰兒,這是不可以的呀。’醫生傲慢地反復打量著鳥,鄙夷地說。
“‘那當然……’鳥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好像聽到了什么意外的回答似的連忙接口道。但隨后他就覺察到,自己現在籌劃的心理騙局一點也沒有蒙騙住醫生。這是雙重的羞辱,但是鳥并不想反駁醫生,來扭轉自己的形象。但醫生其實是支持鳥的可恥而熱切的愿望的。他唯恐別人聽到,用低低的聲音說:‘可以調整一下喂嬰兒的牛奶的量,有時也可以用糖水代替牛奶。先看看情況,如果嬰兒還不衰弱下去,那就只能動手術了。’”
1964年,是光出生的第二年,大江健三郎寫下了“明顯植根于充滿苦澀的經驗之上的作品”——長篇小說《個人的體驗》和短篇小說《空中怪物阿貴》。這兩篇小說,出現了同樣的道德困境:生下一個可能終生殘障的嬰孩,是逃避、放棄,還是扛起責任?
《個人的體驗》書寫的是“無為之罪”,主人公“鳥”躲進情人的溫柔鄉、放棄手術,在醫生給出“可以用糖水代替牛奶”的方法后,他一直在懷著罪惡感暗自盼念著孩子的死訊,但在種種逃避之后,他最終選擇了救回孩子;而《空中怪物阿貴》則探討的是“有為之罪”。凡了解一點大江健三郎和光的故事的人,都能感受到在這兩篇小說的主人公身上,全有大江自己的影子。
后來,許多人換著法子問大江健三郎,小說中的情節,到底有哪些是與現實相吻合的?大江說自己在現實中,其實很快就做出了選擇——背起生活的十字架,和殘障的孩子一起生活,與鳥最后的幡然醒悟如出一轍。
當初,在為孩子取名時,大江是想到了一則因紐特人的寓言,說創世之初一片漆黑,烏鴉啄食地上的豆子,卻看不清,就想,“這世界上若是有光亮的話,啄食起來該有多么方便呀。”這么想著,世界就光亮了起來。
大江曾跟母親商量過:“不如就叫他烏鴉吧。”母親勃然大怒,于是,他便馬上改了口:“那就叫光。”

光長到五歲還未說過只言片語,不光是對陌生人,甚至對母親的召喚,也毫無反應。唯一的例外,是他好像很愿意看一張收錄了很多鳥鳴的光盤。有一天,大江健三郎帶他外出,在聽到某種鳥叫聲后,光突然說了一句:“這是秧雞。”
大江剎那間愣住了,還以為自己幻聽了。“這是秧雞”是出自他從未說過話的兒子之口嗎?在那幾秒里,他誠心地祈禱著:神啊,如果這是真的,就請那只秧雞再叫一次吧。他停下腳步,屏息凝神地等待著。終于又出現了一模一樣的叫聲。“這是秧雞。”這次,大江清清楚楚、確確實實地認定,是光說的。這是光的第一次開口講話!
七歲時,光上學了,進入的是為特殊孩子設置的班級。班里的大部分孩子都是難以安靜的類型,有的大聲叫喊,有的十分好動,動不動就掀翻桌子和椅子……
最開始,光總是捂住耳朵、體態僵硬。
“光為什么要去上學呢?我們為什么不回到村子里面去?在林中蓋個小房子,我按照植物圖鑒確認樹木的名稱和特性,光聽鳥兒的歌唱,妻子就在一旁畫我們的速寫,這樣的生活,有什么不可以嗎?”大江曾在他的一篇題為《孩子為什么一定要上學》的文章中這樣寫道。
但是,光再一次表現出令人訝異的力量:在那樣吵鬧的環境里,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個與自己同病相憐、喜愛安靜的伙伴。于是,每次上課,光和他都會坐在一起,互相握住對方的手,靜靜地一起忍受嘈雜。
小伙伴的活動能力弱于光,在上廁所之類的事情上,光開始幫助朋友。這對總是被別人幫助的光來說,是莫大的新鮮而快樂的體驗。再后來,兩個小伙伴還會刻意地與其他人隔開距離,擺上椅子,聽廣播里的古典音樂。
一年后,大江發現,光對聲音的認知,從鳥鳴擴展到了音樂。他能記住朋友喜歡的曲子,回家后找出相應的唱片;只聽一小段樂曲,他就能準確地說出作曲家的名字和作品編號。母親開始在家教光彈鋼琴,之后又找了重藤老師教他作曲……
就這樣,光一天天地長大了。雖然光明顯與常人不同——對眼,眼角向上斜,因無法控制好面部肌肉,臉形、嘴唇與牙齒在鏡頭前都有些失衡。但當重藤老師無意中說出“如果小鳥(光的小名)是個健康的孩子,一定會很開心吧”時,妹妹會很自然地回應:“我們家人從來沒有這樣假設過,我想爸爸媽媽也沒有。”
大江健三郎還記得,在養護學校的畢業典禮上,在老師反復說“從明天開始,就不用上課了”時,光和他的朋友相視一笑,說:“真沒想到啊,時間過得可真快。”
在一次訪談中說,大江曾說:“某種程度上,正是光的出生,促使我動身去了廣島。我把將光的名字寫在一個燈籠上,放入廣島的河水中的這件事,告訴了我的一個朋友。朋友的女兒是在原子彈爆炸時死去的,他跟我說:‘你不該做那種多愁善感的事情,你得不停地工作。’后來,我就承認了我當時所做的事情,就是最為糟糕的那種多愁善感。但從那以后,我就改變了態度。”
然而,光畢竟不是一個正常的孩子。大江在他的自傳體小說《靜靜的生活》中,以光的妹妹小球的視角,記錄了在父母出國訪問的半年多時間里,三兄妹獨自生活的時光:哥哥外出理發時,聽到街上有救護車,或是警車呼嘯而過時,妹妹會萬分慌張地跑出家門、擠進人群,問:“出車禍了嗎!”哥哥在重藤老師家練習作曲時,突發癲癇,躺在地上抽搐不已,妹妹會一邊熟稔地處理哥哥的一切,一邊安慰重藤老師:“臉通紅,發燒了嗎?今天也按時吃了藥,怎么會突然發作呢?看起來不是很嚴重,吃了藥,過會兒應該就會好的。”而在妹妹遭遇一個熟人的性侵時,哥哥竟不顧一切地與之肉搏,逃出后,還對妹妹說:“沒關系吧,小球!我戰斗了!”
如今光已成為一名完全可以自食其力的作曲家,還獲得了日本金唱片大獎。
誠如大江健三郎所說:“唯有實際生活,才真的是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