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洪娟
2013年,中國提出“一帶一路”建設重要倡議。“一帶一路”建設續寫了陸路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兩條古絲綢之路的輝煌,賦予了古絲綢之路新的時代內涵。在古絲綢之路發展鼎盛的中古時期,即魏晉南北朝至隋唐宋時期,中國傳統節日習俗發生了許多重要變化,如出現了元宵節、端午節、寒食節等一系列新節日;節日具有了宗教性內涵,如元宵節、中元節、臘八節與佛教,以及一直被忽視的人日節與波斯拜火教等。元宵節、中元節、臘八節與佛教的關系關聯眾所周知,但此外還有很多節日風俗也受到外來文化影響,如寒食禁火、七夕摩睺羅可能是受到了西亞、波斯和拜火教的影響,但這些影響目前尚未被充分認識,由此導致對節日文化之起源、內涵等方面認知的誤區,所以加強這方面的研究實屬必要。因此本文將通過考證潮汕“出花園”成人禮這一節慶之源起,探究波斯、印度等西域文化,特別是祆教文化對中國傳統節日習俗的影響。
在許多民族中,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必須通過某種特定的儀式,被聚合到一個新的群體中,這種特定儀式多被稱為“成人禮”或“成年禮”。成人禮使某個個體通過儀式與過去的環境相分割,與新環境相聚合。①[法]阿諾爾德·范熱內普:《過渡禮儀》,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51-86頁。在中國,“冠禮”和“及笄禮”分別被認為是古代漢族男子與女子的成人儀式。男女成人禮發展至今,多已消末,不復存在。然而在廣州潮汕地區仍保留著一種極其特殊、別開生面的成人禮俗,當地稱之為“出花園”或“牽出花園”。人們認為十五歲之前孩子們生活在無憂無慮的花園中,滿十五歲后走出花園,示意其已長大成人。
在潮汕地區,農歷七月初七這一天,按照當地的習俗,父母都要為年滿十五歲的孩子,不論男女,舉行“出花園”儀式。當然,除了七月初七,有個別地方還請算命先生根據孩子的生辰八字,在正月里擇取良辰吉日為孩子舉行“出花園”儀式。[注]筆者2017年農歷7月在潮州市、澄海縣、南澳縣等地調查時發現,在潮州市及周邊縣鎮很多人家會根據孩子的生辰八字確定“出花園”的時間,很多孩子會在正月的某個日期進行“出花園”;而澄海一帶根據生辰八字確定“出花園”時期的情況不多,一般會在七月初七時“出花園”。“出花園”這一天,“出花園”者首先需進行沐浴;然后穿上新衣新鞋系上新腰帶,準備好的新衣物一般放在“胡”里;三牲、水果、糖果等祭品也都需擺放在“胡”里,然后將“胡”放在床上,用以祭拜“床神”,即“公婆神”,祭拜完畢后需食用所祭供品,整套程序被稱之為“出花園”,寓意自即日起跨出花園,由此長大成人了。這個盛裝祭品的“胡”又稱“膠掠”或筊竻,圓形,一種晾曬食物的用具,由竹篾制作而成。拜祭儀式結束后的家宴中,“出花園”者均坐主位,以示未來皆事如意、有所作為,在家宴時,親朋一般會贈送新成年者禮物。具體的“出花園”儀式各地亦有所區別,潮安縣和澄海縣“出花園”之日,一般要用百日紅花(石榴花)、玫瑰花、三星麻、艾草等共12種鮮花進行沐浴。此外,還需在一張紅紙上寫上孩子的名字、出生年月,并注明:“給花公花婆還花園錢,送塊好花園、完花換花賜好運”。[注]訪談人:王玩瑩,女,44歲,澄海區蓮上鎮永新村人;訪談時間:2017年7月26-27日。而在潮州地區要準備雞、豬頭、鯉魚等三牲,而且還要在早餐時食用動物內臟熬成的湯,寓意更新內臟,而且母親還要在孩子身邊念“阿奴坐北朝南,阿奴已經成人”。[注]訪談人:李玉林,女,58歲潮州市人,潮州“出花園”市場商品店老板;訪談時間:2017年7月28日。
實際上,在整個潮汕地區很多人家會到廟宇中為孩子辦“出花園”儀式,即使在家中辦完“出花園”,其孩子母親也會代表孩子帶上供品到廟宇祭拜“花公花婆”,答謝神祇在前15年對孩子保護的恩德,并保佑孩子自此之后一切順利。
此日祭祀的神祇當屬公婆神,公婆神為兒童之保護神,又稱花公婆、床腳婆、公婆母、花公花媽等。來華傳教士盧公明在其《中國人的社會生活》一書中亦提到公婆神,他稱這位神靈為“mother”,同時強調孩子在十六歲之前,受到這位神靈的特別保護。[注]Justus Doolittle, Social life of the Chinese, : with some account of the religiou, governmental,educational,and business customs dn opinions, New York: Harper and Brothers,1876, pp. 115&127.


(澄海地區七月初七“出花園”趙洪娟攝)
綜觀潮汕各地“出花園”成人儀式,其大致特征主要包括:年滿十五歲孩童,不論男女,在七月初七日舉行成人儀式;沐浴、穿戴新衣、用“胡”盛裝祭品祭拜公婆神、分發糖果、吃食,佩戴石榴花,家宴坐正位,收到親朋禮物等,“出花園”主要寓意孩子已長大成人,可成家生育、擔負責任了。
至于“出花園”習俗之源流,學者至今少有考證,當地老人也僅知其始于很久以前,至于起始于何時,因何而起,卻無從知曉。有學者認為,“冠禮”為古代漢人男子成人禮,“出花園”儀式亦為成人禮,則推測“出花園”之禮源于“冠禮”。古代男子二十行冠禮,以示成年,“冠禮”的二十歲與“出花園”的十五歲則差別甚大;至于“及笄禮”,十五歲也非確切年紀,史料有記“十有五年而笄”,之后可以嫁娶,但若“其未許嫁,二十則笄”[注](漢)鄭玄:《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014頁。。“及笄禮”是古時女子訂婚之后,出嫁之前將頭發用簪子盤起的一種成人儀式,但古人亦未將其固定于十五歲,若十五歲之前未訂婚許嫁,二十歲行“及笄禮”也是可以的。這與潮汕地區流行的男女十五歲均行“出花園”成人禮從年齡上考量,二者并非匹配。
嘉慶《雷州府志》載:“民間或不知冠禮,娶重裝奩亦強效之”[注](清)陳昌齊:《雷州府志》,《中國地方志集成·嘉慶雷州府志》,上海:上海書店2003年,第116頁。。可知,康熙年間,廣東雷州縣民間早已不流行“冠禮”之儀,百姓對其多不知。《(乾隆)廣寧縣志十卷》曰:“冠禮世家巨族于合巹前數日張樂延賓,行加冠禮,亦古醮子之意。其貧賤之家則不數見也”[注](清)李本潔修、梁喬埠:《(乾隆)廣寧志10卷》廣寧縣志卷之七,清乾隆十四年刻本,第283頁。。乾隆年間,廣東廣寧縣“冠禮”之俗多見于富貴人家,貧困百姓家則不常見。
但據《南澳志》記載:“七月七日家家各祀睡床,以祝公婆生,男女年十五者就床而食謂之“出花園”。是夕人家女兒羅瓜果、針線于中庭為乞巧會”[注]陳梅湖:《南澳縣志》卷一,山西內部圖書準印證[2007]字第111號,第23頁。。十五歲拜公婆神、并在床邊進食被稱之為“出花園”,可知,潮汕某些地區在乾隆年間,民間已流行“出花園”儀禮,其與當時在民間已經不常見的“冠禮”應無太多關系。 關于“出花園”習俗,毗鄰潮汕地區的福建詔安縣志對其也有記載,《(民國)詔安縣志》記:“七夕為乞巧節,私塾兒童竸以瓜果祀魁星君,人家并以瓜果糖飯設睡床上,畫五色紙為衣裳式,令十五歲以下子弟焚供,俗謂祭花公花婆。男女十五歲者就床而食謂之‘出花園’”[注](民國)陳蔭祖、吳名世:《中國地方志集成·民國詔安縣志》,上海:上海書店2000年,第645頁。。“出花園”成人禮不但在粵東一帶流行,在閩南一帶也較為興盛。
由此可見,“冠禮”為古人成人禮,在康熙乾隆年間,百姓間已不常見,因其多為官宦、貴族所行之禮;而“出花園”成人儀式在民間則逐漸興盛起來,可謂百姓之禮。由此可見,“冠禮”與“出花園”禮兩者在屬性上有極大的不同;此外,古時所提“冠禮”、“及笄禮”多與婚嫁有關,是一種婚前舉行,示意馬上將要成婚的儀式,而“出花園”則與婚配無直接關聯,所以認為“出花園”成人禮由“冠禮”或“及笄禮”演化而來的說法并不成立。
還有學者指出“出花園”習俗與七夕相關。關于七夕節美麗動人的牛郎織女傳說,拜星乞巧、獻瓜敬棗的風俗,摩睺羅、水上浮等玩物,塔穆茲、雨神節等異域考證,學者們多有論述,本文關注的焦點是七夕與“出花園”之關聯。
自乾隆年間,史料中已有關于七月初七出花園的明確記載,如上述《南澳縣志》《詔安縣志》等,但之前此地民俗志記載的七夕習俗僅為獻瓜乞巧,晾衣曬書。此外,在乾隆年間,臺灣地區出現了拜祭七娘星的習俗。《重修臺灣府志25卷》載:“七夕家家設牲禮、果品、花粉之屬,夜向簷前祭獻,祝七娘壽。或曰魁星于是日生,士子為魁星會,竟夕歡飲,村塾尤盛。”[注](清)范咸:《重修臺灣府志25卷》卷二十四,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輯,1961年,第767頁。。而在廣東也有許多關于拜祭七娘星、魁星的記載。七娘星、魁星拜祭在七夕節的突然出現定有其原因,而七娘星與公婆神同為保護孩童健康的神祇,二者在同一時間進行祭拜,也必有典故。劉宗迪在《七夕》一書中詳細闡述了此地拜祭七娘星的習俗;同時考證魁星本為天狼星[注]劉宗迪:《七夕》,北京:三聯書店2013年,第149頁。,又根據《古代東方編年史》中的相關內容[注]Albiruni:The Chronology of Ancient Nations,Translated by Dr. Edward Sachau, London: William H. Allen and Co.,13 Waterloo place,1879.,推斷出“東南文士之拜魁星、求功名,實源于波斯風俗,那令宋代以降的文人儒生頂禮膜拜的魁星,并非斗魁,亦非文昌,而是天狼星”[注]劉宗迪:《七夕》,北京:三聯書店2013年,第170頁。。劉文認為波斯天狼星變成中國魁星,其崇拜風俗“早已入地隨俗,嫁接到中土固有的七夕風俗而落地生根”[注]劉宗迪:《七夕》,第177頁。。
“出花園”于七夕行禮,且滿十五歲的男女子均可參與,男女同禮,若說“出花園”來自七夕乞巧節則無法講通,因最初之時七夕乞巧僅為女子的節日,與男子無關。而清時閩粵一帶男子七夕節拜魁星習俗的出現,即七夕節與男子產生關聯之后,“七夕”與“出花園”一樣,也變成了男女子的共同節日。拜魁星習俗出現后,七夕不再是女兒節,而是男子與女子的共同節日。由此一來,“出花園”與“七夕”匹配對應起來,“出花園”定于七夕之日確有其深刻道理。
比照七夕拜魁星的波斯淵源,“出花園”這一個與魁星崇拜同時期出現的民間習俗是否同樣具有域外因素呢?這一問題值得進一步深究。
代表男女成人的“出花園”儀式在孩童十五歲那年的七夕節舉行,其中花水沐浴、穿戴新衣、用“胡”盛裝祭品、分發糖果、戴石榴花、宴席坐主位、收到親朋禮物等基本共有的習俗特征前文已有論述。其中鮮花沐浴、“胡”、石榴花枝等具有域外色彩的風俗事象不禁令人生疑。
首先,提及沐浴,在漢族節日儀禮中,除三月上巳節、五月端午的沐浴、洗濯從而消災去污外,其他節禮中均鮮有提及沐浴之事,而七夕之時用多種鮮花浸水沐浴的做法則更是少有。其次,“出花園”儀式中,石榴花、石榴枝及其他與石榴相關的物件基本為“出花園”儀式必不可少之物。石榴原產波斯,為外來之物,據《博物志》記載:“漢張騫使西域,還得大蒜、安石榴、胡桃、蒲桃…”[注](晉)張華:《博物志》卷六,清指海本,第22頁。。在“出花園”中多用石榴一方面也許有其本身蘊含的多子多孫之寓意,另一方面想必也確與西域有所關聯。再次,盛祭祀物品所用器具為竹篾編制圓盤,即膠掠,又稱筊竻,在當地卻被稱之為“胡”,其異域色彩極為明顯。接下來本文將從如此幾個方面逐一考證“出花園“儀式的異域源起。
在中國古代漢族男子二十行冠禮,女子十五行及笄禮,亦可二十行之,男女禮儀不同,且這兩種儀式在明清時期于貧困百姓家也不多見。“出花園”成人禮為十五歲,且男女禮儀儀式相同,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確屬罕見。
英國學者瑪麗·博伊斯在其著作中記述了薩珊波斯王朝在7世紀被阿拉伯攻陷后,頂住阿拉伯伊斯蘭化的壓力在古波斯土地上頑強生存下來的一批瑣羅亞斯德教徒的日常生活習俗。博伊斯特別描述了這批遺留瑣羅亞斯德教徒的成人禮,并在篇章開頭提到根據祆教經典《阿維斯塔經》的記載,人應該在十五歲時加入瑣羅亞斯德教,對自己的宗教和精神生活擔負起全部責任,因為古波斯人認為十五歲是標志著一個人成熟的年紀。在《阿維斯塔》之《巴赫拉姆·亞什特》中記載:“阿胡拉創造的巴赫拉姆,第六次化作一位十五歲的英俊少年。他容光煥發,雙目有神,雙腿短促,逐步走向瑣羅亞斯德”[注]賈利爾·杜斯特哈赫:《阿維斯塔—瑣羅亞斯德教圣書》,元文琪譯,北京:商務印刷館2005年,第249頁。。在《蒂爾亞什特》一章載:“威嚴的塔什蒂爾在頭十個夜晚,化作目光炯炯、神采奕奕、高達魁梧、矯健有力的十五歲少年,在亮光中飛馳”[注]賈利爾·杜斯特哈赫:《阿維斯塔—瑣羅亞斯德教圣書》,第249頁。。古雅利安人(波斯人祖先)認為十五歲是成熟且可成家立業的年紀。此時,男子可向其父親學習耕種和畜牧,女子可向其母親學習勞作持家,男女在十五歲時可共同承擔起家庭和社會交往的責任。可見,十五歲對波斯人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十五歲舉行成人禮必理所當然。
博伊斯還詳述了瑣羅亞斯德教徒人家成人禮儀式的具體習俗,在舉行儀式時,母親要為他縫制一件圣衫,并準備一條圣帶。直到20世紀初期,還是由行過凈禮的祭司用七十二根絲線,自己在簡易的木架上編織圣帶。到后來就逐漸由婦女教徒編織圣帶。在成人禮這天,給將要成人的孩子穿圣衫是婦女的重要工作,因為男性主要負責耕種。依據舊波斯歷法成人禮在10月8日舉行,也就是Dai月Dai日,此日為日月同名,對應現在的歷法就是在五月舉行。在這一天有三個男孩要舉行成人禮,地點在學校。其母親們將所需物品裝到一個大的圓盤子里,里面放上圣衣、圣帶、一塊大手帕,并用綠布蓋上,將其帶到學校;其他人則需帶一盞燈、裝有綠植的銀盆、玫瑰水和糖果。男孩子們需先沐浴,然后穿上新縫制的衣服,被帶上新織好的圣帶,同時需要在每個人身上噴灑玫瑰花瓣水。家長還需給老師和其他人分發糖果,以示慶賀。孩子們需將綠植放到大廳的圣壇柱上,整個儀式中有火一直在燃,儀式結束后火需送到圣廟去。在學校的儀式結束后,孩子們需回到家中各自慶祝,今天成人的孩子將坐在門廊地毯的顯要位置上,他的母親和姑母、姨母們將會送他禮物和柏樹枝。在有些人家的成人儀式中還要喝由石榴枝葉榨出的汁。女孩子的成人儀式與男孩子相同[注]Mary Boyce: The stronghold of Persian,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pp. 236-241.。
從以上描述來看,潮汕地區“出花園”成人禮幾乎是博伊斯所記述的瑣羅亞斯德教徒成人禮之翻版,二者可謂大同小異。“出花園”與祆教成人禮均表達了對孩童保護神的敬謝之情;祆教成人禮的圣衫圣帶對應“出花園”的新衣、紅皮屐;祆教成人禮的Dai月Dai日,日月重名對應“出花園”之七月初七,日月名相重;祆教徒所用新衣等用大圓盤盛裝,而“出花園”者新衣鞋物則用“胡”盛裝,二者形狀大小極為相似(見下圖);祆教徒在當日將坐于門廊顯要位置,而“出花園”者則在家宴時坐主位;其他如沐浴、使用石榴或石榴枝花、收到親朋禮物等習俗二者均有。兩種儀式極其相似的對應,應不會為偶然之巧合,若二者確有關聯,那是如何關聯到一起的呢?又如何與廣東、福建等地區聯系上的呢?其緣由不得不從絲綢之路與祆教入華談起。

潮汕地區的“胡”(趙洪娟攝)波斯祆教托盤(圖片來自網絡)
張騫鑿空西域之后,漢時安息侍子帶領大批隨從定居中土,而自北魏至西魏廢帝二年波斯十多次派使團出訪中國,除官方互派遣使外,波斯、粟特等西域之地同中國的民間貿易、遷徙之事亦極為興盛,極大促進了兩地經濟文化交流。自唐貞觀至天寶年間,波斯遣使入唐的次數多達二十余次,唐代長安居有大量波斯人。其中,自海陸到達中國的波斯商貿使團可謂絡繹不絕。6、7世紀時,波斯和阿拉伯商人以廣州作為主要據點,與中國南方保持著非常密切的貿易關系。7、8世紀沿海進入中國的商人主要是波斯人。[注]Angela Schottenhammer :China's Gate to the Indian Ocean: Iranian and Arab Long-Distance Traders,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ume 76, Numbers 1 & 2, 2016, pp. 135-179。隨著中國與波斯的交往,祆教也隨之傳入中國。祆教傳入中國后,受到北魏、北齊、北周等朝統治者的支持和信奉。到唐朝時,拜胡天,事胡俗之行為猶盛,“唐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 皆有胡妖神廟。每歲商胡祈福, 烹豬殺羊, 琵琶鼓笛, 酣歌醉舞”[注](唐)張鷟:《朝野僉載》,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64頁。,“通典武德四年,置祅祠及薩寶府祅正等官,常有群胡奉事取火咒詛”。[注](清)沈欽韓:《后漢書疏證》卷十一,清光緒二十六年浙江官書局刻本,第239頁。
隨著海上絲路的發展,不少祆教徒到達廣州。據《中國印度見聞錄》記載:“黃巢率兵破廣州,殺回教徒、猶太人、基督教徒、祆教徒,為數達十二萬以至二十萬”[注]穆根來等譯:《中國印度見聞錄》,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6頁。,而馬蘇第的《黃金草原》則記:“謀反人(黃巢)急忙進犯廣府,連連發起猛攻。此市人口由伊斯蘭教徒、基督教徒、猶太人、波斯拜火教徒及中國人組成……伊斯蘭教徒、基督教徒、猶太人以及波斯拜火教徒在逃避刀兵中死于水火舨的劫難者計有二十萬之眾。”[注]馬蘇第:《黃金草原》,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50頁。不論當時被殺人數比十二萬少還是比二十萬多,至少說明當時廣州居有大量祆教徒。
據考證可知,伴隨陸路、海上絲路的暢通,以祆教信仰為主的波斯使者、商人、僧侶以及帕斯人與中國的密切交往,對中國文化和民眾生活產生了極大影響。《唐會要》記載“貞觀二年六月十六日敕:諸蕃使人所娶得漢婦女為妾者,并不得將還蕃”[注](宋)王溥:《唐會要》卷一百,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1796頁。。836年,盧鈞上任廣州口岸官員后發現“先是土人與蠻獠雜居,婚娶相通,吏或撓之,相誘為亂。”[注]《舊唐書》卷一百七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592頁。可知當時外國商人與中國人雜居在一起,他們相互通婚,一旦有官員阻撓反對,便會相互煽誘造反。因此盧鈞到任后,便“立法,俾華蠻異處,婚娶不通,蠻人不得立田宅;由是徼外肅清,而不相犯。”[注]《舊唐書》卷一百七十七,第4592頁。
但是,在此之前的幾百年時間里,仍有大量波斯人在廣東沿海一帶與中國人雜居在一起,相互通婚、互相影響。大約在7世紀中葉,薩珊波斯被阿拉伯征服。國家滅亡后,一批瑣羅亞斯德教徒力主堅持自己的宗教信仰,遷居印度西海岸,被稱為帕爾西人Parsee,為現在世界上瑣羅亞斯德教的主體部分。帕爾西人與博伊斯在其著作中提到的堅守在被阿拉伯征服了的波斯土地上的瑣羅亞斯德教徒,均為薩珊王朝時代瑣羅亞斯德教徒的遺留,二者教義相同。從明清時代開始,大量巴斯商人出現在閩南、粵東一帶。巴斯人,即居住在印度北部的帕爾西人,或稱印度祆教徒,廣州當地居民以粵語稱其為“巴斯”、“巴社”或“白頭人”、“白頭教人”。清朝時期登陸廣州口岸的巴斯人,其人數占廣州“夷商”的1/3,并在廣州建有屬其自己的“巴斯館”,其人數眾多,勢力強大[注]郭德焱:清代的巴斯商人,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36-93頁。。清初官府實行海禁,但閩南地區及最早有“出花園”儀式記載的南澳島等粵東地區并未受其影響,海禁解除后從官方到民間的海上貿易迅速發展起來。《乾隆潮州府志》載:“港海船聚泊之處,貨物出入之咽喉,為海防最重要庵埠,在郡城南六十里,地當海、澄交界,實海、揭、潮、澄四縣之通市,商賈輻輳,水陸交通沙汕頭雙溪口其門戶也”[注](清)周碩勛:《乾隆潮州府志》卷三十四,《中國地方志集成·乾隆潮州府志》,上海:上海書店2003年,第825頁。,可知海、揭、潮、澄四縣及汕頭為清朝海上貿易之要塞,各路貿易進出必經之地,有大量祆教信仰者的居住,而“出花園”儀式的興盛之地潮汕地區主要包括潮州、汕頭、揭陽、澄海外加南澳,二者極為匹合。此種匹合實則并未是偶然現象,概是祆教成人禮習俗與潮汕“出花園”習俗有密切關聯。
由此可見,波斯人進入中國后,其宗教信仰、生活方式習慣在一定程度上華化的同時,也必將會將其信仰習俗帶入中國并影響中國人生活,在一定程度上豐富、影響中國民眾的文化與宗教生活,被中國人接受采用后留在中國,變成了中國習俗的一部分。所以波斯祆教徒和帕斯人的成人禮因其功效性被中國民眾所接受,并將之與本地的神祇相結合,由此演化出具有地域特色的“出花園”成人禮。
關于西域胡俗對中國地方民眾生活習俗的影響,潮汕一帶的“乩童”習俗可謂是有力佐證。據《朝野僉載》記載: “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祆神廟。每歲商胡祈福,烹豬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酹神之后,募一胡為祆主,看者施錢并與之。其祆主取一橫刀,利同霜雪,吹毛不過,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亂擾腸肚流血。食頃,噴水呪之,平復如故。此蓋西域之幻法也。”[注](唐)張鷟:《朝野僉載》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64-65頁。《廣川畫跋》亦有記:“立祠頒政坊,常有番人奉事。聚火咒詛,奇幻變怪,至有出腹決腸,吞火蹈刃”。[注](宋)董逌:《廣川畫跋》卷四,清十萬卷樓叢本影印本,第27頁。由此可知祆教番人多喜歡進行一種刺腹決腸,吞火蹈刃的幻術表演。而此種看似場面血腥的幻術表演與潮汕地區正月時節的“乩童”表演十分相似。每年節會時期乩童手執七星劍、鯊魚劍、月斧、銅棍、刺球等五寶巡街繞行,他們一面前行,一面用自己手拿的武器擊向自己的后背以及腰腹部;還有些乩童,能用非常長的尖頭銅針,穿過兩頰,更甚之,有的則會在銅針兩端各懸掛一個沉甸甸的香爐,在普通人看來場面較為驚悚。而潮汕地區的“乩童”表演,和陜西寶雞、咸陽等地區被認為是古代祆教幻術表演留存的“血社火”表演[注]李永平:《“血社火”歷史文化新探》,《民俗研究》2013年第3期。,以及福建寧化夏坊村每年的正月十三的祆教遺留“七圣祖師巡游”儀式也極為相似[注]朱靖江:《二郎神崇拜與祆教《七圣刀》遺存比較研究——對福建寧化夏坊村“七圣祖師”源流的再思考》,《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7年第10期。。由此可推知,潮汕地區的“乩童”表演也是祆教幻術表演在當地的存留,又據上文考證可知潮汕之地古時曾有大量祆教徒居住于此,此種推論必當可信。此外,由于大量潮汕移民移居臺灣,現在臺灣臺南地區等地區的乩童儀式仍較為流行,由此體現了一種文化習俗的傳播、傳承及對當地文化和民眾生活的影響作用。[注]趙洪娟:《從晚唐五代敦煌“賽祆”探祆教習俗與中國節慶風俗的融合》,《寧夏社會科學》2018年第2期。
如前所述,“出花園”成人儀式與祆教成人禮在習俗、成人年齡、日月重合的儀式舉行時間等方面及其相似,祆教徒大量定居廣州之地即為“出花園”儀式盛行之地,可知隨著陸路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的發展,大量波斯、印度祆教徒涌入并定居廣州,由于其本身的宗教特性,未能用完整的宗教體系來影響當地民眾的生活,但隨著人數增多,祆教徒祈神的祭祀活動,及其他各種胡風胡俗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漢人,并為漢人所接受,創造出與祆教徒成人禮之相似的漢人“出花園”成人禮,同時這也是漢人為何將盛裝祭品的膠掠被稱為“胡”之原因。
當然“出花園”成人禮也有些許同祆教成人禮相異之處,如個別地區“出花園”者要食用豬內臟,意味著“改腸換肚”,要咬雞頭,以預示出人頭地,興旺發達,這在祆教成人禮中未見;同時“出花園”者要拜祭公婆神,與祆教徒的拜火也有差別。其實這恰恰說明了外來習俗與本地習俗相互間的融合、滲透,本地有其固有習俗,當一種外來宗教文化進入時,本地文化借用外來因素的某些內容產生一種嶄新風物;祆教在唐宋時期于其他城市亦十分興盛,但其他地區卻未有像潮汕一帶極為虔誠的公婆神崇拜,因而也就沒有了“出花園”成人禮產生的原有風俗土壤,以致未能有極具特色的成人禮習俗的呈現。正如林悟殊先生所言,外來宗教徒可能主觀上無意向中國傳教,但并不意味著其宗教的某些方面不會向中國輻射[注]林悟殊:《瑣羅亞斯德教與中國古代的祆神崇拜》,《歐亞學刊》1999年第1期。,當這種輻射與中國原有神祇、習俗結合起來,一種新的民俗儀式在西域胡風的影響下產生了。由此可知,古陸路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的文化、宗教對中國傳統節日風俗均產生過巨大影響,因此從實踐方面看,通過探討波斯、印度等西域文化對中國古代節日風俗的影響,可進一步認識中國文化與中亞、西亞等絲路國家的深刻關聯。這對重新認識中國古代文化、宗教風俗與絲路國家的關系極為有益,同時為我們更全面的理解“一帶一路”發展計劃,進一步推動與絲路國家的文化交流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