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作為詞語形成于先秦,甲骨文中尚未見到其單獨成詞的情形,商代晚期金文雖有“君”與“子”同鑄一器之例,但并未成詞。《尚書·無逸》所言“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以及《尚書·召誥》“予小臣,敢以王之讎民百君子”,此處皆指代統治階層,文獻所反映的年代在西周早期。西周晚期的銅器銘文亦有出現“君子”的例子,比如交君子鼎“交君子肇乍寶鼎”(《集成》2572)、晉姜鼎“用康憂(柔)妥(綏)懷遠藝君子”(《集成》2826)皆為西周晚期器,但“君子”一詞的意涵與《尚書》所言并無二致,都是具有統治身份的群體。
漢語詞匯在歷史演進過程中常出現演變情況。例如“子”字,就歷經了從孩子到專指兒子,繼而成為男子美稱的演進變化。“君子”一詞與此情況類似,具有一個明顯的變動。學術界一般認為“君子”一詞,由最初指代身份地位到指代具有優良品德的人,發生時間在春秋中期。此時,這一詞語包含了新的道德層面的內涵,但其原義并沒有完全消失。直到戰國時期的中山王器物中,銘文所包含的“君子”一詞仍然是身份地位的指代。詞義的演變并不存在一個明確的分水嶺,目前我們所見的材料,從其變化趨勢上大致可以看出,在春秋中期這一詞語內涵變化較快。
大量記載君子為品性嘉美者的文獻,當屬《論語》為最多。例如“君子之至于斯也”,朱熹《四書集注》曰“謂當時賢者”;“不亦君子乎”,朱熹曰“成德之名”。此一類含義固然在孔子時代之前已經萌發,但將“君子”列為一種人格標志,則孔子作用極大。因此,有學者稱孔子之學為“君子學”,辜鴻銘則稱為“君子之道”。戰國成書的《左傳》當中不僅有“君子”記載,如“君子愛其君而知其罪”,既代表著身份,同時也代表著品行,更有大量的“君子曰”以為史評。至戰國時代,孟子、荀子所倡導的“君子”在孔子闡發的基礎上,更添加新的成分,使得儒家所言的“君子”變為一種光輝的人格形象。
從這一詞語的演進歷程來看,其變化進程當為:身份指代—身份道德兼用—道德指代。學術界對這一變化的認知比較充分,但是尚未有專門研究這一變化的著作,從歷史文化語義學的角度來分析這一詞語包含的社會變遷,應當是“君子”研究的一項重要內容。實際上,身份與道德的指代僅是“君子”意群中比較集中的兩個,在《故訓匯纂》所載的86項含義之中,絕大多數都是上述含義,其余的或為引申義“丈夫”“主人”一類,與其核心意群相距并不遙遠。上述“君子”演變的簡要內容及其主要意群是了解楚地出土文獻中“君子”的必要內容,下面重點分析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含義不一致的內容。
簡牘中所見的詞例,并不能夠完全按照后世的邏輯進行理解。例如,里耶秦簡中的“小女子”,與后世“小女子”其意義差異明顯。“君子”一詞在簡牘之中也出現了這樣的情況,簡牘文獻的完整部分為我們理解這一詞語的具體所指提供了語境基礎,由于楚地出土文獻中這一詞語出現頻次較高,因此對于意義相近的,我們臚列其中的代表性詞例:
君子智(知)此之胃(謂)……(《郭店楚簡·太一生水》簡8)
整理者無注。此句與傳世文獻文例相近,如《左傳》所常見之“君子是以知”,故此處君子當訓作有才德之人,與傳世文獻含義相同。

◇ 楚地出土文獻中有關“君子”的記載
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郭店楚簡·老子丙》簡6)
《老子》中,也有“君子”一詞,但其含義與儒家不同。此處之君子概言有統治權者,與傳世文獻較早時期的含義相近。《郭店楚簡》中的《太一生水》《緇衣》等諸多文獻中的“君子”與《論語》系統所論述的“君子”意義較近,其基本含義仍然是偏向于道德成分的指代。基于此,我們對李凝《秦簡“君子子”初探》中“郭店楚簡中的‘君子’一般表示貴族”的說法表示懷疑,從兩種含義在簡文中的分布而言,似乎是道德成分的含義在郭店簡中更為突出。
□靈君子、戶□門□。(《新蔡楚簡》甲三:76)
就禱靈君子一。(《新蔡楚簡》乙一:28)
□君、 (地) (主)、靈君子……(《新蔡楚簡》乙四:82)
靈君子、門、戶、行。(《新蔡楚簡》乙一:28)
宋華強認為“靈君子”是巫的別稱。宋先生將新蔡簡與望山、包山及天星觀對照,發現行與禱之間的關系。新蔡楚簡這一類型的文例極多,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靈君子”是一種專指。從乙四:28看,其與君和地主的作用是同一類型,但次序排在二者之后。或許由于這一類文書隨葬而入,因此“君子”所代表的神靈含義未能行于世。但是聯系前面所舉的君和主,我們發現君子可能仍然是時人觀念之中的一種對應。君子的這一引申含義可能與其本義所指的身份地位這一意群更為接近。
見東陳垣,禹步三步,曰:“皋!敢告東陳垣君子,某病齲齒,笱令某齲已,請獻驪牛子母。”(周家臺三○號墓秦簡牘《病方》)
與新蔡簡不同,周家臺簡所記是病者向某位神靈祈求自己可以康復。李凝認為,“陳垣”本義為管理陳垣的人,后來成為神靈的名稱。這種說法基本正確。我們還可進一步確知,此“陳垣君子”與“靈”君子之差異乃在于前者或有對于在世者的神秘影響,而后者則是對處于死亡狀態的人有神秘影響。
我們看到的是,上述簡文中所見的“君子”與傳世文獻含義完全不同,但從來源上我們可以分析二者之間的關系。如上文所舉“子”的例證,從“兒子”到“男性美稱”并不會達到一個完全不能辨析的地步。學者一般將這一類型的“君子”釋為巫或者神靈,從文獻背景來看是比較合適的。出土文獻中此一類型的“君子”含義不同于傳世文獻,但從邏輯來看,似乎更接近于“君子”的原始本義,即身份地位。古人按照現世的身份排序制造出一種想象之中的神靈體系,其架構與現世世界并無過多差異。因此,我們或許可以將竹書中的含義與邏輯恰當地與已知含義進行結合分析。在《楚辭》中有大量以“君”命名的神靈,例如“東君”“湘君”“云中君”,竹書中出現的文例或許與楚地這一習慣有關。
綜上所述,我們看到楚地出土文獻中“君子”既有與傳世文獻含義相合者,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含義不見于傳世文獻。出土文獻中大量的某君子對我們了解楚地的巫俗及精神世界都有極為重要的補充作用,不同區域的相近語言體系也可以為楚國的巫俗流行區域作重要的例證。
自西漢中期以后,“君子”一詞幾乎變成了道德良好者的代稱,儒家理想人格的標志經過“獨尊儒術”的強化逐漸成為主流價值觀。儒家理想人格經籍中常言“圣人”,但在現實層面,更加倡導“君子”,人人通過努力可為“君子”。楚簡之中所見的“君子”所包含的神靈一類的含義是否沿用,由于資料限制,我們已經無法確知。但透過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對讀,我們可以獲得大量不見于史書對但研究先秦社會生活或者文化史大為有用的珍貴資料。
“君子”的演進歷程之中,目前所見的研究基本上都以傳世文獻為主要材料來源。作為中國思想史尤其是儒家思想史的研究而言,“君子”無疑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概念。依據馮天瑜先生所指出的“歷史文化語義學”基本理論,首先要對學科內部的關鍵術語進行“制名指實”的基礎性爬梳工作。出土文獻所見的“君子”新義對于“君子”含義的擴充以及時人的觀念認知作用不言而喻。
近年來,秦簡之中的“君子”也引起了一些學者的注意。以《岳麓秦簡(肆)·戍律》為例:
“戍律曰:戍者月更。君子守官四旬以上為除戍一更。”(簡184)
整理者無注,但結合《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雜抄》“署君子”和《徭律》中的“君子主堵者”而言,此處“君子守官”之所指亦大致為有一定身份的人。但其所指與“君子”本義指代的貴族階層相差較遠,此處的構詞或許與“君”有關。秦簡的“君子”還需進一步的研究,這一詞語對于研究秦基層社會具有相當重要的作用。楚地出土文獻的詞例或許可以與秦簡所出現的這一詞例進行綜合研究,從而逐漸增加對于先秦基層社會以及思想觀念的具體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