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實題材與現(xiàn)實主義

白燁

在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現(xiàn)實題材一直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些年來，無論是一些重要作家的長篇新作，還是一些重要獎項的獲獎作品，現(xiàn)實題材都在其中占了很大比重。這對于文學作品的題材構成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走勢，都有著很大的影響。

在現(xiàn)實題材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已不算薄弱的情況下，為何還要強調現(xiàn)實題材創(chuàng)作，尤其是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談到文學創(chuàng)作時，特別指出“加強現(xiàn)實題材創(chuàng)作”。怎樣理解這一要求的實際內涵，現(xiàn)實題材創(chuàng)作應該予以怎樣的加強，以及現(xiàn)實題材與現(xiàn)實主義的關系等，這些問題可能是大家都在思考的。我就相關問題作了一點功課，準備談談四個方面的問題來和大家交流。

一、強調現(xiàn)實題材，意在凸顯文藝和時代的關系。

談到現(xiàn)實，通常我們會覺得所謂現(xiàn)實，就是當下的生活，這個感覺肯定是對的。但是要從理論批評上把它說清楚，還不是那么容易。所謂現(xiàn)實，用理論批評的術語來描述是指“當下實際存在的，正在進行中的事物的總和”。這個總和里就包含了自然現(xiàn)象、社會現(xiàn)象、精神現(xiàn)象，從美學上講，指的就是人文現(xiàn)象。所以我們談到現(xiàn)實的時候一般會講到“三性”，即總和性、人文性，以及它的合規(guī)律性。合規(guī)律性怎么理解呢？也就是說現(xiàn)實它是歷史發(fā)展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今天看是現(xiàn)實，再往后看又變成了歷史。它是整個社會合規(guī)律發(fā)展進程中的一個階段。

強調現(xiàn)實題材，有很多內涵與意義，我覺得這里邊有近意義和遠意義之區(qū)分。近意義就在于強調現(xiàn)實題材，意在書寫當下生活，寫改革開放四十年的歷史進程與社會變遷，以及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里講的“四個謳歌”：謳歌黨、謳歌祖國、謳歌人民、謳歌英雄。這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對改革開放四十年社會發(fā)展的變化和人們精神狀態(tài)變化的反映與書寫。改革開放以來的四十年，中國社會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是震古爍今的，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在世界歷史上也少有。這些巨大的變化，從文學的角度上看，我們的確反映得不夠，哪怕是報告文學中，也很難看到全景式地反映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進程的作品。

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時候，大概是2008年前后，新華社內參部曾經到一些文學部門調研，讓我們從大量長篇小說作品中挑出一些能夠反映三十年改革開放歷史進程的作品，我們幾個人絞盡了腦汁也想不出來，能想到的改革題材長篇小說作品本來就不多，有的也多是一時一地的基層性的改革斗爭的描寫，場面與格局都比較局部。帶有總體性歷史背景和全景性生活描述的，能把這三十年都概括進來的作品，基本沒有。后來想到了一部《大江東去》，比較而言，在反映改革開放歷史進程上，這部作品具有一定的全景性。《大江東去》先在網(wǎng)上傳播，后來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了實體書，這個作品的作者叫阿耐，是個女企業(yè)家，長期在企業(yè)中打拼，有很多經歷與感觸，然后就以她的經歷為素材，感觸為基礎，寫作了這部作品。這本書比較全面地反映了改革開放三十年當中私營企業(yè)的創(chuàng)辦與興起、國營企業(yè)的蛻變與重生，還包括我們的政府機構的更變與相關政策的調整，以及經濟騰飛過程中產生的各種問題，各種矛盾，各種沖突。雖然作品存有著紀實性大于文學性的不足，但就直面改革的歷史與現(xiàn)實而言，已屬難能可貴。所以，這個作品雖然作者名不見經傳，但卻獲得了中宣部舉辦的第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

跟《大江東去》的作者阿耐比起來，我們的作家顯然在反映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與社會變化中，不夠積極，也不夠投入。改革開放四十年，我們無論是從事業(yè)上看，還是從生活上看，都是受惠者，得益者。我們從這個時代走來，與這個時代休戚與共，榮辱與共，但確實從文學上反映不夠，書寫不夠。應該說，我們對這個時代，對改革開放這三十年四十年，是有愧的。

所以，現(xiàn)在強調現(xiàn)實題材，其中一個很重要的課題，就是要寫好改革開放四十年。這四十年的重要性，習近平在十九大報告里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中華民族迎來了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偉大飛躍”，對于這句話，我們可以做很多理解，毛澤東在中國歷史上的作用，主要是領導我們站起來，自己當家做主；鄧小平在中國歷史上起的作用，主要是領導我們富起來，實現(xiàn)國富民安；那么誰領導我們強起來，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強國夢想？當然是習近平。通過“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三個概念，一下就把我們的領袖在歷史進程中所起的重要歷史作用說清楚了。它還說明了另外一個問題，也就是我們之前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為我們強起來做鋪墊。我們現(xiàn)在是一個需要強起來的時代，而改革開放四十年在其中的作用非常大，完成了富起來的過程，同時又奠定了強起來的基礎。所以我們現(xiàn)在強調現(xiàn)實題材的題中應有之義，就是要大寫特寫改革開放四十年。

強調現(xiàn)實題材還有一層遠意義。這遠意義在于，通過強調現(xiàn)實題材，體現(xiàn)文學與時代，文學與社會的密切聯(lián)系。文學整體上要跟時代同頻共振，要保持一種密切的互動，當然要靠現(xiàn)實題材，歷史題材起不到這樣直接的作用。從文學要跟時代同頻共振的這個要求上來看，我們文學創(chuàng)作做得還不是很夠，小說創(chuàng)作尤其不夠。從目前看，在這一方面起作用的主要是報告文學。報告文學這幾年發(fā)展變化很大，已經超出了我們以前所理解的以寫先進人物為主要內容，以通訊特寫為主要方式的傳統(tǒng)寫法，現(xiàn)在已經變得很豐富，很厚重。這幾年我參加的“五個一工程”獎的評選，在這個獎項的作品評選中，你會感覺長篇小說沒有報告文學嚴正和厚重了，小說所關注的點都是比較局部的，或者有這樣那樣的問題，而報告文學則很厚重，很正大。但報告文學也有報告文學的問題，現(xiàn)在我們國家的發(fā)展，包括一些大工程、大項目的發(fā)展，其中科技因素非常多，也日見內在，如果你對有關新興科技的知識與信息等沒有深入地了解和準確地掌握的話，你要寫好含有科技因素的報告文學是很困難的。因此，現(xiàn)在的報告文學作者，可能面臨著一個從知識結構到表現(xiàn)手法，如何轉型和如何提升的問題。

我們一定要有這樣一個認識，文藝既置身于一定的時代，也屬于一定時代，沒有超越時代的文藝，它都是不同時期和不同時代的精神產物，帶著人類歷史階段的特殊的烙印。先秦散文，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都是與時代緊密聯(lián)系的文學形式，都帶有那個時代的特點，所以文學都是一定時代的，它是我們認識那個時代的一個文本。

我曾經在發(fā)表于《人民文學》上的一篇文章里，特別談到文學和時代的關系，里面引用了很多俄羅斯作家關于文學與時代關系的論述，這些話對我們都非常有啟發(fā)意義。高爾基曾經說過：“藝術家首先是自己時代的人，是自己時代悲喜劇的直接觀看者與積極參與者?！辈剂羲鞣蛘f：“如果可能那就走在時代的前面，如果不可能，那就同時代一起前進，但是絕對不要落在時代后面?！眲e林斯基也說過，“在構成真正詩人的許多必要條件中，當代性應居其一，詩人比任何人都更應該是時代的產兒?！?/p>

魯迅曾經在批評第三種人的時候說到：“生在有階級的社會里而要做超階級的作家，生在戰(zhàn)斗的時代而要離開戰(zhàn)斗而獨立，生在現(xiàn)在而要做給與將來的作品，這樣的人，實在也是一個心造的幻影，在現(xiàn)實世界上是沒有的。要做這樣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著頭發(fā)，要離開地球一樣?！?/p>

這些作家都高度看重文學和時代的關系，所以他們的作品帶有那個時代特別鮮明的標記，成了我們認識那個時代的俄羅斯社會與民族的重要文學文本。

當代性實際上就是給我們自己找一個坐標，我們要認識到我們是屬于當下這個時代的，而不是別的時代的。習近平指出：“反映時代精神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神圣使命?！边@個要求，既是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希望與寄托，也是文學自身的規(guī)律的反映與要求。

二、現(xiàn)實題材需要在強化中優(yōu)化

加強現(xiàn)實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并不只是指在數(shù)量上的增多與繁多，而主要是指質量與品質優(yōu)良與上乘，所以，現(xiàn)實題材創(chuàng)作的強化，一個非常重要的要素是優(yōu)化。

第一，加強現(xiàn)實題材創(chuàng)作，需要數(shù)量更需要質量。

已有的現(xiàn)實題材的作品，實際上數(shù)量并不少，每年的現(xiàn)實題材的小說作品，數(shù)量都很多。無論是中短篇小說，還是長篇小說，這幾年一直在穩(wěn)步前進，逐步上升。去年，我先后參加了《當代》雜志和《長篇小說選刊》舉辦的年度優(yōu)秀作品評選，經過復評、終評，最終上榜的作品，現(xiàn)實題材都占了多數(shù)，但比較而言，給人的總體感覺是，作品數(shù)量相當不少，但藝術質量普遍不高。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曾就文藝創(chuàng)作方面的主要問題，做出了“兩有兩缺”的評說，也就是：有數(shù)量，缺質量；有“高原”，缺“高峰”。這不僅指出了當下文藝創(chuàng)作存在的問題，可能也指出了文藝創(chuàng)作長期以來都會存在的問題。對此我做了一個并不樂觀的估計，這可能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永恒的矛盾，永遠的問題，是永遠都不可能完全解決，因而永遠都需要我們不斷去解決的問題。

我們的不少現(xiàn)實題材的作品，讓你看了以后很難有溫暖感，光明感。這幾年有很多作品都在寫底層人生，寫普通人的生活，寫小人物的苦難等等。但多是對生活無著的展現(xiàn)，對人生無常的哀嘆，雖然有時也讓人物身上隱藏了一些光點，但總體的感覺是調子灰暗，情緒悲觀，人生慘淡，無論是審視人性，還是狀寫人生，明顯缺少溫暖的東西，缺少正面的力量。總是看到這樣一些作品，人們在感慨之余不禁會反問，我們的作家現(xiàn)在到底怎么了？我們的作家還有沒有超越苦難，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光明，在作品中書寫溫暖的能力？我們現(xiàn)在不缺苦難敘事，缺的是走出苦難的敘事。我們應該想一想，作為一個讀者，他為什么要閱讀作品，能從作品中得到什么？我覺得我們應該給讀者一種力量，一種啟迪，而不是讓他看了之后滿眼生灰，悲觀失望。所以我覺得在現(xiàn)實題材創(chuàng)作中，我們最缺的是這種東西。

我們作家應該想到，你作為這個時代的人，要為這個時代做點什么，你的作品要為這個時代說點什么，要告訴這個時代的讀者點什么？對于這一點我們心里要有數(shù)。文學與時代的關系在那兒擺著的，這是一個客觀事實，無非是你認識不認識，承認不承認，自覺不自覺而已。如果你不自覺就是比較懵懂的，是一個時代的跟隨者；如果你自覺，你就會變成時代的歌者。我們現(xiàn)在是站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和時代節(jié)點上。這個節(jié)點就是我們有著改變中國歷史和世界面貌的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從站起來到富起來，再到強起來的過渡和變化，所以我們的創(chuàng)作能干什么，要把它放在這個大環(huán)節(jié)里去思考。

我們現(xiàn)在要避免一說現(xiàn)實題材，就一切都好，一定都好。其實同為現(xiàn)實題材，還是有所區(qū)別的，有高下之別，優(yōu)劣之別，雅俗之別。

第二，關鍵在于優(yōu)化，在于寫出精品。

從作家個人說，創(chuàng)作很忌諱平面推進，或者說是在原有基礎上去不斷重復。當然，作家要做到一作一風貌，每次都有進步，那也比較難。通常走一段會在一個平臺上滯留一段時間，寫出一堆差不多的東西；在某個點上突破后又往上走，然后又在一個平臺上去重復一段時間。天津有個作家，十年間先后寫了六部長篇。他問我讀后的感覺。我說你這六部長篇都是在重復第一部長篇已經講述過的故事。你的第一部長篇已經把你的故事，還有你的語言和敘事套路都展示給讀者了，這種繼續(xù)重復的作品就沒有什么意義了。這六部作品先后花了他十多年的時間，可以說在這十多年間他沒有什么進步。所以怎么才能使自己的創(chuàng)作更有效率和效益，這個問題是我們所有作家都需要思考的?，F(xiàn)在很多作者在一開始寫的時候，包括在構思作品，提煉題材的時候，就用心不夠，投入不夠，比較急促，比較毛躁，急于想把一個東西拿出來，急于想通過這個作品的發(fā)表刷一下自己的存在感，而沒有想到這個作品能流傳多遠，流傳多久。

從某種意義上講，一個作家的寫作，不能連篇累牘，不能數(shù)量過度。有些作家寫得太多了，就會顯現(xiàn)出其作品的參差不齊性，會讓你覺得有些作品如果他沒寫過，可能會更好，而那些作品倒把他的平均水平拉下來了。

所以作家的寫作一定要精心設計，不要只求數(shù)量。數(shù)量對于精神產品而言是沒有意義的。一定要重質量，要力求寫出精品。就寫精品而言，在創(chuàng)作上來看是個更大的效率。比如路遙，他的作品不多，要出一部文集的話，《平凡的世界》三本，別的書加起來也就三本，六本就出齊了。但現(xiàn)在好多作家出的文集，動輒就是二三十卷，一箱子，令人連打開看的興趣都沒有，我覺得這樣的作品實際上沒有什么意義。路遙寫《平凡的世界》做了很大的投入，幾乎把他全部的心血，甚至把命都擱進去了，才造就了這本書的特別與厚重?！镀椒驳氖澜纭访磕甓荚诩佑?，這個書的印量在長篇里頭是重印率最高、印數(shù)最多的一本，而且在大學生的借閱率里也是比較高的。原因就在于這是一本他把自己的心血和生命都投入進去了的一本書，這是別的作品不能比的。

還有陳忠實的《白鹿原》，我覺得也是一絕，陳忠實也就寫了這么一部長篇?！栋茁乖繁旧淼乃囆g質量、文化意蘊所達到的豐厚度，在當下的長篇小說中就比較少見，在陳忠實的作品序列里也絕無僅有?？梢哉f，把陳忠實其他所有的作品加起來都比不上一部《白鹿原》，《白鹿原》跟陳忠實的其他作品很不像一個人寫的，差距非常大。我曾經開玩笑說，別的作品是陳忠實寫的，你就會懷疑《白鹿原》是不是他寫的；你要說《白鹿原》是他寫的，你就會懷疑其他那些書是不是他寫的。總之就不像是一個人寫的。似乎是寫《白鹿原》的時候陳忠實魔鬼附身了，處于一種超常的癲狂狀態(tài)；《白鹿原》寫完句號一劃魔鬼走了，從此他回歸成一個凡人，再也寫不出類似的作品來了。這當然是玩笑。但從整個情況來看，他之前的所有作品都是在為《白鹿原》做鋪墊，做準備，才完成了《白鹿原》的最后一躍。

陳忠實的逝世所引起的社會反響，也給了我們很多啟示。我從北京到西安參加他的遺體告別，看到的，見到的，都很受震撼，首先是數(shù)萬人來殯儀館為一個作家送行，就很出人意料。我們從陜西作協(xié)坐大巴到殯儀館是早晨七點多，天剛蒙蒙亮。到了之后一看，殯儀館已經人山人海。一問，有從河南來的，有從陜北來的，陜南來的，哪兒都有，有老人也有孩子。儀式開始的時候，本來是要做一個簡短的致辭和領導講話，可外頭的群眾都想進來看他最后一眼，我們在里頭就聽到外頭“咣咣”地不斷推門，如果不及時處置的話會發(fā)生危險。最后就臨時決定，盡量簡短儀式，領導講話免了，把致辭縮短，領導們按照常規(guī)三鞠躬，其他人都圍繞陳忠實的遺體匆匆走過，以便騰出時間讓更多的人能進來看他最后一眼。我們參加完儀式出來之后，在外邊看見人們不斷地往前走。當時有個陜西作家就跟我說，一個人能活到這個份上，真是太難能可貴了。這也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場面，對我的震撼很大。后來我坐高鐵回北京，在路上我就想，我一定要把我的感受和思考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就以最強烈的感受為主要內容，寫了個內參：《陳忠實逝世的社會反響及其幾點思考》。其中包括三點意思：第一，作家要力求寫出精品力作。一個作家并不在于你的作品寫得多，有些作家著作等身，但有多少作品能流傳得開？讓大家記得?。慷愔覍嵰徊孔髌?，就讓他永遠活在這部作品中。第二，黨和國家領導人給陳忠實送花圈，看起來是在祭奠逝者，但實際上又激勵著生者，讓更多的作家感受到了黨和國家領導人對文學的重視，對作家的關懷。第三，讀者與好作品同在。我們經常會懷疑，我們現(xiàn)在的文學還有讀者嗎？讀者還會看嗎？讀者在哪兒呢？眾多讀者自發(fā)送別陳忠實這件事，就告訴我們，讀者還在那兒呢，讀者沒走，讀者在那兒等著他們喜聞樂見的作品。我們的作品是不是寫到他們心里，讓他們愛看，這是關鍵。我在陳忠實告別儀式上就看到很多人拿著《白鹿原》的書舉著，還有人拿著當年《當代》發(fā)《白鹿原》的那期雜志，還有人寫著各種各樣的挽聯(lián)、挽詩……他們都是讀者，不都是文學圈的。所以我覺得我們不要老是懷疑讀者在不在，有沒有。中國這么大，從來不乏讀者。網(wǎng)絡文學這么火，其實里面更大的一個因素是我們有龐大的讀者群，這是任何國家沒法比的。你寫什么都有人看，人太多了。所以只要你作品寫得好，肯定有人看。網(wǎng)絡文學很多類型小說都有很多粉絲，我們這種藝術品質更高的寫作，怎么可能會沒有讀者呢？無非是你寫得好不好而已。所以從這點講，我們要心中有數(shù)，關鍵是要把作品本身寫好。

第三，從選材開始，在各個環(huán)節(jié)都要精益求精。

寫作的精益求精，用心選材，精心構思是首要的一步。先要從構思開始，從醞釀到懷胎，把整個作品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做好。而且要有一種謙虛的姿態(tài)。

有時候看到有些作品吧，會覺得很遺憾。因為它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有問題，比如他這個題材本身選得就不光明，所以怎么寫都很難出彩。所以選材與構思，一開始就很重要。而且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保持一個虛心的姿態(tài)也很重要。我現(xiàn)在有一個很大的體會就是，我們有很多作者自我感覺良好，甚至還不是一般的良好，而是超好，他們對自己的自信已經到了自大的程度，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作品的格局。

所以作家的姿態(tài)，也很重要。在寫作中，包括寫作之后，一定要有一個謙遜的態(tài)度。老認為自己是中國甚至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老認為自己的作品是中國當代最偉大的作品，那怎么行呢？我覺得一個好的作者恰恰是虛懷若谷的，心里沒底的，忐忑不安的，這才是一個正常的態(tài)度。陳忠實寫完《白鹿原》之后就忐忑不安，不斷地拿去給人看，總想多聽幾個人對作品的閱讀意見。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拿走稿子之后，他不好意思直接找編輯，就給我寫信說，你從側面問一下編輯是怎么看的？我就抽空去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問問編輯的意見，然后再寫信轉告他。那種心態(tài)才應該是正常的心態(tài)。而我們現(xiàn)在很多作家，影響他們寫作的格局和水平的，很大程度上就是自我感覺過于良好了。一個人不能沒有自信，但自信里頭有一個成分叫自省，一個人要有一個自省能力之后才會有一個正確的自信，才不會尺度把握不住而走向狂妄自大。

三、現(xiàn)實題材與現(xiàn)實主義

現(xiàn)實題材說的是一種題材類型，現(xiàn)實主義指的是一種寫作方法，但因為面對和處理的同樣都是現(xiàn)實，這便使他們之間有了無法割舍的種種聯(lián)系。

第一，現(xiàn)實題材與現(xiàn)實主義的內在聯(lián)系。關于現(xiàn)實主義，恩格斯有一段話，這段話被稱之為是關于現(xiàn)實主義的一種經典表述，恩格斯說：“現(xiàn)實主義的意思是，除細節(jié)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边@段話可以把它概括為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現(xiàn)實主義要求細節(jié)的真實，還有一個意思就是現(xiàn)實主義要求創(chuàng)造出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文學是人學，小說主要是寫人的，好的小說一定是要塑造比較獨特的鮮活的人物形象。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要求就更高了，就是要寫出這個人物與環(huán)境的關系。比如我們要寫改革開放四十年的人物的話，一定是這四十年里頭凸顯出來的，帶有這四十年時代氣質的人物。而我們現(xiàn)在寫人物有時候不太注意人物跟時代的關系，以及在他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時代特有的東西。這個年代跟別的年代有不同的東西，所以這個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要求很高。這在習近平總書記的幾次談話中都提到了?，F(xiàn)實題材講究反映生活的真實，現(xiàn)實主義為此提供了最為有力的保證。因此，現(xiàn)實主義應該是現(xiàn)實題材寫作中應有之義，也就是說，好的現(xiàn)實題材的寫作應該運用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

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例如魯迅筆下的阿Q，典型地反映了中國近代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一個青年農民的性格特征，他身上凝結了那個時代所特有的很多東西，民族的很多東西。當然我們不一定都能寫出阿Q這樣的典型形象，但我們也應該力求塑造出我們自己筆下的典型人物形象。

第二，現(xiàn)實主義的原則性與開放性?，F(xiàn)實主義的要義，是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去反映生活，這是現(xiàn)實主義的基本原則。而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去反映生活，有著多種多樣的方式與方法。這就使現(xiàn)實主義本身，在原則性的基礎上，又具有著相當?shù)拈_放性，從現(xiàn)在看恐怕沒有一個標準的現(xiàn)實主義。比如說十九世紀的歐美，俄羅斯作家作品，被認為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后來蘇聯(lián)又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作家和作品，比如像愛倫堡的一些作品，帕爾捷斯納克的一些作品，他們表現(xiàn)出了另外一種風格，有的人把它稱之為“嚴謹現(xiàn)實主義”。后來又出現(xiàn)了拉丁美洲的馬爾克斯、博爾赫斯這樣一些作家，他們的作品又被人認為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結構現(xiàn)實主義”，這些都表明現(xiàn)實主義本身，具有相當?shù)拈_放性，可以帶進各種藝術元素來反映現(xiàn)實。

從我們中國來看，現(xiàn)實主義從新文學時期的魯迅、茅盾、巴金、老舍等人開始，我們的新文學傳統(tǒng)基本上是現(xiàn)實主義的。到了當下，現(xiàn)實主義幾乎是我們當代文學的一個主流。我們經常會講到“十七年”文學，

“十七年”就是指新中國成立到1966年，這“十七年”期間我們有兩類題材比較熱門，一個是農村題材，一個是紅色題材。當代文學史上講長篇小說時，有一個“三紅一創(chuàng)”的概括，“三紅一創(chuàng)”就指的是《紅巖》《紅日》《紅旗譜》《創(chuàng)業(yè)史》，還有個概括叫“保青山林”，《保衛(wèi)延安》《青春之歌》《山鄉(xiāng)巨變》《林海雪原》，每一類里頭既有革命題材，又有鄉(xiāng)土題材。這些作品我們回過頭去看都是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手法。所以現(xiàn)實主義是發(fā)展的，沒有固定模式，我們完全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造詣，自己的需要去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

第三，關鍵是要有現(xiàn)實主義精神。現(xiàn)實主義精神是我們在作品中體現(xiàn)出的對人的一種高度關注，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精神狀態(tài)，以及命運的關注。因為關注人的現(xiàn)狀，人的發(fā)展，所以會對環(huán)繞著這個人的環(huán)境的一些問題進行揭露或者批判，所以現(xiàn)實主義精神里一定包含著批判性、抗辯性。因此現(xiàn)實主義精神其實是一個更重要的東西，我們在寫作中能不能真正做到富含顯著現(xiàn)實主義是一回事，但從某種意義上講，要有一個理念，就是要把人民真的放在心中，人民是歷史的主角，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我們在創(chuàng)作中要以人民作為主角，同時也要讓人民看了以后喜歡，從中受到鼓舞，這是一個總的精神。

當然寫的過程中什么是人民？我們寫的都是具體的人，你可能寫的是一個干部，一個職員，或者是一個小人物，其實都沒關系，心里裝著人民，把每一個小人物都當大人物對待，我覺得這點非常重要。我覺得嚴格意義上講，文學作品中沒有絕對的小人物。舉個例子，陜西有個作家叫陳彥，他的長篇小說《裝臺》，出版之后評價很高，原因就是他在里頭寫了一群小人物。這些小人物是給舞臺裝置背景的，如燈光、布景、假山、造型等等。這群人很能吃苦，爬高登低，既是力氣活但不懂藝術也不行。他寫了這么一幫人，他把這幫人寫得有意思在哪兒呢，寫了他們力盡所能的相互溫暖和幫助他人。這個作品里的主角，是小工頭順子，他先后跟三個女人好，但愛情在里頭起的作用并不大，這三個女人都是沒有著落，需要幫助的人。他悉心地愛護照顧每一個女人，讓她們體面地生活。他自己過得已經很艱難了，但盡其所能領著一幫小兄弟干活裝臺，以便他們養(yǎng)家糊口。作品寫出了小人物的難以言說的苦處，更寫出了一個小人物的擔當，小人物不光像螢火蟲一樣帶著光亮照亮自己，同時也溫暖別人。這個作品在怎么樣寫小人物和處理小人物方面，確實有他的新意。所以我認為作品中沒有小人物，我們在寫作的過程中要把每一個小人物都當大人物寫，寫出他的靈魂，寫出他的神性，這樣人物自然就栩栩如生。所以在文學作品中，精心對待每一個人物，充分尊重每一個人物，其實也是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一個方面。

文學理論家劉再復寫過一本《文學主體論》，里面有一個觀點對我們理解和對待文學人物很有啟發(fā)。他說，當你把作品的人物寫出來了，賦予他生命之后，就要把作品中的人物當生活中的人物對待，要遵從他的性格邏輯發(fā)展，不要任意揉捏，要把他當成一個活著的人去尊重，這點非常重要。

現(xiàn)實主義以及現(xiàn)實主義精神其實就是要真誠地面對生活，聽從自己的內心的命令，直面現(xiàn)實大膽地書寫，發(fā)出審視的，懷疑的，抗辯的，乃至是批判的聲音，這樣的作品才會有力度。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作家自己主體力量投射的一種反應和表現(xiàn)。作家自身的主體精神、豐富性也非常重要。如果作家自身的精神層面不豐厚，那作品的精神層面就會受到一定的限制。所以作家必須保證自己的主體精神是豐富的，飽滿的，是有文化自信的，這樣才能對生活有自己的發(fā)現(xiàn)，并在作品中堅持自己的聲音。作家的思想內涵決定作品的精神蘊含，現(xiàn)實主義精神取決于作家的主體精神。

四、“經典”都是富含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作品。

我覺得世界文學中的經典作品，比如俄羅斯、法國、英國、德國、意大利、美國，以及拉美等著名作家的作品，里面獨特的人物形象、人物命運，都凝結了那個民族的性格特征，代表著那個國家的精神風貌，給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比如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寫了一個特殊時期的主人公格利高里，這個格利高里在紅軍和白軍之間來回變換身份，這既是他個人生存的需要；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了當時的俄羅斯政治力量此消彼長的一種情形。格利高里個人的精神氣質，也是俄羅斯人精神氣質的一種濃縮。還有南斯拉夫獲得諾獎的作家安德里奇的作品《德里納河上的橋》，圍繞一座橋的拆毀與重建，寫了“一戰(zhàn)”之后各種政治勢力之間幾十年之間發(fā)生的較量與斗爭。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也用特殊的藝術手法，寫出了那個國家那段特殊時期的歷史，以及置身其中的人們的命運轉折。這些作品都是現(xiàn)實主義寫法和現(xiàn)實主義精神比較充分的一些作品。

從我們國內的長篇創(chuàng)作來看，茅盾文學獎現(xiàn)在已經評了十屆了，十屆大概有五十多部獲獎作品。回過頭去看，給人們印象最為深刻的，還是一些現(xiàn)實題材寫作并具有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一些作品。比如從第一屆《許茂和他的女兒們》，此后的張潔的《沉重的翅膀》、張平的《抉擇》、賈平凹的《秦腔》、莫言的《蛙》、陳忠實的《白鹿原》、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金宇澄的《繁花》，以及格非的“江南三部曲”，都是現(xiàn)實主義元素比較充分的長篇力作。這些作品都是在現(xiàn)實題材方面寫出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考，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獨特的人物和獨特的意蘊。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些作品都是作者所寫的那個時代、那段歷史，以及國人的思想狀態(tài)以及時代情緒的一種表達和反映。所以無論從外國來看還是從中國來看，好的作品都是富含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這一點毫無疑問。

怎樣在現(xiàn)實題材書寫中做到反映自己所處的時代，并使作品在反映時代的時候又對某些時代的局限進行超越，從而富含現(xiàn)實主義精神。我覺得中國當代作家中有幾位先行者，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經驗與借鑒。

先舉個趙樹理的例子。趙樹理在進入北京之后成了一名國家干部，當時他是我國第一任曲藝家協(xié)會的主席，創(chuàng)辦并主編著通俗文藝刊物《說說唱唱》，北京的事兒都忙得不可開交，基本上沒時間再回農村了。但是他心心念念還是在寫作上。他想寫作，為此他在北京工廠生活了一段時間，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融不進去，這段生活跟他長期以來所熟悉的農村生活完全是兩回事。想來想去覺得自己要寫還是要寫農村。然后每年他就花半年時間回到晉東南農村去生活。深入生活的時候他不是像我們今天這樣去走走看看，而是到那兒去任縣委副書記，到合作社去參與實際工作，去解決各種問題。這種實際工作參加多了就會有很多感觸，就能不斷地寫出新作品。其中比較典型的例子是他1958年前后往農村跑，知道農村的真實狀況是什么，心里就對當時宣傳的大躍進很不以為然，但他又不好說什么，所以他就寫了《鍛煉鍛煉》《套不住的手》《實干家潘永?！返纫幌盗凶髌?。在這些作品中提倡一種“做老實人，說老實話，辦老實事”的精神，這種精神是實事求是的，但同時又是不合時宜的，所以有段時間他就被批評，說他是寫“中間人物”的代表作家。但是今天我們回過頭去看，恰恰是他深入生活，了解農村的生活，寫出這樣的生活之后才使他沒有順著當時的時勢去說大話假話，而是寫出了反映當時人們真實的狀態(tài)，真實的情緒和真實的意愿的作品。

柳青寫作《創(chuàng)業(yè)史》的經過，對今人也有很多啟發(fā)。柳青當年也在北京擔任《中國青年報》文藝部主任和副刊主編，但也一直惦記著寫出新的作品。但是在北京沒法寫東西，于是他就辭去了北京的工作回到了陜西?；氐疥兾髦?，陜西作協(xié)給了他一個長安縣委副書記的職務。后來他到農村一看，這個副書記不能當，一當?shù)脑挍]法深入生活，所以副書記也不要了。一般農村人都有自己的宅基地，但他沒有，他就只能暫住在村中間的一個破廟里。破廟正好人來人往，很多農民經常上那兒去聊天，誰家里有矛盾了，誰對誰有意見了，他由此了解到了大量的情況。所以習近平在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說，中央出臺什么政策，柳青就能站在農民角度上去想，猜測他們高興不高興，原因就在于他已經把思想感情轉變了，變成了跟農民一體化，與農民一條心。正因為這樣，柳青后來寫出了《創(chuàng)業(yè)史》。今天很多人看了這部作品之后覺得寫的是合作化運動，合作化運動已經成為過時的歷史了，這個作品好像也已經沒有意義了。我覺得不是，我認為柳青主要寫的不是合作化運動，而是合作化運動之中的人，以及他們或者歡喜，或者懷疑，或者抵制的心理狀態(tài)與種種變化。他所關注的、刻畫的，是幾千年里一直個體生存的中國農民，突然面臨一個全新的、公有的、集體的體制之后，各個不同階層的人心里所發(fā)生的一些變化，心理適應和磨合的過程。所以柳青自己不太贊成別人說他寫的是合作化運動。今天我們再看《創(chuàng)業(yè)史》，里面包括梁山寶、梁三老漢，還有一些落后人物，實際上都有他們的一些特點，以及面對新事物之后的心理接受過程，所以這個作品從很大程度上既反映了社會生活的深刻變化，又反映了日常生活的悄然變動，同時更多地寫出了人們的心理層面和精神層面的撞擊、觸動、變化。所以這個作品流傳下來了，也是因為他堅持了現(xiàn)實主義的寫法，才可能取得這樣的成就。

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也是現(xiàn)實主義寫法，他超出我們的想象之處在于他是在一個大家都認為現(xiàn)實主義已經過時，都認為現(xiàn)實主義有很多問題的時候，堅持用這種手法來寫作，結果這個作品流傳下來了。當然這背后有很多原因可以分析，一個是他的寫作路子可能更適合用這種方式去表現(xiàn)；還有一點我們必須要承認，就是從中國的文化管理層面到廣大的普通讀者，在文學閱讀與欣賞的口味上，基本上是現(xiàn)實主義的，同時我們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主流也是現(xiàn)實主義的。因為這些因素的綜合作用，現(xiàn)實主義作品就可能會獲得更多的關注。我們認識到這些之后，心里就會有底氣，現(xiàn)實主義在任何時候都不會過時，不要對它產生猶豫、懷疑。按照你自己的路子該怎么寫就怎么寫，堅定不移。有人問我，你能不能預設一下現(xiàn)實主義什么時候消亡？我當時想了一下說，我認為只要人還讀文學作品，它就不會消亡，它是跟人的需要，跟讀者的需要密切結合的，所以從這一點來講，我們對現(xiàn)實主義要有一個無比堅定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