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宇,李先達
(天津理工大學,天津 300384)
中國古典建筑如從視覺與感官的角度來看,可以稱之為一種“屋頂藝術”。它與西方古典建筑過于強化立面的思維方式不同,在其外形設計上,更加偏重于屋頂的雕琢與塑造。其中,“屋頂”在整體建筑的比例中,體量最為龐大;變化最為豐富;裝飾構件較為繁多;挑檐最為深遠;種類、級別、形式也最為多樣。其自身的體量關系足以蓋過建筑的屋身。因此,可以說,中國古建中的“屋頂”,在其視覺形象上,也就可以等同于古建本身,成為最具有辨識度的組成部分①。而屋頂本身的功能屬性、形態造型以及內在蘊含的文化哲學,也是其可以代表古建“形象”的重要原因。(注:“形象”是指中國古建的整體外觀特征,以及傳達給觀者的最直觀感受。)另外,屋頂的“反曲流線之形”,也成為整體建筑群落呈現優美“天際線”的根源所在。因此,“屋頂”自身的造型設計必然蘊含著深厚的藝術智慧與營造意匠,并且具有“形態美”與“意蘊美”的雙重藝術特征。至此,文章將以設計美學為切入點,通過對古建屋頂營造的“理性之法”;屋頂形態在視覺上所傳達出的“感性之情”;以及屋頂裝飾與整體形態所表達的“寓意之美”等多方面的綜合分析,揭示出古建屋頂造型藝術的美學原理,并深層解讀其內在的“形“與“意”。
中國古建屋頂構造的“理性之法”主要體現在“構造理法的科學性”,“形制使用的合宜性”,“設計手法的藝術性”,以及“儒家禮制等級的秩序性”上。其中,“科學性”是從屋頂的功能入手,彰顯屋頂的現實功能性;而“形制的合宜性”是指屋頂的形式需與使用功能相匹配的特性;“藝術性”則是從設計學的手法而論;而“禮制的等級性”則是指奠定屋頂級別與形式的根本“禮法”。因此,科學的功能屬性、造型的藝術性,以及“禮制”的文化屬性就構成了“理性之法”的三大要素。而這幾種要素之間所產生的關聯與融合,也就成為屋頂造型設計的內在動因。以下將對其進行具體的剖析。
首先,屋頂構造的科學性。中國古建中的屋頂在材料的選擇上,主要以瓦片為主。其主要的原因在于考慮整座建筑的防火、防水與排水。由于中國古建中的主體框架結構是由木材組成(主要以“抬梁式結構”為例)②,因此,對于屋身以及內部梁架結構的保護,也就成為屋頂的主要功能。另外,古建中的屋脊不是“直線型”,而是采用“曲線”的形態。如以廡殿頂為例,中心正脊彎曲較小(注:“宋式”彎曲較大,“清式”彎曲較小)而兩端的垂脊則呈現明顯的曲線形態(圖 1)。而建筑內部由“舉折推檐”之法所構成的檁梁結構,也使得屋頂的坡面呈現多段的折線,進而又衍生出“曲面”的屋頂③(圖2)。而該種巧妙構造之法的功效與優勢則主要表現在它的排雨速率與時間上。根據物理推算,曲線型的界面要比直線型的界面,在排水時間上會更快些,并且不容易產生積水的現象,而古建中屋頂的界面在弧度與角度的推算上,都十分得當(圖 3、圖4)。它也成為屋頂呈現曲線形態的重要原因。除此之外,古建中的屋頂還探出屋身,具有出檐深遠的特征。其主要目的在于防止雨水的侵蝕,保護其內部梁柱與斗拱構造的完好性。因此,中國古建中屋頂構造的“科學性”體現了“理性之法”。
其次,屋頂形制使用的合宜性。中國古建的屋頂種類多樣,主要有廡殿、懸山、硬山、攢尖、歇山等④。而不同的屋頂形式適用于不同的功能與范圍。如廡殿、歇山主要適用于宮廷、王府、寺廟、園林等官制建筑;硬山則多用于民用建筑;而攢尖、卷棚形式則運用于園林的亭臺與連廊,以及祭祀性的禮制建筑(如:祈年殿屬于圓攢尖)。另外,屋頂的形態還會因建筑的功能與級別,而加以向上累積或重疊。如閣、樓、重檐廡殿、重檐歇山等類型的建筑。因此,屋頂造型的“理性之法”又體現在功能與形式的統一性上。
再次,屋頂造型手法的藝術性與超前性。中國古建中的屋頂設計在承繼古人智慧的基礎上,還隱藏著現代設計美學的原理。即采用了點、線、面相結合的設計手法,構成了流線型的飛檐。而每一個環節也都分置于屋頂的結構之上。其中,“點”的內容主要集中于鴟尾部件以及挑檐的裝飾上;而“線”則體現在正脊與垂脊之上;而“面”則是通過四邊的坡面與瓦片的堆疊構成。而這種美學之理的精要則在于,通過不同部分“點、線、面”之間的拼接與咬合,進而形成完整的藝術形態,并且產生和諧的美學效果。因此,可以說,中國古建中的屋頂造型又含有現代構成藝術的美學法則。
最后,屋頂營造的禮制秩序性。中國古建中的屋頂形式不是隨意的建置,它有著嚴格的等級與制度要求,有著自身獨樹的營造體系,需要完全依照“禮制”所規定的內容進行。如廡殿、重檐、攢尖等較高級別的屋頂形式,只許皇家、王宮貴族使用;又如民居建筑不得使用黃色琉璃瓦等。而每一個屋頂形式也代表著不同的等級。如廡殿、攢尖的級別要高于歇山、懸山;重檐的屋頂形式要高于單檐的屋頂。因此,古建中的屋頂形式擁有著嚴格的秩序性與等級性。如客觀地從設計學的角度來談,這種等級與秩序性,也主觀地穩固與強化了屋頂的形制與內容,使其具有“模式化”與“規范化”的特征。它即在求得豐富“形式”的基礎上,又求得了統一性。因此,它也構成了“理性之法”的文化因素。
綜上所述,古建中屋頂的“形態”之美,即是通過科學的功能性、設計的藝術性,以及與禮制的文化性相融合而成。而這種“形態之美”還可生化濃厚“感性之情”,并蘊含著豐富的寓意之美。以下將對其進行理論闡述。

圖1 屋頂曲線

圖2 折線求曲

圖3 反曲面與直線面力學分析圖(注:曲面一開始加速度大,因此,達到的時間會更快些)

圖4 “舉折之制”角度、弧度圖

圖5 步架定位圖
中國古建中的屋頂造型在遵循科學、理性、禮制的原則基礎上,又可透過挑檐深遠、曲線優美的造型形式,以及“中和”文化的入駐,產生“活潑”而又“生動”的情感體驗⑤。(注:“中和”文化是指中國古典文化對于建筑藝術的影響與啟發。)而這種感性的深化與領會主要源自多元文化之間的碰撞與交融,源自“模數化”體系與其在該體系下所形成的“曲線造型”之間的完美整合。至此,文化的“中和性”,以及“規整制度”與“自然曲線”之間的整合性,也就成為屋頂造型藝術可以傳達出“感性之情”的重要原因。
首先,屋頂造型所蘊含的文化“中和性”。從上文中關于屋頂造型的科學性論述得出,古建屋頂的外形設計遵循著特定的法度,也就是儒家所提倡的“禮制”,它充分地體現了儒家文化對于屋頂形制的影響。其造型也彰顯了均衡、對稱、模數的設計原則。另外,從屋頂曲線形態的設計還可以看出,古建的屋頂又具有靈動、飄逸、流線的特征。其造型又是對道家文化的彰顯。因而,中國古建的屋頂既含有理性的“禮”,又蘊含著感性的“樂”。它在嚴密的制度之下,不失變通;在模數的制法之中,不失靈活。因此,中國古建的屋頂設計即是通過背后多元文化的糅合而產生的,具有明顯的文化“中和性”特征。而屋頂本身的莊重、莊嚴與靈動的特點,也在觀者的視覺矚目下得以感知,并產生彼此共鳴的情感體驗。
其次,統一的“數據”與變化曲線的完美整合。中國古建中的屋頂在制法上,具有統一的法式。宋式與清式屋面雖然在步架定位的方法上,有所區別,但在總體上,兩者仍以固定的數據為基準,并以“斗口”“等材”為單位(圖 5)。因此,它的制法具有統一性。另外,古建屋頂由步架所推出的屋檐與屋面,還可形成優美的曲線,且具有“折線求曲”的美學特征。如單獨地從形態上進行感知,觀者很難想象屋頂內部的構造蘊含著復雜的理性原則與繁瑣的數據信息。因此,古建中的“屋頂”是由“理性制法”與“感性之情”共同結合,所產生出的美學杰作。它即在理法上,說明了屋頂“曲線形態”的原因。同時,又通過優美的“形態”,將原有隱含的法度“感性化”。
綜上所述,中國古建中屋頂造型的“感性之情”即是通過觀者對屋頂外在形態的直觀感受,從而產生彼此共鳴的情感體驗。它在使觀者領略其建筑“美形”的基礎之上,又透過自身蘊含的文化內涵,使觀者進一步領悟其深藏的“美意”⑥。
中國古建中屋頂造型藝術的“意”,主要是透過裝飾構件的寓意之美,以及形態本身的“象征意蘊”進行彰顯。其中,“裝飾構件”是以具體的物化形式,傳達寓意之美,是為“意”的顯性媒介。而形態上的“象形之意”,則是依托裝飾構件與曲線造型,從哲學的角度進行“形而上”的體會,是為“意”的隱性元素。以下將從物化的裝飾與形上的哲理兩方面,分別闡述屋頂造型藝術所隱含的“意”。
首先,物化裝飾的寓意之美。中國古建中的屋頂在整體流線造型的基礎上,還裝飾著許多的構件與神獸。這些構件主要布置在屋頂正脊的兩端、垂脊之前,以及角脊的兩端。而這些裝飾都選取神獸或一排“套獸”為組件(圖 6)。它在起到裝飾作用的同時,還蘊含著深刻的寓意與功能思維。中國古建在整體屋頂的設計上都一直秉承“防火”的觀念。因而,設計者便從功能思維為出發點,在屋頂處引入具有防火寓意的神獸,寓意神獸能護佑建筑,克制火災。例如:正脊兩端的鴟吻即為吐水的神獸。其他的還有天馬、海馬、龍、鳳、行什、狻猊等。除此之外,屋頂的神獸還設置有獬豸、騎鳳仙人等寓意公正、吉祥的構件。這些元素的使用,也主觀地豐富了屋頂的曲線形態。另外,如從裝飾構件本身的象征作用進行更為深層的延展,我們還可以看出,這種象征寓意的背后還潛藏著“擬人化”的特征。尋求庇護、安全;祈求富貴、吉祥;彰顯公義、良善,本身就屬于人性之范圍,是為人性求全、尚美之道德彰顯。而這種“以物擬人”“以物表意”的特點,恰與文學藝術中“借物言情”的表現手法相契合。因而,屋頂的裝飾構件不但具有寓意性,而且還具有擬人化特征。它也成為古代匠人塑造屋頂,表達內心思維與情節的“器物”媒介。而這些神獸,也猶如匠人手下的“詩詞”,在屋頂之上,“揮灑排列”。至此,可以說,古建中屋頂的裝飾不是隨意填充,它是在以功能思維為核心的前提下,以人性道德的本真與向往為導則,通過引用具有象征寓意的神獸,豐富屋頂的形式與內容,彰顯匠人內心獨到的設計思想。與此同時,這種理念又與現代設計美學中,通過具象的形式表達背后設計理念的思路相吻合。因此,屋頂的裝飾構件即是通過兩種屬性,體現著屋頂造型的“寓意之美”。
其次,屋頂形態的“形上之意”。中國古建屋頂呈現曲線形態,在世界建筑史中,可稱獨樹一幟(注:日本、韓國、朝鮮之建筑歷史,皆承繼我華夏建筑之體系。因而,中國古建為源頭、為根本)。而這種曲線形式,也更為深層地表達了中國人追求“脫凡出塵”“涅槃重生”的哲學深意。《易經》曾記載:“形而之上謂之道,形而之下謂之器。”⑦屋頂曲線的造型與裝飾是為“器”,而存在于“形”之上的內含哲理與深意則為“道”,是為造型所預表的深意。中國人自古稱所居之地為神州大地,然也可謂之鳳凰之地。古人曾將鳳凰與大道的興衰、圣人的出沒相關聯。而鳳凰本身的重生不滅,也成為古人追尋之向往。中國古建即在屋頂之“器”的設計中,以出檐深遠、反曲流線為主要特征,這也促成建筑群落呈現出優美之“曲廊”,仿佛與天際相融合。而這種飛流、飄逸的形態也恰如鳳凰的翅膀,在天地間遨游。其屋頂形態的“形上之意”則在于表達重生不滅、脫凡永恒的哲學理念。木框架建筑本身雖具有暫時性,然建筑屋頂形態所表達之內涵則具有無限、永恒之意蘊。建筑可遭焚毀,但浴火重生后,會變得更加完美。至此,屋頂曲線造型所表達的“形上之深意”,則在于重生、求全與永恒的“道學”精神。
從以上關于屋頂造型理性與感性的分析之后,可以看出,中國古建中的屋頂造型設計是以理性、法度為基礎,以形式的優美、傳神、飄逸為目標,并通過文化的“中和”與“交融”得到深層的美感,具備“美形”與“美意”的雙重屬性。至此,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中國古建中的屋頂造型“形簡而意深”“法慎而情愜”,理法與形式并重且互相契合,“形器與內道”相表里,進而達到“形意雙至”的境界。它既在“形態”與“意蘊”設計上,實現了功能與形式的完美結合,同時,又與現代主義的提倡的設計理念產生彼此的共鳴與呼應,可稱作“形、意”之美結合的典型“佳作”。■
圖片來源:
圖1、圖3:作者自繪
圖2、圖4、圖5:《中國古代建筑歷史圖說》侯幼彬,李婉貞
注釋:
①劉敦楨.中國建筑史[M].第2版,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4:3-17.
②李允鉌.華夏意匠[M].第1版.天津:天津大學出版社,2005:185-189.
③李誡.營造法式(卷一)[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7.
④侯幼彬,李婉貞.中國古代建筑歷史圖說[M].第1版.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2:184-200.
⑤王輝.建筑美學形與意[M].第1版.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12:118-121.
⑥朱良志.中國美術十講[M].第1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134-137.
⑦《易經·系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