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心理治療師

田祥玉

音樂治療就是通過情緒體驗改變認知

音樂治療是一門新興的、集音樂、醫(yī)學和心理學為一體的邊緣交叉學科，是音樂在傳統(tǒng)的藝術欣賞和審美領域之外，所發(fā)展到的一個新的應用領域。傳統(tǒng)心理治療采用認知療法，就是去掉大腦中觀念的障礙，比如失戀想自殺，心理治療師要治療其心病。大多數(shù)患者知道這不對，但心病還是難除。傳統(tǒng)心理治療是認知決定情緒，但音樂治療是情緒決定認知。因為講道理在很多時候是沒用的。

我給學生上課時，用電影《侏羅紀公園》的配樂來說明不同音樂會帶給人不同體驗。這部電影有個場景是幾個科學家進入實驗室，突然有頭恐龍闖進來，所有人都害怕極了，因為配樂緊張急促，觀眾也頓覺毛骨悚然。然而，同樣場面如果換上《華爾茲圓舞曲》的配樂，大家則笑成一團，侏羅紀公園變成動物狂歡節(jié)。

這個例子說明，音樂能顛覆畫面帶給人的體驗。而對有創(chuàng)傷經歷的人來說，因為不愉快的經歷通常以畫面和視覺呈現(xiàn)，所以他想起某件事情時，畫面、場景隨之出現(xiàn)，不好的感覺如緊張、心跳和四肢發(fā)涼也接踵而來。試想一下，如果給不愉快的回憶配上美好音樂，當事人會有怎樣的情感體驗呢？

多年前，我去江蘇省無錫市精神病院，對一位70歲的農村老太太進行過音樂治療。她的丈夫在13年前患癌離世，短短6天后，她的女兒又突發(fā)心臟病去世。老太太經受不住如此大的打擊，過去13年來，她成了無錫市精神病院的常客。

為她進行第一次音樂治療時，我選擇的是悲情音樂，老太太生命中最悲痛的那天，丈夫在彌留之際，囑咐她再找個人過日子。悲愴音樂聲中，她哭著問：“為什么我的命這么苦？”她老公是老師，身體差，她承包了家里家外的所有事，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我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卻吃盡了人間苦頭。”老太太不斷抱怨。

第二次音樂治療，我放了舒緩的音樂，老太太描述的故事改變了，她說女兒雖然走了，可是女婿對她很好，經常去看她，別人都說她有個好女婿。說起女兒的孩子，她也很欣慰，說外孫女長得跟女兒小時候一模一樣。音樂越來越舒緩，治療接近尾聲，她突然說女兒并沒死，她變成了小外孫女一直陪在自己身邊。

第三次音樂治療，我選擇更為寧靜、干凈的音樂，老太太回憶的都是積極的事情，她說自己做會計，十幾年從未出過差錯，村里人很尊重她，這讓她很驕傲。

最后一次音樂治療，我選擇了西方的古典音樂，老太太說她看到了菩薩。很好，因為菩薩代表善良和美好，這說明音樂讓她的體驗發(fā)生了根本改變。我馬上改放王菲唱的《心經》，老太太嘴角上揚，面容平靜，看起來不曾受過任何傷害。最后，我讓她給丈夫、女兒接連去世對她的影響打分，老太太打了零分，也就是說，之前13年糾纏她的痛苦回憶，現(xiàn)在對她已經沒什么影響了。

3年后，我再次去無錫，給這位老太太的兒子打電話，得知她的情況越來越好，天天跳廣場舞，生活得非常樂觀。為什么會這樣？我曾說，人類還在茹毛飲血、刀耕火種時就創(chuàng)造了音樂，所以音樂一定不只是為了娛樂，它更多是為了生存。事實也證明，當音樂變了，同樣的生活場景，帶給同一個人的體驗卻會完全不一樣，人也就會抑郁落寞或者積極陽光。

心理治療的手段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認知層面，另一類則是體驗層面。認知層面是通過語言進行工作，用語言引發(fā)體驗，是認知改變情緒和體驗；體驗層面如舞蹈治療、繪畫治療和音樂治療，一般是通過體驗改變認知。

很多人喜歡去走玻璃棧道，但是有些人上了玻璃棧道后就雙腿癱軟，哭著喊著被人拽著才能走，有的男人甚至會嚇尿褲子。這時候，他的認知沒有問題，他知道“這只是玻璃棧道，我很安全。”但他嚇癱了，也就是體驗層面無法與認知層面保持一致。所以，我個人覺得體驗層面的改變更加有效，因為人們最終改變的不是認知而是體驗。

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治療師

一個人郁悶時，聽悲傷音樂走不出來，但他又不會去選擇聽快樂的音樂，所以音樂要達到治療的目的，必須借助音樂治療師的專業(yè)操作。音樂治療師的基本操作步驟就是，一開始給來訪者聽悲傷音樂讓他產生共鳴，然后再用舒緩、美好的音樂把他拉出來，把他的負面情緒帶走，也就是用音樂把人從某種情緒里帶出來。

33歲的袁媛每次接到母親電話后，都會臥床不起一星期，下肢癱軟無力，根本無法下地，去醫(yī)院檢查卻總查不出問題。后來她在醫(yī)生的建議下，來找我接受音樂治療。

袁媛小時候經常挨母親打，她對母親又恨又愛，以至于根本無法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和很多遭受童年創(chuàng)傷的人一樣，袁媛覺得自己必須孝順母親，但實際上她又做不到。愛恨交織不知所措，最后嚴重到體驗層面上出現(xiàn)很大問題，也就是軀體化的極端表現(xiàn)：下肢無力。

袁媛7歲時的一天，母親懷疑她偷了項鏈，不問青紅皂白就將她暴打一頓，但最后，母親在沙發(fā)底下找到了項鏈，也沒有向她道歉。袁媛哭著講完這件事后，我問她：“想起這件事，你怎么評價小時候的你？”她說自己很可憐、很弱小，我說：“如果你給‘我很強大這句話打分（0～7分），你打多少分？”她只打了2分。我又讓她給自己的自信心打分（0～10分），0分是一絲一毫的不舒服都沒有，10分則是不舒服達到了極致，她給自己打了9分。極度自卑和沒有自信，這是童年創(chuàng)傷帶給袁媛最大的影響。

我讓袁媛躺下，閉上眼睛，戴上耳機，我播放一段暴風驟雨般的音樂，讓她隨著音樂回到當時被母親打的場景中去。袁媛說，她從外面回家，剛進客廳，母親就從臥室沖出來，問她偷了自己的項鏈沒？袁媛說“沒有”，母親不信，開始用手打她，后來拿鞋子打，她無處可躲，逃到了姥姥家才逃脫母親的魔掌。暴力的音樂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稍顯緩慢的音樂，我要用音樂把袁媛從悲傷的回憶里拉回來。

第二次音樂治療，我選擇舒緩、平靜的音樂，袁媛再次回到當時的場景。母親問她是否拿了項鏈？這一次她沒說“偷”而是“拿”，而且她說自己馬上去幫母親找項鏈，最后在沙發(fā)底下找到了。母親沒那么生氣，抬起手掌說了句“項鏈是你偷偷藏的”。但她的巴掌沒有落下來。同樣的故事，但這次，袁媛的講述與第一次有了區(qū)別。

第三次音樂治療，袁媛說自己找到了項鏈，母親很尷尬，所以她有點兒得意，大聲對母親說：“你看，我沒拿項鏈吧！”母親轉身進了屋。這一次，袁媛的回憶里，母親不僅沒打她，連手都沒有抬一下。

最后一次音樂治療，我選擇了歡快的音樂，袁媛再次回到當時的場景。母親不信她沒拿項鏈，但她找到了項鏈，母親很尷尬，猶豫許久跟她說了：“對不起，錯怪了你。”我對袁媛說：“你終于有機會證明母親是錯的了！”袁媛繼續(xù)在音樂中回憶，她說母親不容易，吃了很多苦，她也開始理解母親了。她還想起小時候，一家四口出去玩兒，她和姐姐唱歌，父親吹笛子，母親在一旁微笑。她說：“我母親很漂亮，唱歌很好聽。”

在最后悠揚又舒緩的鄉(xiāng)村音樂聲中，袁媛說自己充滿了力量，體驗到了在天空中飛翔的感覺（心理學上稱之為“高峰體驗”）。我問她看到了什么？她說：“看到父親、母親、姐姐，還有小小的我，他們跟我招手。”她把自己描述為“小小的我”，這很有趣，也說明幾次音樂治療后，她已經學會了與過去告別，開始迎接美好未來。

在袁媛后面幾次音樂治療中，她看到了不一樣的場景，甚至杜撰出某些情節(jié)（把幫母親找到項鏈當成是自己的成就）。當你用積極的語言描述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就是積極的。美好音樂能喚醒美好記憶，從而讓袁媛對人生、對母親的判斷都徹底改變。而至于當時是否真的發(fā)生過什么，已經不那么重要了。

一個人的感受變了，整個認知也都隨之發(fā)生改變。袁媛不久后回到家，不再抵觸跟母親身體接觸，臨走時，她甚至主動和母親擁抱。

我會把來訪者本人當成他自己的治療師，我從不在治療過程中給來訪者做任何指導，尤其是把我認為正確的道理灌輸給他，我只是用音樂改變他的情緒和體驗，是音樂把來訪者帶到美好積極的氛圍中，至于他想起什么，選擇想什么而不想什么，都由他自己決定，而且他想出來的問題，最終也都是幫他來解決問題。我?guī)湍阏业健拔也恢滥阋詾槟悴恢赖珜嶋H上你知道的事情”，這就是音樂治療的特別和玄妙之處。

美好音樂能把人從負面情緒中拉出來，去創(chuàng)造更美好人生

一對剛離婚的夫妻來到了我的治療中心，是女的將男的拉過來的。男方有了婚外情，離婚后和第三者同居了。讓我更驚訝的是，這個前妻拉著前夫來進行治療，目的不是為了復婚，而是希望他能改掉花心的老毛病，從此以后好好過日子。女方個子不高，但長得漂亮，身材也很好。男方并不想接受治療，但他又不想讓前妻失望，因為兩人結婚多年，她知書達理，對他和他的家人都很好，他根本說不出她的半個“不”字。但在他眼中，前妻不性感、不幽默，跟她在一起沒樂趣；女友則年輕性感、開朗幽默，跟她在一起非常有趣，但又擔心跟她結婚后會后悔。

我個人覺得兩人應該復婚，因為來我這里的夫妻大多都是打得不可開交的，尤其是男人出軌時，一般女人都恨不得把男人給撕了。但這個女人卻只字不提前夫的壞，處處對他充滿關心。我希望他們復合，但又不能把這種意愿強加給他們。

我讓他躺下，戴上耳機聽音樂，我當時想的是，哪個女人出現(xiàn)的畫面多，他的感情天平就偏向誰。一開始，他一會兒想起自己和女友在海灘上奔跑、戲水，快樂得不知所以，一會兒又想起跟前妻在家里，面對面坐著吃晚餐非常溫馨，兩個女人不斷在他腦海里切換。慢慢地，前妻出現(xiàn)的畫面越來越少，我覺得他更喜歡女友。正要找機會停下來時，他突然說，某次前妻洗澡時，他給她遞毛巾，發(fā)現(xiàn)她其實很性感。

我讓他繼續(xù)想，他又想起自己和前妻因為一件事哈哈大笑，所以他覺得前妻也挺幽默的。他繼續(xù)在音樂中回憶，卻不愿意繼續(xù)說想到了什么。我猜想可能是男女間的隱私，所以也不追問。音樂緩緩流淌，他很久都沒說話，我以為他睡著了。突然，他起身，摘下耳機，說：“我決定了，復婚！”他并未告訴我他都想了些什么，我當然也不會追問，但我能想象得到：美好音樂喚起了他和前妻的很多美好回憶，也讓他最終決定和前妻重新走進圍城。

其實很多來我這里做音樂治療的人，一開始都吐槽伴侶，然而音樂響起，他們想到的多是對方的好，態(tài)度也會隨之改變了。曾有人問我，如果一段婚姻明明瀕臨死亡，你還要進行治療，豈不是不道德？我說：“你養(yǎng)一只狗都會養(yǎng)出感情，何況跟一個人生活了那么多年！很多夫妻不是沒有感情了，只是一方把對方的好給忽略了。忽略不等于那些好不在了，我用美好音樂就能把它們都找回來。”

音樂治療的方式除了聽音樂外，還可以通過彈鋼琴、打擊樂等來進行。60歲的文姨來我這里求助，說她老公出軌一個比他們女兒還小的姑娘。文姨的老公退休前是外交官，她跟著他滿世界地跑，退休后夫妻倆回到北京，老公卻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出了軌。文姨是大學生，當初為了老公和子女犧牲了自己的夢想，所以老公出軌讓她很受傷。我讓文姨以彈琴的方式接受音樂治療，她說從未摸過琴，我讓她隨便彈，我給她伴奏，跟她的節(jié)拍。她精心地找琴鍵，然后用一個手指頭在琴鍵上小心地戳。但是，當我好不容易找到她的節(jié)奏要跟上時，她馬上甩開我重新彈，如此反復好幾次后，我主動停下來，問她：“你老公是否抱怨過你，他努力想跟你溝通，你卻總是忽視？”

文姨點頭說，前幾年老公抱怨過，但現(xiàn)在什么都不說了。我說剛才和她彈琴時，就和她老公的感覺很像：我努力想跟你合拍，你卻努力把我拋開。她說不想跟誰合拍，就想自己玩兒。但第一次彈琴后，文姨很快認識到自己的問題，第二次彈琴時，她放慢節(jié)奏，跑偏了會道歉說“再來一次”。幾次治療后，她能彈奏簡單的曲子，也能做到和我合拍了。最終，文姨說她認識到了自己的問題，也決定從改變自己做起，在老公面前不再那么強勢和自我，要多傾聽和關注他。

音樂是神奇的，但音樂治療絕不是靠音樂本身起到療愈的作用，音樂只是充當激發(fā)每個人內心深處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的工具，從而讓其改變內心、自己，并重塑親子、婚姻和其他關系，進而體驗和享受到更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