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護媽媽”卻讓他走上歧路

俞佳鋮

17歲的兒子殺了人，導致受害人一家遭遇悲劇。父親卻始終堅持認為“我兒子沒有錯，他是為了保護媽媽”。兒子亡命天涯17年，心頭也始終帶著父親這份莫名的“支持”，扭曲的人生觀讓這個曾是“村里最聰明的孩子”走上歧路。

2018年6月，這個名叫付強的男子，因犯故意傷害罪，被湖南省郴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8年。

深夜鄉村，一包帶血的“白沙煙”

2000年8月27日晚9點左右，23歲的湖南省桂陽縣流峰鎮竹溪村的嚴建良和幾個親戚喝了不少白酒，之后，坐著親戚的摩托車，前往桂陽縣蓮塘鎮夏塘村向一個人要債。路過夏塘村馬路邊的一家小雜貨店時，嚴建良買了一包白沙煙。這間店是付松成和妻子付彩蓮開的，夫妻倆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付建軍當時19歲，在家務農，小兒子付強17歲，讀高三。

鄉里鄉親都是熟人，付松成招呼嚴建良到店里喝杯茶，歇一歇。這時，付強看到嚴建良手里的手電筒，便過來借用一下。滿身酒氣的嚴建良說：“借也行，但不能超過半小時，超過半小時要給50元錢。”付強以為嚴建良是開玩笑，沒在意，他玩了會手電筒，過來還了。

“剛好29分59秒，不到30分鐘。”付強笑著說。誰知，嚴建良變了臉色：“給我50元。”付強蒙了，還沒反應過來，嚴建良便說：“你算老幾，你知不知道我是哪個……”兩人吵了起來，付松成和付彩蓮過來勸架，附近村民也趕了過來，大家合力把付強和嚴建良拉開，付強趕緊跑上了樓。

事情還沒過去，嚴建良叫來了親戚，繼續要求“討個說法”，借著酒勁，脾氣十分暴躁的他，砸破了付松成店里的玻璃柜臺。付彩蓮有些生氣，說：“你這樣的人，下次不要來我們店里了。”嚴建良十分生氣，掄起胳膊就朝付彩蓮打了幾拳，在二樓的付強見到有人打自己母親，拿了把水果刀沖下來。

“你干嗎打我媽媽？”付強一下子跑下樓，朝嚴建良沖過去，一刀扎進他的左胸口。嚴建良慘叫一聲，踉踉蹌蹌朝門口方向走了幾步，支撐不住，面朝下倒下，血慢慢流了出來。

很快，嚴建良被親戚和村民一起送到蓮塘鎮醫院。不幸的是，醫生說，嚴建良在被送來前就去世了。得知自己殺了人，付強來不及和父母說什么，拔腿就跑。當晚10點多，湖南省桂陽縣公安局刑偵大隊介入調查，法醫李喜平對嚴建良進行了尸檢，嚴建良是被利器刺破心臟，引起急性大失血休克死亡的。

付建軍見弟弟不見了，趕忙去親戚家找弟弟，他以為弟弟會躲在那里，但他們都沒見到付強。付松成和付彩蓮雖然心里很害怕，但他們決定：不能說出真相，一定要保住兒子。

由于當年的監控還沒那么普及，民警無法查到案發當時附近人員出入情況，只能逐一對周圍人員進行詢問，付松成夫婦理所當然也包含在內。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付松成言辭閃爍，付彩蓮是一問三不知。

民警覺得這對夫妻很怪異，其中必有貓膩。果不其然，有村民說，在民警到來之前，曾看到付松成夫婦小兒子付強往附近的山上跑了。

當天深夜，嚴建良的死訊，傳到了他母親呂瑛娟等親人那里。嚴建良是家里的長子，1999年剛結婚，妻子葉淑芬臨盆在即，他的弟弟妹妹都還年幼。“淑芬，你挺著大肚子，別去了，我們去看看，這事萬一不是真的呢。”呂瑛娟一邊安慰兒媳，一邊和家人出了門。

看到慘死的兒子，呂瑛娟和老伴抱頭痛哭。“誰殺死了我兒子，你們一定要替我兒子報仇啊！”這對老人拉著辦案民警的手，話語間全是悲傷與無助。

經過一夜的搜尋，民警沒找到付強的線索，但偵查工作絲毫沒有懈怠，他們聯系多個機關部門，聯合監控、追蹤付強的蹤跡。

兒子成了殺人犯，付松成和付彩蓮連續很多天關了店門，以淚洗面。他們很想兒子回來，看看他是否安好，但又不想讓兒子回來，因為一回來就會被警察抓住，警察已經在他們家周圍布下了“天羅地網”。付建軍四處尋找弟弟的下落，但一直未果。

17歲的付強，一直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孩子，也是家里唯一的希望。為了他，哥哥付建軍沒讀多少書，就幫家里干農活了，父母開店賺的錢，全部投在了小兒子身上，他們希望小兒子以后能考大學，出人頭地。付強成績很不錯，每次考試都是前三名，村里的很多孩子也以他為榜樣。

這樣一個優秀的孩子，一夜之間手染鮮血，倉皇出逃，他連和父母家人說一句話的機會也沒有，身上更是沒有一分錢。怎么辦？其實，在民警搜尋的時候，付強就躲在不遠處的水田里，高高的水稻成了他的掩護，直到天蒙蒙亮，他才離開。

“爸媽，哥哥，我走了，你們都好好的……”付強朝著家的方向，默默念叨，他的心里有預感，這一走，將是歸途無期。

逃亡路上的無果愛情也美麗

靠著打零工，付強勉強湊了路費和一日三餐的錢，一路跌跌撞撞來到山東青島。青島也是他臨時選定的目的地，只因聽別人說了一句，青島有不少皮衣廠在招工。找工作需要身份證，到了青島的付強，好不容易從路邊一條電線桿上找到一個小廣告，有人在賣假身份證。經過聯系，他花200多元，買了一張假身份證，名叫陳安，是湖北鄂州人，年齡20歲。

面試時，付強和別的年輕人很不一樣，他對工資待遇沒有要求，也不選擇工種，只是要求能一人住一個宿舍。“我怕吵，晚上睡不好，白天就干不好活。”其實這只是付強的“托詞”，他是怕晚上自己萬一說夢話，說出自己殺人的事實……

不久，付強如愿進入青島一家皮衣廠干活，負責修縫紉機，一個熱心的老師傅帶著他，他很快就學會了。有了新的身份、穩定的工作和單獨的宿舍，付強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付強深知，自己越“低調”，日子就越安全。他的話很少，只顧埋頭干活，休息時間基本窩在宿舍里，很少外出。有時候，他出去買些日常用品，遠遠地看到警察，會繞道走。

一晃數年過去，付強的生活還算平穩安逸，他踏實本分的性格和年輕俊朗的模樣，漸漸引來一些姑娘的愛慕。2005年，青島本地姑娘黃思思主動追求付強。黃思思長相甜美，對付強處處照顧，付強年輕的心被打動了，兩人陷入熱戀。

就在付強沉浸在愛情的那些年里，被他殺害的嚴建良一家幾乎“滅門”。自從嚴建良走后，家里失去了頂梁柱，妻子葉淑芬幾度想要自殺，被婆婆呂瑛娟勸下。后來，葉淑芬生下一個男孩，但她精神失常，有一次趁家人不注意，將才10個月大的兒子扔進水缸里，淹死了。之后葉淑芬自殺身亡。兒子媳婦和孫子連遭意外，呂瑛娟和老伴痛不欲生，他們每個月都要到當地公安機關，詢問案件的進展。這些年，嚴父把四處打工的錢，全花在了尋找殺死兒子的兇手上，只要誰能提供線索，他就花錢“買”，為此連連被騙。2015年，積勞成疾加過度悲傷，終于一病不起，因為家里實在沒錢看病，沒多久他就撒手人寰。

遭受重重打擊的呂瑛娟，每日精神恍惚。很多個傍晚，呂瑛娟會獨自踉蹌著走出屋外，尋找兒子嚴建良的下落。倘若村里的好心人遇到這個瘦小的老人，都會把她送回家。2017年春節過后，呂瑛娟被查出患宮頸癌，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

嚴建良的家散了，付強的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兇案發生前，哥哥付建軍已經有了對象，女方是鄰村的，家里條件不錯，雙方父母已見過面，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自從付強殺了人，哥哥的“準媳婦”跑了，女方家覺得女兒如果嫁入一個殺人兇手的家庭，日子肯定不會好過。

付建軍備受打擊，平日里，只要聽到有人說他弟弟是“殺人兇手”，付建軍會不顧一切地和對方打架，打得頭破血流也不肯罷休。兩個兒子變成這樣，付松成很心痛，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三天兩頭跑醫院，付彩蓮勉強支撐著家里的雜貨店，十分辛苦。這些年，警察經常對付強家明察暗訪，對案件的偵破工作一刻也不曾放松。

這一切，付強都不知情。他很想給家里打電話，但他知道，這個電話打過去，自己肯定會被警察盯上。所以無論自己有多想念家人，他都只能半夜里暗自落淚。

和黃思思交往6年后，付強去見了對方家長。黃思思的父母對這個未來女婿非常滿意。“孩子啊，你們年紀也都不小了，我和思思的爸爸打算一起去你老家， 和‘準親家見個面，也好把婚事定下來。”黃思思母親拉著付強的手，越看越喜歡。

付強一聽，變了臉色，但他努力鎮定，滿臉堆笑，既沒答應也不反對。從黃思思家回來的那個晚上，付強內心十分忐忑。他很愛黃思思，很想和她有未來。但他現在的身份是“陳安”，且背負命案，根本不可能和黃思思結婚。

往事再度涌上心頭，付強的內心無法平靜：“這個嚴建良為什么要到我家來，為什么要打我媽，只要他不出現，我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兩天后，付強作出一個決定，向黃思思透露一部分自己的情況，看她的反應如何。

“我在老家那里犯了案子，我沒辦法回去，所以……”工廠后面的一個小樹林里，付強打算對黃思思坦白。黃思思以為他在開玩笑，挽起男友的胳膊，笑著說：“你犯了什么案子，難道殺了人嗎？”“如果我真殺了人呢？你還會跟我嗎？”付強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特別低沉。黃思思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別說這些了，咱們還是商量商量什么時候去你老家。”付強急了，抓著黃思思的手說：“我說的是認真的，沒跟你開玩笑，我犯了案子，你要跟我，我就和你好，好一輩子……”黃思思從沒見男友這么兇，手被抓出一道道紅印，她又氣又怕，使勁甩開男友的手，哭著跑了。

一通思念電話成歸途

付強心涼了半截，他知道，這段感情恐怕就這樣黃了。誰知，三天后，付強正在吃飯，突然有人往他碗里夾了一只大雞腿。他抬頭一看，居然是黃思思。“我知道你是肉食主義者，估計吃了幾天素，饞了吧。”付強很激動，想當場擁抱黃思思，但“低調”的他還是克制住了。

兩人重歸于好，但黃思思沒有告訴付強，她把男友在老家犯案子的事告訴父母，遭到強烈反對，但黃思思對父母說：“我喜歡他，哪怕他是逃犯，我也要跟他。”

見女兒如此堅決，黃思思父母居然把她關了起來，還替女兒到工廠辭職。付強得知這個消息，黯然心傷，他沒有去黃思思家爭取，也默默辭了職，離開了山東這個令他傷心的地方。

2006年春節過后，付強來到上海，以“陳安”的身份，進入一家機械廠工作。從那時起，他刻意回避所有同齡女生，不想開始新的戀情，他覺得：“我如果喜歡對方，又不能給她一個未來，我不是在玩弄感情嘛。”

全身心投入工作的付強，在工廠里表現出色，工資最高的時候有6000元。2010年，同工廠的女孩項慧芳對付強表示自己的心意，她經常去付強的單人宿舍，幫他打掃整理，兩人還會煮面條吃。付強對這個賢惠的女孩產生好感，他決定事先對項慧芳坦白，如果女孩同意，兩人談感情。

“我在老家犯了案子，我可能不能和你結婚……”付強才說了一半，項慧芳就把他的嘴捂住了：“別說了，你經常一個人發呆，我就知道你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你什么也不用跟我說，無論你做過什么，我都愿意和你在一起。你不愿意回老家，我也不回去。”

就這樣，付強滿懷信心地開始了一段新戀情。項慧芳把男友的情況告訴老家的父親，遭到劇烈反對，父親曾多次給付強打電話：“你如果有一天被抓進去了，讓慧芳一個人怎么辦？如果拖著一個孩子，你讓一個女人怎么活啊？”

但父親的反對并沒給這對戀人帶來什么影響，兩人每天出雙入對，過著幸福的生活。付強開始投資股市，賺了不少錢。他考慮到，雖然項慧芳愿意跟著自己不回老家，但自己必須給人家姑娘一個保障。于是，2014年年初，付強用“陳安”的身份，在湖北鄂州買了一套房子。“這套房子，你要是愿意，隨時可以去住。”聽著男友的話，項慧芳十分感動。盡管這套房子沒有裝修，兩人也沒去住過一天，但這套房子在他們心里，就是一個“家”。

有了女友、有了房子、有了錢，付強有些飄飄然，內心對家人的思念愈發強烈。2017年年初，他和項慧芳一起進入浙江寧波的一家工廠工作。那段時間，付強實在忍不住，在當地買了一個手機號碼，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爸，是我。”付強的聲音和捏著手機的手，都無法控制地顫抖。

躺在病床上的付松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電話那頭，分明是自己兒子的聲音，盡管帶著滄桑，但這個聲音，10多年來，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夢里。“你好不好？你快回家呀，不，你別回來，千萬別回來。”

聽著父親“語無倫次”的話，付強的淚水決堤，他蹲在地上，揪著自己的頭發：“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

“孩子啊，你沒錯，別責怪自己，是那個人不好，要來家里鬧事，你是為了保護媽媽。”父親始終固執地認為兒子沒錯。掛上電話，他的內心久久無法平靜。

打了這個電話后，付強覺得寧波已不太安全，便帶著女友前往福建寧德市打工。但他仍然帶著這個寧波號碼，幾乎每個月都會往老家打電話。殊不知，正是這些電話，暴露了他的身份。

湖南警方嚴密監控著付松成家的一舉一動，很快查到了這個寧波電話，順藤摸瓜，付強在福建寧德市的地址很快浮出水面。2017年8月29日上午，湖南警方埋伏在寧德市的這家工廠內，在付強上班打卡的一瞬間，將其擒獲。

聽到老家口音的警察，付強知道，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歸案后，他承認了自己犯下的罪行。在被從寧德押回湖南的高鐵上，付強埋頭睡覺，一下睡了八九個小時。“逃亡這些年來，我終于能睡個安穩覺了……”這是34歲的付強走下高鐵，17年后再次踏上湖南這片故土時，對警察說的一句話。

面對警察的訊問，付強始終堅持：“我是為了保護媽媽，我沒錯。”

“保護家人，要選擇正確的方式，你當時是個學生，讀書才是最重要的，再說你的成績不錯……”聽著警察的這些話，付強的內心很觸動，他苦笑著說：“我初一那年，有人偷我們家池塘里的魚，我媽媽找人理論，結果胳膊被打傷，這么多年，她穿衣服、梳頭都抬不起胳膊。如果我能保護她，媽媽就不會受傷，書讀得好有什么用，書能砸死那些欺負媽媽的人嗎？”

付強不僅毀了嚴建良一家，也毀了自己。執念太深，終成魔障。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