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及其楊譯本中“主語省略”現象對比研究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 315211）

一、引言

省略是語言中的一種常見現象，是語篇銜接的主要手段之一，其產生和使用都有一定的理據。“省略”符合語言使用的經濟原則。法國語言學家馬丁內（Martinet）在研究中發現，語言交際的基本原理就是“經濟原則”或“節省原則”。即以較為經濟、簡約、優化的方式傳達信息。在不引起歧義的情況下，應當避免語言使用的冗繁，采用簡約的表達方式。因此，“省略”策略在言語交際中得以應用，語言省略現象的存在成為必然。（徐莉 2015：41）朱德熙先生（1982）認為省略句是針對句子成分而言的，指出“省略是結構上必不可少的成分”。在之后的王維賢先生（2007）提出了語法和邏輯的區分對辨別是否為省略相當重要，很多時候我們不應該用邏輯思維思考語法問題，它會造成“無句不省”的局面。此外，在語法學家的積極討論中，有三大學派的研究顯著并占主導地位，分別是：描寫語法中的句法分析；功能語法的粘著和凝聚性；轉換生成語法中的空語類。在這三大學派中，轉換生成語法注重省略本體上的研究，其他兩類都關注省略句的具體用途。

學者們對于省略這個課題的研究已經十分深入和廣泛 ，但較少有前輩僅針對“主語省略”進行專門的探討，最近20年CNKI中“主語省略”的文獻僅35篇，而以“省略”為關鍵字的文獻有近863篇。國外近三十年來較多的把注意力放在了對“動詞詞組省略”的研究上，有關英語主語省略的研究論文也不多見，僅有Nariyama （2004），Haegeman （2007），Haegeman and Ihsane （1999）等幾位學者做了為數不多的幾篇。因此本文將立足前人對漢英主語省略的研究基礎上，分別歸納英漢主語的各自特征，并通過對《邊城》及楊憲益先生的英譯本進行整合分析，從構式語法角度出發，歸納總結出兩者省略類型的異同。

二、漢英主語的特征

（一）漢語主語——具有詞類多樣性特征

在漢語中，除了名詞性的詞或詞組可以作主語外，很多其他詞性的詞或詞組也可以作主語，也就是說，漢語的主語靈活性強，隨意性大。例如：

1.小溪流下去，繞山阻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P6（名詞作主語）

2.他知道那是誰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馬路的第一著，因此又憂愁又快樂的聽下去。P143（代詞作主語）

3.張耳聽聽，便可聽出遠處鼓聲已較繁密。P87（動詞作主語）

4.死去的莫不在職務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將在職務上終其一生。P1（名詞性短語作主語）

5.一個不能接受所給的錢，一個卻非把錢送給老人不可。P61（數詞作主語）

6.初五劃船，河街上初一開會，就決定了屬于河街的那只船當天入水。P35（時間作主語）

7.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墻儼然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P15（地點作主語）

從以上這些例子可知，漢語中幾乎所有詞性的詞都可以作主語，體現了漢語主語超強的靈活性。由于文本限制，無法從中找到合適的形容詞作主語的例句，但形容詞作主語在漢語中十分普遍，例如，性感有時是犯罪。（形容詞作主語）

（二）英語主語------具有名詞性特征

英語句子由名詞性詞組和動詞性詞組兩大部分組成，或是由主語部分和謂語部分組成，英語主語一般由名詞性詞或詞組來充當。如：

1.The stream winds down three li or so through the rocks to join the big river at Chatong. P6（名詞作主語）

2.He put her in the family way， but could only marry her if they eloped. P8（代詞作主語）

3.Two years have passed since then. P52（時間作主語）

4.But taking money loosens his tongue. P64（動名詞作主語）

5.Chatong stands wedged between the river and mountains. P14（地點作主語）

同樣，由于文本受限，楊譯本中篩選出的符合要求的主語類型不夠全面，除以上所列五種以外，英語的主語類型還包括不定式作主語，數詞作主語等情況。由于英語主語名詞性特征顯著，總結來說除形容詞和動詞不能直接做主語外，其他詞性均可以充當英語主語。

三、漢英主語省略類型

（一）《邊城》中主語省略類型

沈從文先生的創作風格趨向浪漫主義，他要求小說的詩意效果，融寫實、紀夢、象征于一體，語言格調古樸，句式簡峭、主干突出，單純而又樸實，樸訥而又傳神，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作品中涉及到多種句式技巧，通讀全書后將先生運筆時出現的主語省略類型大致歸類為以下幾種：

1.承前省略：

a.承前主語省略：

（1）女兒一面懷了羞慚一面卻懷了憐憫，依舊守在父親身邊，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卻到溪邊故意吃了許多冷水死去了。（P11）

（2）牛羊花轎上岸后，翠翠必跟著走，送隊伍上山，站到小山頭，目送這些東西走去很遠了，方回轉船上，把船牽靠近家的岸邊。且獨自低低的學小羊叫著，學母牛叫著，或采一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新娘子。（P13）

例中的句群分別圍繞“女兒”“翠翠”而寫的，然而“女兒”“翠翠”只在第一分句中出現了一次，后面的每個分句承第一句的主語而省略。

b.承前賓語省略：

（3）我相信人家會為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像只洋鵲一樣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P123）

（4）祖父要她去燒火煮飯，想了一會，覺得自己哭得可笑，一個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邊把火燒燃后，她又走到門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來。（P137）

例句一前一分句的主語是“我”，后一分句的主語是“人家”，后句省略了前句的賓語“人家”。同樣，例句二的前一分句主語是“祖父”，后半分句的主語是“她”，后半句省略的主語“她”充當前半句的賓語。

c.承前定語省略：

（5）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氣，一見城中相熟糧子上人物，不管是馬夫火夫，總會把過節時應有的頌祝說出。（P81）

第二分句和第三分句的主語都是“祖父”，在第一分句賓語“祖父的脾氣”中做定語。

2.蒙后省：

（6）走到賣肉案桌邊去，他想買肉，人家卻照例不愿接錢。（P81）

（7）見翠翠總不作聲，祖父于是笑了。（P123）

蒙后省略是因為某一句子成分在句子后邊出現，前邊即使不出現也不會出現歧異，便將其省略。例句一和二前半句主語“他”和“祖父”分別在后半句中出現，于是省略掉了。

3.隔句省略：

（8）老船夫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有人過渡時，便彎著腰兩手緣引了竹纜，把船橫渡過小溪，有時疲倦了，躺在臨溪大石上睡著了。（P11）

隔句省略是漢語中特有的一種主語省略現象，即在主語與所支配的動作之間插入其它成分，如以上例句所示，“有人過渡時”為插入成分，將主語與后續動作隔開。

4.自述省：

（9）民十隨部隊入川，由茶峒過路，住宿二日，曾從有馬糞城門口至城中二次，駐防一小廟中，由河街小船上玩數次。（P4）

（10）九月至平結婚，即在達子營住處小院中，用小方桌在樹蔭下寫第一章。（P4）

自述省略多出現在日記，筆記，題記等交代背景或描述故事的文體中，由于是筆者描述介紹自己的經歷和見聞，通常情況下省略主語也不會對文章理解造成影響。上述兩個例句分別出自沈先生的題記和新題記。

5.泛指省：

（11）住在城中較高處，門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對河以及河中的景致。（P19）

（12）張耳聽聽，便可聽出遠處鼓聲已較繁密。（P101）

泛指省所指的對象是寬泛的，而且不言而喻，例句中雖然沒有出現主語，但讀完句子之后很清楚地知道兩句話的主語都是泛指的“人們”而非特定的某個人。

6.對話省：

（13）那邊一個眉毛扯得極細臉上擦了白粉的婦人就走過來問：“大哥，副爺要甜酒？要燒酒？”男子火焰高一點的，諧趣的，對內掌柜有點意思的，必故意裝成生氣似的說：“吃甜酒？又不是小孩子，還問人吃甜酒！”（P21）

（14）“這里等也不成，到我家里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P47）

在對話等非正式語體中由于說話人雙方都在場，即便省略了主語對方也聽得明白。

（二）楊譯本中主語省略類型：

沈從文先生的《邊城》自問世以來便得到了文學界的廣泛關注，其英譯本也有較高的研究價值，目前為止的四種英譯本中白英的The Frontier City、楊憲益的The Border Town以及金介甫的Border Town關注度極高，楊憲益先生是中國著名翻譯大家，又有夫人戴乃迭的協助，每一部翻譯作品都堪稱經典，又因為個人初步拜讀楊憲益先生的《邊城》英譯就被其靈活流暢又忠實的翻譯風格所吸引，于是選用楊譯本作為論文研究對的文本，并借此機會對楊先生的作品進行更細致的拜讀和研究。楊憲益先生翻譯過程中出現的英語主語省略現象大致可以歸類為以下這幾種：

1.承前主語省略：

① The ferryman picks them up one by one and thrusts them back into his hand， protesting almost truculently. （P6）

② She dreams of his boat putting in to shore and sees him around down the gangway to run to her said.（P24）

例句一例句二的“thrusts them back...”和“sees him around down...”的主語分別是前半句的 “the ferryman”和“she”。

2.蒙后省：

③ Barking wildly， he dashes round the house.（P34）

④ Knowing why she was annoyed， the old man sang the shanty of oarsmen shooting the rapids.（P56）

嚴格意義上的蒙后省略在英語中并不常見，以上例子分別為伴隨狀語和原因狀語從句，但在形式上與漢語的蒙后主語省略十分相似，因此將其歸類為蒙后省。

3.對話省：

a.祈使句：

⑤ Come down， immortals， from above! （P86）

⑥ So eat and drink and take your ease， then cross the moonlit river in the breeze.（P88）

b.疑問句、否定句、陳述句等

⑦“Are you running a fever， grandad?” she asked.“Lie down and rest in the shade. I’ll see to the boat.”（P186）

⑧“Emerald!” Standing besides her now， he urges her gently， “Go in and have a sleep. Don’t do anything rash. It’s a release for an old man to die.Don’t make him worry about you!” （P204）

4.狀語從句中主語省略：

⑨ His old crony had no wish to watch the race，however， preferring to sit and drink a few cups by the stream.（P42）

⑩ Emerald raced on in front， swinging the torch from side to side. （P56）

第一句狀語從句的后半分句與前半分句主語“his old crony”一致，后半分句省略主語，第二句狀語從句與第一句情況一致。

四、漢英主語省略類型頻率統計

（一）《邊城》中主語省略類型頻率表：

漢語語法研究中，得到學界一致認可的省略類型可分為承前省、蒙后省、對話省。沈從文先生的著作《邊城》中除了以上三類主語省略類型外，還出現了自述省、隔句省略以及泛指省等幾種省略形式。具體省略類型及其頻率詳見下表：

主語省略類型 總數量（句） 頻率（≈%）1.承前省略 承前主語省略 188 76.09承前賓語省略 21承前定語省略 1 2.蒙后省 21 7.61 3.對話省 26 9.42 4.自述省 9 3.26 5.隔句省略 6 2.17 6.泛指省 4 1.45總計 276

（二）楊譯本中主語省略類型頻率表：

英語是以形合為主的有標志語言，單詞有許多屈折變化，句子通過嚴格的結構表達意思。英語中的省略多伴隨著形態或形式上的標記，可以從形式上看得出來。英語的主語省略最常見的是在非正式的口頭表達上，比如在一些疑問句、祈使句、感嘆句和陳述句中。此外英語與漢語中都有承前主語省略的現象，但是由于英語是一種高度重視語法的語言，一般情況下主語省略僅在承接上一分句陳述時發生，因此經常出現在并列或轉折等結構中。《邊城》的楊譯本中除以上幾種常見的英語主語省略類型外，還出現了蒙后省略以及狀語從句中主語省略等類型。具體省略類型及其頻率詳見下表：

主語省略類型 總數量（句） 頻率（≈%）1.承前主語省略（并列或轉折）223 52.71 3.蒙后省 祈使句 6 6.61疑問句、否定句、陳述句等 22 4.狀語從句（包括狀語分句）中主語省略72 17.02時間狀語從句中主語省略 15 23.64原因狀語從句中主語省略 32條件狀語從句中主語省略 4讓步狀語從句中主語省略 1伴隨狀語從句中主語省略 41方式狀語從句中主語省略 3目的狀語從句中主語省略 1結果狀語從句中主語省略 3總計 423

由上述表格可以看出，漢英兩種語言中的承前省略分別是主語省略類型中占比最大的一類，漢語的此類比例為（77.12%），英語（52.71%），雖然漢語承前省略的種類較英語復雜且比例高出英語近25%，但此文本中漢語承前省略的條目（209）卻少于英語相應條目（223）。此篇文本中英語主語省略類型雖少于漢語主語省略類型，但數目龐大，有423條之多。例如：

“Emerald bit her lips， happier than words could tell. P40”，《邊城》原文為“翠翠抿著嘴一句話不說，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P41）”，上述英文例句中后半句主語承前半句主語“Emerald”而省略，“（Emerald is）happier than words could tell.”而原文的后半句非但沒有承前省略，還將主語“翠翠”換成了“心中”。

“Stranger things have happened， Number One. Wait and see! P76”對應漢語為“大佬，也有這種事兒！你瞧著吧。P77”英語中“wait and see”省略了主語“you”，通常情況下漢語對話中也經常省略主語，但該漢語文本中此句的后半句主語“你”補充了出來，這便是漢語的主語省略條目少于英語的主要原因。

五、漢英主語省略存在差異的原因

漢語中的主語省略遠比英語自由，究其原因，歸根到底是漢語屬于話題優先的語言。正如葉嘉瑩指出，“中國語言的組合在文法上乃是極為自由的，沒有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時態的區分，沒有主動與被動的語氣，也沒有陽性與陰性及單數與復數的區分，而且對于一些結合字句的詞語如前置詞、接續詞、關系代名詞等也都不加重視，一切都有著絕大的自由，因此在組成一句話時，主語、述語與賓語以及形容詞或副詞等都可以互相顛倒或完全省略。總之，漢語主語省略不拘泥于形式，是漢語句子簡潔生動的一種表現，一定程度上的淡化主語，可以做到“物我一體”，情文并茂，增強藝術的感染力。（葉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15頁。）

此外劉宓慶認為，“語言差異絕不僅僅是一個表層結構問題，它牽涉到我們的文化所衍生的喜聞樂見的表現法，更牽涉到一個民族的歷史、哲學觀所衍生的思維方式和思維風格。”（黃賽賽 2016：165）西方文化的思維模式是分析的，西方民族注重形式邏輯，強調主客體的分離，而東方（中國）文化的基本思維模式則是綜合的，漢民族“天人合一”的思想強調主客體的融合統一，強調“普遍聯系”和“整體概念”。（陳偉英 2006：182）那么從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思維模式中產生出來的文明或者文化在主語特征和主語省略現象上存在較大差異就不足為奇了。

六、結語

從《邊城》及其楊譯本的分析中可看出，漢英兩種語言都存在省略主語現象，其省略既具相似性，又有差異性。漢語和英語中都存在蒙后省、對話省以及承前省略，漢語文本中除蒙后省的比例（7.61%）低于英語蒙后省略比例（17.02%）外，其他兩類均高于英語相應的省略類型占比。并且由于英語的主語省略受語法形式的嚴格控制，必須在一定的語法規則下省略，而漢語的主語省略，憑借語義或句子之間的邏輯關系，只要意義表達清楚，就可以省略。因此，漢語里的主語省略類型靈活多樣，多達8種，較之英語（4種）要復雜得多。如本文研究，英語中只有承前主語省略這一種情況，而漢語承前省略在承前一句的句子成分時要比英語靈活，除了承前主語省略外，還包括承前賓語省略和承前定語省略。此外，該文本中漢語主語省略還有自述省，泛指省及隔句省略等多種類型，楊譯本中無法篩選到以上幾種類型的對應條目。但需要指出的是，其它學者在研究英語主語省略時曾提出蒙后省在英語語言中不常見，該文本較為特殊，能從中篩選出較多蒙后主語省略的例句。楊譯本中的主語省略句（423句）因受語言本身特征等限制，少于漢語的主語省略類別，但數量遠多于漢語（276句）。

并且中西方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思維方式也使得英漢兩種語言的主語在特征和省略現象上存在較大差異，而文化背景不可能輕易改變，長久以來形成的思維模式也是根深蒂固的，因此在學習二語時多多少少會受母語的慣性思維干擾。二語習得者如果了解了英漢兩種語言之間存在的種種差異以及造成差異的深層原因，也許能夠有意識地培養相應的思維模式，注意區分兩種語言的各自特點，進而更有效更清晰地學習和掌握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