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戰國青銅器上嵌錯著與采桑勞動相關的紋飾,這類紋飾通常被稱為采桑紋。采桑紋是當時貴族春游場景的藝術再現,這些青銅器極有可能源于三晉地區。有選擇地解釋部分細節、時代思潮的影響、文獻的匱乏及相關記載的模糊性是青銅紋飾多元闡釋的原因所在。
目前我們雖無法知道我國蠶絲生產技術產生的確切年代,但至遲在殷商時代,先民們已能利用蠶絲織成精美的絲綢。另外,在商代、西周及以后的墓葬中,均發現過形態逼真的蠶形玉飾,但與蠶絲生產技術密切相關的采桑活動卻最早出現于一批戰國青銅器上。
山西襄汾南賈鎮大張村曾出土一件采桑競射紋圓壺,戰國早期器,現藏山西省博物院。其紋飾可分四層,第一層便是采桑競射紋。成都百花潭出土的戰國嵌錯水陸攻戰紋銅壺、宴樂漁獵攻戰紋壺和上海博物館收藏的宴樂紋壺上也飾有相似的紋飾。輝縣市琉璃閣戰國墓地出土的兩件器物上也有相似圖案,一件為銅豆(M75:308),柄部圖案為兩女相對的采桑圖;另一件為獵壺(M76:85),此壺有蓋,蓋周云紋,中心為采桑圖。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收藏有一件壺,壺蓋紋飾與獵壺壺蓋(M76:85)上的紋飾極其相近。另外,《美帝國主義劫掠的我國殷周銅器集錄》共收錄了4件,分別為A271、A272、A774、A800。《古代狩獵圖像考》一文中涉及兩件:一件是采桑獵壺,另一件為采桑獵鈁。

◇ 宴樂漁獵攻戰紋壺上的采桑紋 四川成都百花潭出土

◇ 戰國嵌錯水陸攻戰紋銅壺紋飾 四川成都百花潭出土
采桑紋出現在不同形制的戰國青銅器上,而這些青銅器的出土地點雖然不同,但畫面內容卻驚人地一致。仔細觀察各器物上的采桑紋,我們不難發現人物服飾是相同的,人物形態是一致的,各種細節是反復出現的……因此,可以斷定這些青銅器極有可能源于一地。山西省侯馬鑄銅遺址曾出土過一件人物紋陶范(ⅡT9F30:26),該陶范的畫面題材、人物形態及衣飾和采桑紋完全一致。另外,襄汾大張村采桑競射紋圓壺、百花潭壺、故宮壺、上海博物館宴樂紋壺都有卷葉形斜角云紋做界帶,而這種卷葉形斜角云紋正是晉式青銅器典型的幾何紋飾。再結合銅器類型學的研究,可以斷定這些銅器源于三晉地區。
擁有采桑紋飾的青銅器雖多,但目前關于其內涵的研究主要以兩件器物為例——百花潭壺、故宮壺,二者知名度極高,紋飾清晰,雖然人物活動略有差異,但是意欲表達的思想相同,故可相互補充。關于采桑紋,先后形成了采桑說、揀選弓材說、階級壓迫說、桑間濮上說、高說等五種較有代表性的觀點。

◇ 人物紋陶范線圖
采桑說是最為普遍的說法,多數學者在最初介紹時均以采桑紋稱之。究其原因有二:第一,紋飾中活動雖多,人物也并非全為女性,但都確有采桑的情景;第二,文獻資料匱乏,未能對采桑以外的其他人物活動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如,百花潭嵌錯銅壺壺身由三條帶紋分為四層畫面,第一層右面一組為采桑紋。發掘者認為圖像“上部有桑樹兩株,枝葉茂盛,每株上各有兩人用籃采桑,下有十二人用籃運桑,另有一人歌舞助興。這組圖像為我們重現了當時采桑的情景。”
顯而易見,若認為畫面單純表現采桑是難以解釋的。有學者指出這幅圖是以帶有象征性的手法,表現了揀選弓材的場面。原因有二:第一,畫面的主題應與射有關。男子在畫面中居主要位置,而非女性;在故宮壺上,樹前地面還刻畫有射獵的禽獸。第二,桑科樹木在古代是制造弓干的重要原料。畫面中的長衣男子,可能是在選取弓材。故宮壺上,短裝半跪獻弓之人應為工匠。
將百花潭壺與故宮壺上的采桑紋飾相互補充,注意到男子在畫面中的重要作用,斷定其主體仍應與射有關。而桑枝又為制弓之材,因此其紋飾主題當然應是“揀選弓材”了。注意到男子在畫面中的重要作用無疑是一大進步,但是不是在“選取弓材”卻是值得商榷的。倘若僅僅是選取弓材,又何必刻畫女子和采桑活動呢?很顯然,有選擇地解釋部分細節難以完全揭示紋飾創作者的原有意圖。

◇ 百花潭銅壺上的采桑紋
受思想政治的影響,對采桑紋的解釋曾出現過“階級壓迫說”。《詩經·七月》第二章末句“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歷來注解頗繁。新中國成立后,部分研究者予以新的解釋——貴族公子在田間強拖采桑女同歸,才是女心傷悲的所在。殆及公子同歸,是說怕被公子強迫帶回家去。婦女的人身毫無保障,在采桑的時候,領主老爺到野外春游,看見婦女還要逞其獸欲: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因此,有學者認為,成都百花潭銅壺上的采桑紋正是“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即貴族公子欺辱采桑女的真實寫照。并選取三組畫面做了相應的解釋:
1.兩樹間的一男一女。頭頂傾筐者為桑女,腰佩短劍的男子左手遞一枝柯形物給女子,右手指樹,這是命令女子上樹勞作。
2.右樹下的一男一女。男子對女子施暴,強行將其拉走。
3.畫面前部的三男兩女。男子腰佩短劍、身著行獵的短裝是“公子”一類的貴族統治者。高舉雙臂者正毒打采桑女,采桑女伸手反抗。她的同伴——頂筐女子正上前營救,而旁邊的惡棍,大概是扯開繩子,準備綁縛被打采桑女。
總的來說,對采桑紋做出階級壓迫式的解讀,當屬特殊時代的產物。僅從“壓迫者”和“被壓迫者”的服飾便知他們屬于同一階級。另外,“被壓迫者”為何恰恰全為采桑女子呢?在一種時代思潮的強烈影響下,基于文獻記載的模糊性對內涵不確定的紋飾做出確定性的解釋,從長遠上看是沒有多少價值的。
劉敦愿先生指出,鐫鑄畫像的銅器紋飾題材是這些銅器享有者,即貴族階層生活與好尚的反映。采桑原本是一種平常的婦女勞動卻出現在青銅器之上,可見此采桑紋性質不平常。采桑圖像中的人物長服曳地,可見他們都是貴族。既為貴族又為何要采桑養蠶?蠶桑既是婦女的專業,桑林又是婦女的勞動場所,那么為何圖像中卻有男子雜廁其間?這些疑點正說明題材雖是采桑,而主題思想卻在于表現春游與歌舞,描寫青年男女間的情愛,即采桑紋實際上是“桑中”和“桑間濮上”的藝術寫照。
李夏廷先生認為劉先生的說法非常精當,并在具體分析采桑人物行為和動態的基礎上,結合當時的社會風俗予以論證。殷周時期,采集勞動在生產領域仍非常重要。這使得婦女們——特別是年輕女子們從春到秋頻繁奔走穿行于桑林原野,這樣就使得桑林原野成了男女情愛的溫床。另外,當時社會風俗中還保留有許多原始遺風,如每年頻繁舉行的求神祈年活動,其中有些也具有“會男女”的目的。尤其是在“萬物化生”的春季,更有若干與生產和生殖崇拜有關的宗教活動,如高和春社。再有當時中原地區盛行的“上巳”日活動仍屬一種民間娛樂。春秋戰國時代異性交往比較隨便的情況下,“上巳”無疑又為青年男女談情說愛提供了好機會。因此,所謂采桑紋所表現的內容,大致不外桑林原野間或類似高、春社、上巳等春季節令的男歡女愛。采桑紋描繪的并非采桑勞動本身(紋中植物當然也未必都是桑),而是當時的一種社會風俗畫。
采桑說因論據不足,難免有“望文生義”之嫌。揀選弓材說比采桑說進步許多,但依然不圓滿,鄭志在仔細分析畫面信息的基礎上,提出了高說。鄭志指出文獻“燕之有祖澤,當齊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云夢。此男女所屬樂而觀也”(《墨子·明鬼》)中包含的男女、桑林、“男女所屬樂而觀”和畫面所反映的情形如合符契,因此認為畫面所反映的內容很可能就是古代的祭社活動場景。桑林對古人來講是一個特殊的場所,發生在這種場所中的男女之事往往是和一定的活動聯系在一起的,那就是祭高,并從畫面細節入手予以論證:
2.畫面表現的是一定的禮儀活動。故宮壺與百花潭壺出土地點不同,但部分畫面如出一轍,這是因為畫面所表現的是某一固定的禮儀活動,只有表現一定的禮儀活功,才會在畫面上出現程式化的創作方式。
4.“采桑圖”正中男女所互持枝柯形物,古籍記載不詳。如果圖中兩人相持之物稱之為柯的話,那么端坐于樹下的男人即為官。
紋飾是青銅器的語言,在同一時代的青銅器上,每一種程式化紋飾所表達的內涵應當是相通的。
我們在探究其內涵時面臨著同一紋飾多元闡釋的矛盾。通過上文的分析,不難發現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有選擇地解釋部分細節;受時代思潮的強烈影響;文獻的匱乏及相關記載的模糊性。
有選擇地解釋部分細節難以完全揭示紋飾創作者的原有意圖。時代思潮的強烈影響容易使人蒙蔽雙眼,從而以我們的想法代替古人的想法——難以窺探古人何所思。文獻的匱乏及相關記載的模糊性使我們面對青銅紋飾時雖然有了相互調和的余地,但也有可能造成南轅北轍的尷尬境地,在錯誤的基礎上構建高樓大廈。不過恰恰因為以上三個原因,當我們面對青銅紋飾時,想當然地認為它映射著我們的思維——這也許正是其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