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中國古典園林景觀空間層次的營造手法

孟東生，劉 葉，徐 寧

（河北工業大學 建筑與藝術設計學院，天津 300401）

引言

追求意境的幽靜和深邃是中國古典園林最大的特點。宋代歐陽修的“庭院深深深幾許？”正是這一特點的真實寫照。在中國古典園林中，尤其是江南私家園林，在小范圍的地域內營造出的“壺中天地”給人一種極其深遠又不可窮盡之感，著實讓人嘆服。古人對園林景觀空間層次的營造有著極其深刻的見解和非同凡響的作為，直至今日仍值得后人挖掘和借鑒。

中國古典園林中營造景觀空間層次的手法有很多，主要體現在空間滲透與空間組織兩個方面：

一、空間的滲透

（一）透過層次看某物

在中國古典園林中多采用空間的滲透和延伸來加強景的深遠感和空間層次的變化，其中最為直接的方式就是透過層次來看某物。某一物體毫無遮擋的去看和隔著一個層次去看距離感是不一樣的，而若隔著多層次去看，盡管實際距離相同，仍然給人感覺要深遠得多。

而這種透過多層次滲透的空間處理手法在中國古典園林中主要分為幾種：

1.園林入口處

中國古典園林為求得含蓄幽雅的園林意境，注重藏與露的景觀處理手法。在園林的入口處的設計中不會直接讓人一覽全局，往往會有所遮擋，目的是為了使游人置身其中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例如拙政園的中部園區及東園園區入口部分空間處理，中部園區從腰門入口處進入，在正對主景遠香堂的位置設置一座假山，游人進入園中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其山，而沿左側蜿蜒長廊前進，繞過其山，遠香堂主景區的景物便會逐漸顯現，使人豁然開朗。東部入口處蘭雪堂之后的假山同樣起到了遮擋的作用，目的就是為進入主景區前營造“山重水復疑無路”之感，這樣既在視覺上增加了空間的層次感，又使人在進入主景區之后心理上有巨大的反差，更加烘托主景區的疏朗雅致。

2.曲廊、花窗及門洞

古典園林中的曲廊是園林景觀中一種特殊的建筑結構，它既可以在平面上表現出蜿蜒曲折富有變化之美感，又可以在空間中營造幽靜深遠不可窮盡之氣勢，使整個園林空間層次更加豐富。而一條透空的曲廊，可以使廊身兩邊的景物相分離又相互滲透。不同形式的花窗及門洞在劃分空間的同時又可以使人“管中窺豹”，而隔著一重網格去看景物，使景物顯得更加的含蓄、深遠。例如，留園入口部分的空間處理中，自古木交柯處向西觀景的同時，可以透過花窗、門洞看到中部景區，由于隔著一重網格，使中部景區的景物若隱若現，顯得尤為含蓄和深遠，整個空間更具層次感。

3.植物搭配

園林不可無花木，可以說花木的種植面積占據了園林總面積的絕大部分。植物種植設計也更能體現整個空間的層次感。從地被、灌木到喬木再到大喬木，從孤植、點植到叢植，植物配置不僅具有橫向的差別，在豎向上更能體現空間的層次感。

在古典園林中孤植和點植更適宜于空間范圍相對較小的院落，根據樹種的外形特點或名貴稀有來挑選，或蒼勁挺拔，或婀娜多姿，或純樸古拙，主要體現的是樹木的獨特性，將其與建筑物搭配，并輔以灌木、花草，既可以烘托建筑物的精致典雅，又可以展現樹形的綽約多姿，構成了一幅引人入勝的美景。對于空間院落較大的場所，點植與叢植只能覆蓋局部空間，從空間整體考慮，就需要與叢植相結合，這樣，點植與叢植會有疏密之對比，喬木、灌木與地被的搭配也會有主次差異，因而只要搭配得宜，便可形成自然之趣。例如留園五峰仙館前的庭院景觀，其中有榆樹、柏樹、梅、海棠、玉蘭、夾竹桃等十幾個品種，既有姿態挺拔的喬木又有形態秀美的灌木，且四季開花各不相同，這樣的植物配置，使得一年四季都有景可觀。

圖1 拙政園中部

圖2 留園平面圖

圖3 拙政園北寺塔借景

圖4 拙政園海棠春塢西北小院

圖5 拙政園風景

（二）景觀空間劃分與連通

園林空間中的劃分與連通對園林景觀空間層次的營造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一個大的空間可以分割成若干個小的空間，而如果在分割中使各個空間完全隔離便不會有滲透現象的發生，因此，只有在分割之后使各個空間有適當的連通，人的視線才會貫穿于不同的空間，從而顯現出空間層次的變化。

1.曲中水

在古典園林中，空間布局多以水為中心，水的設計多富曲折蜿蜒之態，有動有靜，有聚有散，整個水面被分割成若干個互相連通的小塊，在水面開闊處多因勢利導布置亭臺樓榭或花草山石，而得以構成相對獨立的空間景物。水面相對狹窄的地方則起到連接空間的作用，這樣才能使各個空間既可以相互獨立又能夠渾然一體，且因每個小的空間因水流的來去源流無蹤而使空間在視覺上具有不可窮盡之感。拙政園布局以水為中心，分散的水面使各個景點相互穿插，水路縈繞。中部景區在水面遼闊之處布置池山、堂軒，狹窄之處設置曲廊連橋，亭、臺、堂、軒因水的布局，既有相隔又能相連，使整個空間疏朗而又明快。西部景區中的水池呈南北狹長走勢，水面寬闊處布置廳館，狹長處沿途筑亭，輔以花木山石。因中部與西部水域相通，使得整個園林空間景物因水的布局走勢既有明確的區域劃分，又能組合成景，別有一番自然風貌。（圖1）

可以說在古典園林中，水的布局起到了從園林整體上劃分和連接空間的作用景因水活，水因景靈，共同組成了整個園林空間的脈絡。

2.院落圍墻

相比于水面從整體上劃分整個空間，園林院落中的圍墻則是在局部細微處起到了劃分與連接的作用。通過圍墻隔斷組合成的不同院落景觀，往往會在圍墻的四周設置不同樣式的門洞和花窗，使人置身于某一院落中，視線仍能通過一系列的洞口，觀察到其他院落中的景物，因此使各個空間相互滲透，層次感也愈加豐富。如留園東部石林小院，這一區域用粉墻分隔成若干個小院，并在每個小院墻上開了許多窗口和門洞，這樣使內外空間既有分隔又有聯系，各個空間相互滲透，從而更加凸顯了空間的深度和層次。

3.建筑室內外滲透

通過室內外空間的相互滲透，將室外空間中的景物引入到室內，來營造空間的外延，是中國古典園林常用的一種空間營造手法。如位于拙政園中部主景區的遠香堂，四周較為寬敞，北可見池中儼如島嶼的土山景區，南臨小池假山，東為枇杷園與海棠春塢，西見滄浪池院與香洲。遠香堂為四面廳樣式，因此可充分利用建筑樣式的條件從室內透過四面開敞的視線來攝取園中的景物，使人置身其中，卻可觀賞不同角度的景區，且因光線較暗的室內與明亮的室外形成的明暗對比，使外部空間景物顯得尤為明朗瑰麗。另外，處于堂外的游人，可以透過四面通透的廳堂望向相對一側的景物，這無疑會使景物更加深遠，使空間層次的變化更加豐富多彩。

（三）景觀空間序列

園林作為一種三維立體的空間藝術不同于二維平面的表現，它更偏向于立體空間的表達。就是說園林不僅要具有視覺上的靜態美，更要有良好的動觀效果，也就是所謂的“步移景異”。人在觀賞園林景物的同時是處于不斷運動的過程中，會從一個空間過渡到另一個空間，那么空間序列的完整與獨特性就顯得尤為重要。園林空間序列體現在微觀和宏觀兩個方面，從微觀層面分析，在古典園林的長廊中，多利用若干個形式各樣的窗口組合成完整的空間序列，相比于單獨設置的窗口，這種空間序列會因為空間滲透的連續性變得更加富有情趣。例如拙政園西部與中部分隔處的波形長廊。波形長廊依水而建，一側通透，一側為墻面，在墻面開若干紋飾的小窗，使一墻之隔的兩園景觀空間相互滲透，讓置身其中的游人應接不暇。且長廊因地勢高低起伏變化而富有動態，擺脫了形式的單調，使空間格外富有情調。

從宏觀層面的分析，針對不同規模大小的園林，那么空間序列也會有簡單與復雜之分。古典園林中景觀空間序列從整體上劃分可以歸納為四種：環形式、串聯式、中心式、組合式。

1.環形式

環形式空間序列多適用于規模較小的園林中，因園林空間范圍較小，建筑物多沿四周布局，那么整個空間序列就表現為一個內向的環形。例如蘇州暢園，暢園地塊呈南北帶狀，中心為水池，建筑圍繞中心水池四周布置，從園林入口處環繞一周到出口處，呈閉合的環形序列，這種空間序列更加突出了中心景觀區的遼闊深遠。

2.串聯式

園林中串聯式的空間序列多適用于狹長的地塊，類似于四合院式民居的建筑布局，但是與之不同之處在于，古典園林中的串聯式空間序列打破了對稱式的布局，更加的自然和富有變化。如北京故宮的乾隆花園，此花園呈南北狹長狀，共有四進院落，圍繞一條串聯的空間序列依次展開，四進院落園林風格各不相同，第一進古華軒前院，古木參天，疏朗而富有自然氣息。第二進遂初堂前院古木稀少，開敞四方，與第一進古華軒形成鮮明的對比。第三進萃賞樓前院山石林立，迂回縈繞，與第二進遂初堂前院形成對比，第四進符望閣前院因建筑物體量大構成了整個園林景區的高潮部分，過其后園林空間序列結束。整個園林因為前后景區風格的不同而造成的巨大反差使得空間序列更加具有趣味性。

3.中心式

以某一建筑院落為中心，其他各部分圍繞其四周布置，通過中心院落來連接各個空間，而形成一種完整的空間序列。中心式空間序列多為寺院園林所采用，看似枯燥乏味，卻也內有乾坤。如杭州黃龍洞主體建筑的空間序列為中心式布局，然而其入口處至中心院落有一長而蜿蜒曲折的路徑，使得主景區的空間更加的含蓄而深遠，且中心庭院的主景區并沒有位于整個園林的中心點，而是與中心點相連的一個較大院落，這樣的設計也愈加引起游人尋幽探勝的興趣。

4.組合式

組合式空間序列是容前三種空間序列為一身，一般常為某些較大的園林空間布局所采用。因為園林空間范圍較大，要營造多姿多彩而又富有情趣的空間氛圍，就需要更加復雜的空間序列。如蘇州留園，其空間組織較為復雜，園林入口處至古木交柯一帶的狹長區域采用的是近似于串聯式的空間序列，中部景區以水池為中心，呈現環形空間序列形式，而東部景區則兼顧串聯式與中心式兩種空間序列形式的特點，這三種空間序列的組合，形成了一個千回百轉、深遠幽靜、富有變化的園林（圖2）。某些較大的古典園林入口不止一個，這就要求空間序列要具有連續性。

（四）借景、對景與框景

《園冶》一書中提到“園雖別于內外，得景則無拘于遠近”是對借景手法最好的詮釋。所謂借景是指把別處的景物引入到此處，并不限定于對象和主題以及形式，并且所借之物可遠可近。拙政園中北塔寺借景成為園林設計中一大亮點，游人進入中園區，從倚虹亭西望便可看見北塔寺的身影，塔雖不是園中之物，卻與園中景物構成一幅和諧美妙的畫卷，且從視覺上延伸了園林的深度，使空間層次更加豐富，可見園中成功的借景會為整個園林景觀添姿添彩。（圖3）

對景是透過特意設置的門洞或窗口去看某一處景物，從而使景物猶如一幅美圖，因為隔著一重層次去看景物，因此空間會顯得更加深邃含蓄。對景強調的是互為景物的兩個景點之間的對應關系，如若運用得巧妙，常常會使兩個景物互成對景。這種通過空間滲透而營造空間層次的手法在古典園林中運用的較為普遍。如從拙政園枇杷園洞口處，由里及外，可望見北面池山上的雪香云蔚亭，由門洞外往內觀看，可見園內嘉實亭，這兩者便構成了對景的佳例。

框景與對景相似，都是隔著一重層次去看某一景物，但是框景相對于對景來說，更偏重于框的處理，也就是說邊框的處理更加富有變化。古典園林中建筑的門洞、窗口、洞口或者是喬木枝椏的合抱都能把遠處的景物包含在其中，使其宛如一卷圖畫，構成了不同形式的框景。如若設計巧妙，同一景物可能從不能角度形成不同的框景關系。例如蘇州怡園中的螺髻亭就是實現框景的佳處，分別從園中的面壁亭與旱船前部去看螺髻亭，用亭身結構作為框，同一景物，卻可以形成兩個不形式的框景。

這三種借景手法都將他處之景納入到此處，因此都具有空間滲透的性質，同時也使空間更加具有層次感。

（五）園林邊角處理

在古典園林中利用曲廊轉折而形成的一些邊角小院往往也能為空間營造豐富的層次變化。在廊的拐角處使廊和墻面分開，形成局部地塊，其形式并不固定，有“L”形、弧形、方形、邊塊形等，在其中點綴花草樹木以及山石，既增添了情趣又可以借助空間的滲透增加空間的層次感。拙政園海棠春塢庭院的西北角一處小院是借助于連廊與院墻而形成的，人的視線可由廊內延伸至小院，從視覺上加強了空間的深遠感和層次感。（圖4）

二、空間組織

（一）小中見大 虛實相生

1.小中見大

中國古典園林在有限的空間內營造無限的自然風光，其中“小中見大”是最常見的空間營造手法。園林中獨特的構景手法與空間結構布局的劃分都可以增強空間的層次，繼而起到在視覺上增大空間的作用。孫筱祥教授在《山水畫與園林》中提到：“在園林中，為了增強景深的感受，需要增強風景層次，而每層的景物最好在線條、色彩上有所不同。”在水體、山石、植物、建筑中不同的景觀層次不僅要在高度上有所區別，也需要在色彩、線條中體現變化，這樣才會使整個空間的景深感和層次感更加突出。（圖5）

2.虛實相生

在園林景觀設計中，虛實對比最為突出的表現有兩點：其一，以山石植物、建筑等為實，以水體為虛。其二，以園林中建筑物實實在在的外觀結構為實，建筑物形成的結構空間為虛，就是這種虛實關系的相互襯托使得整個園林具有獨特的虛靜美，空間也愈加豐富。而陳從周教授在《說園》中從園林意境方面對“虛實相生”闡述了更深層次的理解，總結為：園林中除去看的見摸得著的景物外，還有花影、樹影、風聲水聲、鳥語花香等無形之景，無形之景與有形之景共同組成了富有詩情畫意的園林。

（二）引人入勝的游覽路線

中國古典園林中道路有別于以直為捷徑的交通路線，更注重曲折變化而營造園林空間意境。陳從周《說園》謂：“園林中兩側都有風景，隨直曲折一下，使行者左右顧盼有景，信步其間使距程延長，趣味加深。由此可見，曲本直生，重在曲折有度。”游廊不僅具有引導路徑的作用，在組織園景、分隔園景以及增加園景層次上也起著重要的作用。在園林中，供人行走的園路、游廊、橋梁組成了園林中引人入勝的游覽路線，而規劃合理的游覽路線應該是一個“動中寓靜”的結構，在動態的游覽路線中串聯著一個個靜觀的景點，游人可通過曲廊、山徑、步汀、小橋、溪流等不同的路線游覽全園，使置身其中的游人走走停停、步移景異、樂不思蜀。

一個規劃合理的園林，其整體布局應該猶如美妙的音樂，有平淡溫婉的前奏、蕩氣回腸的高潮以及回味無窮的結尾，而引人入勝的游覽路徑則是無形的脈絡，貫穿于整個園林的始終，使人輕盈自在而流連忘返。

總結

中國古典園林擁有的獨特的藝術風格及精湛的造園手法值得后人去挖掘、思考、借鑒和運用，其景觀空間層次的營造手法巧妙而富有詩意，是人文與自然的完美結合。在現代園林景觀設計中，作為設計師不能只追求外在形式的美感，更應該賦予景觀一定的意蘊，因此在因地制宜的同時，需要深刻挖掘和借鑒古典園林中優秀的造園手法并將之付諸實踐，從“立意、構景、抒情”三個層面考慮，通過反復推敲統籌全局，有機地組合景物，豐富景觀層次及內容，做到繼承優秀傳統文化的同時，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園林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