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宏運

老丘退休后有了條尾巴——小孫孫樂樂,享盡了天倫之樂。
有天,他馱著樂樂在公園玩,聽說老家村里的一個老哥要過七十大壽。擺壽筵那天剛好是星期六,兒子兒媳都放假。他就要兒子開車,帶了全家,一路輕快舒適地到了壽星家。那老哥和他的兒孫們喜出望外,受寵若驚,便邀他一會兒在典禮上致辭。老丘知道,這是他們看中了他曾經是個重量級的領導,頗具表率作用,嘴里推辭了幾下,后經不住再三纏磨,只好答應下來。
隨即,賓主共同步入設在小院中央的筵席,一共二十余桌。老丘全家被安排和壽星坐主席。老丘讓兒子兒媳去了其它桌子,招來另外兩個老伙伴分坐在壽星和自己旁邊。他的尾巴——小孫孫樂樂自然纏著他。城里的孩子經多見廣,和那兩個老伙伴帶來的小孫孫,像貓兒狗兒樣互相看了幾眼,嗅嗅鼻子挨挨手,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看看席已坐滿,司儀,邀請壽星和老伴坐上了筵席前的兩張太師椅,祝壽儀式開始。老丘情深意摯地望過去,含笑帶頭鼓掌祝福。眼角的余光卻掃見樂樂已掙脫他,抓起一只塑料杯,搖搖晃晃地去夠桌上的可樂瓶。老伴慌忙捉了可樂瓶,給他倒滿了。旁邊的那幾個小家伙跟著也忙忙地搶過塑料杯,搖搖晃晃地要給自己倒。老伴連忙站起,一一給他們斟滿。屁股剛要落下,樂樂卻已喝完了,將手伸向了雪碧瓶。老伴忙說,你沒喝過?才喝了可樂……那雪碧瓶卻已搖搖欲墜地到了樂樂手里。老丘這時再也顧不得眺望臺上了,伸手去按樂樂的手。樂樂一躲,就見雪碧泡沫已從那將要擰開的瓶蓋縫隙,蓬蓬勃勃地溢流出來,灑到了桌上、地下。同桌的兩個老伙伴慌忙起身,扶瓶、揩擦。一時,驚詫聲、勸解聲、斥責聲,夾雜了桌椅挪動的吱擰聲,亂糟糟的,場面有些失控。老丘趕緊抱住樂樂,卻聽主席臺上傳來了司儀的朗聲呼叫,請我們德高望重的老領導上臺致辭!他只好放下樂樂,一邊在掌聲中朝臺上走去,一邊不放心地回頭看去,只見樂樂和那幾個小伙伴爭先恐后,要可樂,要雪碧,要橙汁。其它桌子上的小家伙們也紛紛伸出小手兒,抓向了那黑的、綠的、黃的飲料高瓶兒……
等到老丘拉了壽星的手,親熱地并肩來到桌前時,眼前一片狼藉,幾個涼菜盤已空空如也。樂樂的雙手明滋溜溜,腮旁嘴邊留了紅油漬……一個老伙伴忍不住奚落道,好慫啊,還是城里娃厲害么,眼尖手快……老丘的臉上一陣飛紅,恍若挨了一記耳光。
那壽星趕忙圓場說,沒事兒,沒事兒,都是碎娃么。隨即喊來幫忙的,重新拿來飲料,布設涼菜。他頻頻舉杯,邀請老丘道,酒雖不好,情是真的。咱老哥倆今日要一醉方休。老丘只好打起精神,遵命奉陪。
返程回家,樂樂一如既往要當老丘的尾巴,猴向他的身子,老丘面若凝霜,既沒張開雙臂迎接,也沒撫摸啊揉捏啊,疼愛到骨頭里。敏感出冷漠的樂樂便不高興了,嘟了嘴兒,去抓老丘的臉頰。老丘躲避了兩下,忽然朝他的屁股蛋上使暗勁兒拍了下,低喝道,定定的,啥時學的像刺刷子了?樂樂哪受過這等委屈,漲紅了臉,啪啪地擊打起老丘的臉。老丘不由恨道,你給我立了功了?架起他的胳肘,扔也似的丟給了老伴,我沒你這個不懂事的碎孫子!
樂樂大哭大鬧起來,撲著喊著朝老丘抓來,爺爺是壞蛋,爺爺是壞蛋……老伴早已摟不住了,幸虧兒媳知趣,俯身過來,使盡全身力氣,把他強架了過去。兒媳擦著樂樂的眼淚,輕聲責怪道,你怎么能罵爺爺呢?樂樂叫道,我就要罵!爺爺是大壞蛋,他敢打我……兒子在邊開車邊訓斥道,你想想你剛才的表現。你沒喝過飲料嗎?沒吃過牛肉、炒花生豆兒嗎?兒媳忙說,小孩子嘛,鬧著玩哩。咱們的桌子上、其它桌子上,幾乎所有的孩子,還不都是一窩蜂地亂抓亂搶?老丘哼了聲,說,是他開的頭!老伴忙拍下他的肩,看你有理的!早干啥去了?還不都是你平時慣的!
老丘頓時啞口無言。樂樂在兒媳懷里漸漸低了聲兒,呼哧了一會兒,睡了過去。車里一片沉寂,發動機的轟轟聲和風從車窗沖進來的呼呼聲,一陣陣地撲上他的滾燙的臉頰。老伴一擊中的,點到了他的命門處。
自從他退休,每天吃飯,不論兒子、兒媳是否下班回家,只要老伴炒好了菜,做好了飯,他便把樂樂抱在懷里,坐到桌前,一口口地喂起來。老伴幾次提醒他,大人還都沒到齊呢……他笑呵呵地說,先盡小人兒,我樂樂嘛,對不對?我樂樂餓了么。有次吃撈面,兒媳端來一大碗給了兒子,兒子急著要去加班,便忙調汁兒動筷子地先吃起來。老丘忽地上去拍下兒子的手,搶過了飯碗,說,怎么能讓你先吃?再急也不能忘孩子嘛,就笑瞇瞇地先給樂樂的小碗里夾起了面條。老伴、兒媳和兒子,大眼望小眼的,擠眉、撇嘴兒,訕笑、苦笑帶譏笑。老丘自鳴得意地說,笑啥哩?我做的不對?樂樂,你就是咱家的爺么,我是孫子……
這種狀況,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這句被人們經常引用的“經典名句”,現今回響在了老丘的心頭。治家如治國,老丘忽然發現了自己新的工作重點和目標。
回到家,做了頓清淡的晚餐,吃飯時,樂樂罕見地愿意呆在爸爸懷里了,和爺爺隔桌相望——卻誰也不看誰,打冷戰。兒媳端來一碗稀飯,按慣例先放到了樂樂面前,考慮到爺爺和他剛發生過爭執,便看了眼老丘,開玩笑似的說,少爺的肚肚小,恐怕早餓了吧,這一碗先給少爺……話音未落,老丘截斷了,說,沒個長幼有序了?先給老爺。兒媳愣了下,忙笑吟吟改口道,對對對,應該先給老爺。旋即轉身出來,從廚房端來一碗稀飯,放在了老丘面前。樂樂這時喝口稀飯,舉起筷子,悶悶不樂地伸向了涼菜。半空中卻攔起了一雙筷子。你奶和你媽都還沒來呢,老丘說。記著,他盯了樂樂的眼睛接著說,從今往后,吃飯時大人沒到齊,沒動筷子,不準小娃插隊!看樂樂的小臉兒憋得越來越紅,爸爸忙圓場勸解道,爺爺說得對……啪一聲,樂樂的筷子摔桌上了,飛濺起來。接著一句憤憤的哭音,我不吃了!調頭奔去時,恰好撞上從廚房走來的奶奶。奶奶忙抓住他,瞪起了老丘,你個當爺爺的,和小孫子計較啥?還沒完沒了啦?
老丘兀自忍住,沒理老伴,低頭喝起了稀飯。老伴便狗兒啊貓兒啊心肝寶貝啊,喊著叫著樂樂,給他喂飯。樂樂緊閉著嘴,把頭左扭扭,90度,再右扭扭,仍是90度……老丘忽然低喝道,別管他!都別管!馬渴了自奔槽……
沉寂、壓抑的氣氛一直持續到老丘看畢電視回到臥室。樂樂睡到爸爸媽媽那兒去了。老伴轉過身,在床頭燈的暗淡輝光下,認真、緊張地睜大兩眼,詢問道,你恐怕真有病了?老丘一怔,就聽老伴又說,莫非到了更年期?老丘瞪起眼珠,恨恨地盯著老伴,呼地撩起被頭,只見一片空落。自從退休,樂樂一直是跟了他睡,被他摟在懷里。那嬌嫩如絲綢般光滑的肌膚喲,圓滾滾的屁股蛋兒……
第二天早上,依然是爺爺拉著樂樂的小手兒,笑微微的,送樂樂去幼兒園。但樂樂覺得那手有了些兒威嚴,那笑里又像是藏著許多厲害,便只管低著腦袋,一聲不吭。這碎慫,還記仇哩。老丘暗笑道。下午接樂樂回家,小家伙依舊是低著腦袋,一聲不吭。吃飯時,更是不愿在他旁邊,而是鉆到飯桌對面他爸爸懷里去了。老丘渾身不自在起來。也好!他對自己說,小娃么,應該知道些怕怕。勝利往往就在于堅持一下之中。于是,當兒媳端來菜,放飯桌上擺好,奶奶還沒從廚房出來,樂樂就舉起筷子,伸向菜盤時,老丘忽然威嚴地咳了聲。樂樂的筷子瞬間停在半空。兒媳看了眼他,含笑道,我媽就來了,叫樂樂先吃,我們一會兒還要出去,便伸筷子要給樂樂夾菜。老丘伸出胳膊,緩緩地、有力地,不容分說地,撥開了兒媳的筷子。兒子忍不住說,爸……老丘說,我說的話還算不算數?便聽樂樂大叫一聲,伸了筷子頭兒指著老丘,叫道,爺爺是男更!老丘瞪起眼,誰說的?我媽媽!兒媳慌忙拍下他,別胡說。我沒胡說,樂樂搶道,就是你昨天晚上給爸爸說的。
老丘沒敢看兒媳、兒子,緊盯著樂樂,故意夸張地哈哈大笑起來。對,我就是男更!你碎慫聽好了,男更這病可是惹不起,誰都害怕。你以后吃飯不聽我的指教,看我怎么收拾你!
樂樂像看神一樣地看著他,眼里滿是畏懼和崇敬。
半年后,老丘帶了樂樂又去參加一個老友的壽宴。一道道珍饈美味剛剛擺上桌子,桌旁的小家伙們便手抓把拿,大快朵頤了,還有家長拿了小碗去給他們盛。惟有老丘這張桌,整潔、悄然,有家長指點著懷里蠢蠢欲動的孩子,說,你看人家,人家那個小朋友……將艷羨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樂樂。只見樂樂靜靜地坐在老丘身邊,尊貴、優雅,儼然紳士風度。就有家長恭敬地請教起了老丘,你家這孩子怎么這么懂禮貌?你是怎么教的?老丘撫摸著樂樂的頭,笑道,我這當爺爺的有點“二”么——是“男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