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
情報部門的失誤、政治家的傲慢與多疑,再加上一兩場“來得不是時候”的軍演,讓1983年的世界比任何歷史時刻都更接近一場足以終結人類文明的熱戰。

在公眾眼里,1962年的古巴導彈危機是最接近世界末日的時刻。不過,隨著越來越多的細節從故紙堆中被發掘出來,這一思維定勢有所動搖——最危險的年份并非1962年,而是1983年。
在美蘇全面對抗的背景下,在偏執、恐懼和誤解推動下,兩個超級大國險些打開核戰爭這只魔盒。更令人后怕的是,西方當時并不知道危險迫近。
美國以挑釁宣示強硬
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之交,全球戰略態勢是“蘇攻美守”。蘇聯開始在歐洲部署SS-20彈道導彈,并入侵阿富汗;1981年9月,聲勢浩大的“西方-81”軍事演習讓整個西歐戰栗。
新上臺的美國總統里根決心扭轉局面。這位新保守主義的代表人物有根深蒂固的反蘇情結,1983年3月8日,里根更是稱蘇聯為“現代世界邪惡焦點”。
美國在軍事領域的行動強烈地刺激著蘇聯人的神經。“星球大戰”計劃被解讀為為第三次世界大戰打地基,五角大樓部署“潘興-2”和“戰斧”導彈的決定更令莫斯科如臨大敵。接下來,美國人開始通過真刀真槍的方式試探蘇聯的弱點,1983年3月的FleetEx 83-1軍演就是這類行動的極致:三個美軍航母戰斗群攜40多艘戰艦、300多架飛機,在蘇聯堪察加半島外海耀武揚威,6架美軍F-14戰斗機突然飛越南千島群島,“拍拍北極熊的腦袋就撤”。這些持續不斷的挑釁使蘇聯日益憤怒和緊張,給或許是冷戰年代最慘烈的一幕埋下了伏筆。
1983年9月1日,蘇聯國土防空軍將誤入本國領空的大韓航空007號航班擊落,269人遇難。西方對此口誅筆伐。然而,正如劍橋大學學者泰勒·唐寧在新書《1983》中所述,蘇聯人曾經緊張而絕望地嘗試識別、溝通,并警告這架不請自來的飛機。
不到一個月后,世界就迎來了一場危機。1983年9月26日深夜,蘇聯的預警系統發現美國射來了5枚核導彈,戰爭一觸即發。萬幸的是,當晚的值班軍官斯坦尼斯拉夫·彼得羅夫足夠冷靜,他懷疑系統出了錯,不肯反擊。真相很快被查明:蘇聯衛星把云層反射的陽光誤認為導彈。這是冷戰年代美蘇摩擦的一次高潮,但不是最后一次。

美國人似乎不知道東西方險些擦槍走火,以為可以靠威懾不戰而屈人之兵。1983年10月1日,五角大樓制定了“6號統一作戰行動計劃”,旨在摧毀5萬個蘇聯關鍵目標,并首次將蘇聯領導人列為核導彈的打擊對象。當年10月25日,“冷戰”再度擦出火花,美軍悍然入侵加勒比島國格林納達,這是朝鮮戰爭后美國第一次用軍隊直接打擊一個社會主義國家。
克里姆林宮夜不能寐。執政18年的勃列日涅夫在此前一年去世,新上任的蘇聯領導人立足未穩,莫斯科的強硬派壓倒了溫和派。美國的一系列動作,讓1941年遭到突然襲擊的恐懼再次涌上蘇聯人心頭,蘇聯國內輿論指責里根是“瘋子”,將他與希特勒相提并論。雙方尤其是蘇聯人本已緊張的神經,一步步趨近“非理性”的邊緣。
西方軍演,東方備戰
1983年11月20日晚,當超過1億美國人收看美國廣播公司的美劇《末日之后》時,幾乎沒人知道,現實和劇情如此接近。當時,差點兒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北約“神箭手83”軍演剛剛結束一周。
“神箭手83”的規模史無前例。演習地域覆蓋歐洲,從斯堪的納維亞到地中海,超過30萬北約軍事人員參與其中。包括美國總統里根和副總統老布什、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西德總理科爾在內,北約各國的最高級別官員親自上陣指揮。演習由位于比利時卡斯提烏的歐洲盟軍最高指揮部協調,模擬與華約的“末日之戰”。
“神箭手83”于1983年11月2日拉開大幕時,蘇聯情報機構迅速監測到北約的異動:第一,北約的核力量進入最高警戒狀態,美國本土更是有史以來首次進入一級戒備狀態;第二,北約在軍演前采用了極難破譯的新型密碼,美英兩國的加密通信頻率大幅上升;第三,美國軍事基地出現了持續約1小時的“無線電靜默”。
在蘇聯領導層看來,這些看上去簡直是戰爭的倒計時。整個東方陣營動員起來。北約情報部門觀察到,蘇聯第四近衛航空集團軍在東德和波蘭的基地處于最高戒備狀態,能掛載戰術核武器的蘇-24“擊劍手”戰斗轟炸機停在跑道盡頭,機組成員坐在駕駛艙里枕戈待旦。蘇聯北方艦隊的艦艇陸續駛離軍港;同時,蘇聯悄悄地給最強大的武器——至少300枚彈道導彈灌注了燃料,只要克里姆林宮一聲令下即可點火。蘇聯領導人還向華約各國發出警告,直言戰爭爆發的可能性“很高”,并命令戰略核潛艇進入靠近美國海岸的發射陣地……
“冷戰的最后一次陣痛”
有關這些情況的報告傳至北約的決策層時,沒有引起任何不安。情報分析人員和軍事專家無法相信蘇聯會認真考慮開戰。隨著一些高級特工的密報陸續傳來,西方各國才認清事態發展到了什么程度。這些特工中最出名的要數蘇聯克格勃駐英國倫敦情報站站長奧列格·戈迪耶夫斯基,這名上校早在1974年就成為雙面間諜,與英國軍情六處合作。
戈迪耶夫斯基意識到蘇聯的“大腦”處于空前的恐慌中。當他收到莫斯科關于即將發動先發制人的核打擊的指示時,立即通知了英國方面。“當我告訴英國人時,”戈迪耶夫斯基后來回憶道,“對方的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戈迪耶夫斯基的報告連同莫斯科指令的副本輾轉來到唐寧街10號,后者將文件轉交美國中央情報局。
事不宜遲,中情局副局長威廉·凱西親自將文件送往白宮,第一個讀者是里根的國家安全顧問羅伯特·麥克法蘭。起初,麥克法蘭持懷疑態度,但克格勃在英國職位最高的間諜的緊急報告最終說服了他,接下來又說服了里根。
近年解密的文件顯示了美方曾經的誤判有多么嚴重。總統外交情報咨詢委員會(PFIAB)1990年2月的報告承認,“可能無意之中將我們與蘇聯置于一觸即發的境地”。
美國情報機構的過度自信和樂觀達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PFIAB的報告嚴厲批評道:美國情報界“不僅是在當時,而且在之后幾年內,都沒有充分重視戰爭恐慌是真實存在的可能性”。“美國對克里姆林宮的決策機制知之甚少”,但他們又特別自信,尤其是在判斷蘇聯領導人意圖的時候,盡管幾乎沒有任何情報能支持他們的分析結論。
噩夢并未成真。很快,雪片似的外交電報從華盛頓飛向莫斯科,一再保證“神箭手83”真的只是一場演習。里根派總統顧問布倫特·斯科克羅夫特前往蘇聯首都,當面保證美國“永遠不會對蘇聯發動突然襲擊”。
“神箭手83”引發的連鎖反應帶來了深遠的影響。同年11月18日,美國總統在日記中寫道:“我覺得蘇聯人的防御意識很強,被攻擊的時候非常偏執,以至于他們毫不松懈。我們應該告訴他們,這里(美國)沒有人有這樣的意圖。”
不了解內情的公眾最多只會留意到,里根在短時間里逆轉了對蘇政策。在戈爾巴喬夫上臺前,美國對蘇的“接觸”就全面而低調地啟動了。猶如戲劇般,1983年的核戰爭危機開啟了東西方緩和的序幕,正如PFIAB在報告里所言,那場危機是“冷戰的最后一次陣痛”。
(朱紅薦自《青年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