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丹
夏末秋初的西溪濕地,到處枝繁葉茂,流水潺潺。陽光穿過郁郁的樹葉,透過玻璃窗灑進書房,滿屋光逐影隨,書香寂寂。
在“麥家理想谷”,作家麥家與《瞭望東方周刊》暢聊他筆下的“隱秘江湖”。
麥家不僅是備受影視劇改編青睞的作家,其作品在國際傳播上亦有成績。
在創作之外,身為浙江省作協主席的麥家還關注青年人才培養問題。為幫助有潛力的年輕作者實現文學理想,他在杭州、寧波兩地設立了“麥家理想谷”——這是一個“只看書不賣書”的公共學習平臺,每年邀請文學青年進谷潛心創作。
雖然在文學事業上取得了不凡成績,麥家卻坦言,他仍是一個“自卑的人”,這讓自己身上有一種褪不去的“苦味”。但是,“自卑”和“悲觀”也是他寫作上的養分,讓他對于生命中的辛酸足夠敏感。
麥家
《瞭望東方周刊》:國家破密工作者被你形容為“生活在世俗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的一群人”,你用了11年把他們寫下來,創作中最大的困難是什么?
麥家:怎樣塑造一個破譯家是最大的困難。一個人如果要寫愛情、戰爭或歷史故事,能找到各種參考資料,但塑造一個破譯家鮮有參考,創作難度非常大。
《瞭望東方周刊》:文學評論界有這樣一種聲音:寫好普通人物才能激發最大的共鳴。但你的作品主人公往往是天賦異稟的非普通人,這些作品依然能激發大眾的情感共鳴。你認為維系共鳴的情感紐帶是什么?
麥家:我覺得這里面分兩個層面,一是不要因為要反映普通人的情感生活,就必須把這個人放到日常生活的環境中去。對我而言,如果把人物放在特殊環境里,這些人的人性——比如說崇高、貪婪——就更容易被激發出來。
其次,英雄人物或天才也來自于人民群眾,這些英雄的事跡是能夠獲得大眾共鳴的。
《瞭望東方周刊》:你的作品中很少寫兒女情長,為什么?
麥家:這是由我筆下的這群人決定的,這群人身處特殊環境里,很多方面都被“閹割”了,包括男歡女愛。在這群人身上過分渲染這些東西,我覺得不真實。
另外,每一個作家都有自己的寫作興奮點,讀者不要指望從一個作家身上得到全部的滿足。作為讀者,也不可能一輩子只讀一個作家的書。
《瞭望東方周刊》:中國文化講究“大象無形,大音希聲”。你作品里的主角往往自己不碰刀槍就能橫掃千軍,在這方面,中國文化對你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嗎?
麥家:任何作家都是從自己的民族土壤里長出來的,沒有哪個作家可以規避自己國家的文化對自己的影響,這和藝術家們都不能規避童年對自己的影響,是同一個道理。
《瞭望東方周刊》:你的小說《解密》《暗算》《風聲》《風語》等,都會出現破譯天才,這些天才的共同特質是特別靈敏、偏執、悲觀,還特別不幸——最后不是死了就是瘋了。為什么?
麥家:這跟我的童年有關系。由于特殊的時代背景,我童年時生活在一個被歧視的家庭里,那時候,孤獨的我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見睡在月光照亮的床上,突然來了一只大鳥把我叼走了。
這個夢是一種逃離的渴望,是一種被拯救的渴望,大鳥是一個英雄的象征,也是有關非凡的隱喻。我想,小時候的渴望和不幸,奠定了我現在的作品基調。作品人物的結局都是我自己內心某種情感的投射,我從小就是個自卑的悲觀主義者。
《瞭望東方周刊》:聽說你曾經連續17次被退稿,這也會讓你自卑嗎?
麥家:現在我把這種退稿當成自我欣賞的財富。能夠經歷那么多次退稿依然不服輸,說明我有非常珍貴的品質,這種品質是不可或缺的。
另外,對一部作品來說,每一次退稿都是一個重新打造的過程。作品會像鐵一樣,越打越硬。正因為經歷了這么多次退稿,才給我提供了那么多修改的機會。我相信,每次修改都是一個向完美、非凡接近的機會。
我對文學的熱愛真的是百折不撓,比如退稿這件事,別人碰了兩次壁也許就回頭了,但是熱愛會讓我碰多少次壁都不回頭,這才促成了我現在的一些成績。
《瞭望東方周刊》:隨著寫作事業的成功,你的“悲觀”和“自卑”如今有所淡化嗎?
麥家:沒有。本質是改變不了了。
《瞭望東方周刊》:為什么?
麥家:童年是一個人出發的地方,童年是苦的,這一輩子都是苦的。像我們后來雖然得到了社會承認,整個時代和國家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用忍饑挨餓了,至少身體方面的痛苦基本不存在了,“虛榮心”也得到滿足了。但一個人骨子里的東西是改變不了的。
但我同時認為,成功源于自卑,自卑者無敵。
《瞭望東方周刊》:自卑給你的寫作提供了養分?
麥家:一個被辛酸泡大的心靈,對辛酸也會特別敏感,這影響了我作品的底色。我認為人不能光為了快樂而活著,尤其是面對文字的時候,不能一味追求感官快樂。如果人生活只為了追求快感。那完全可以去找其他樂子,干嘛花費時間看這些文學作品?人一定要給自己留一塊精神上的凈土。我想文學應該是這樣的凈土。
《瞭望東方周刊》:你曾經說,“我相信人間肯定最后是光明的,正大的東西是要取得勝利的?!蹦闵砩鲜欠裼幸环N崇高的使命感,并投射到了你的寫作上?
麥家:是的。這跟我的經歷有關系。
我的童年經歷雖然不幸,但是家庭教育非常嚴格。我11歲那年,大家都吃不飽,有一次我和弟弟放學回去,大人已經吃完飯了,還剩小半鍋飯,我們每人先盛了一碗,都趕緊吃,想吃完再多盛一點。當我正準備盛第二碗飯的時候,來了一個叫花子。我母親一把打掉了我盛飯的手,把鍋里的飯倒給了叫花子……
我的整個青春期是在部隊度過的。
家庭和部隊給了我比較正統的底色。我很感激以往所有經歷,讓我的內心不狹隘。
《瞭望東方周刊》:迄今為止,你的作品已被翻譯成了好幾十個語種。西班牙媒體在宣傳你作品時稱你是“世界上最成功的作家”。對此你如何看待?
麥家:宣傳是帶有口號性的。可很多時候成功的標準并不一樣。我認為,這么宣傳只能表明我在中國取得了一些成績,比如有龐大的讀者群,有深厚的影視緣,因此從市場角度來說我是成功的。
《瞭望東方周刊》:會嘗試其他類型的寫作嗎?
麥家:我剛剛完成一部新的長篇,和以往的作品都不一樣,不再是諜戰題材。我一直反思,自己能不能拋掉在諜戰領域取得的這些成果,拋掉這一層閃閃金光重新出發,我甚至想,這次能不能不用麥家的名字。
我已經把新作同時發給了三個人,一個是小說家莫言,一個是廣東的一位評論家,一個是我的出版商。他們三個人代表了三種立場。
《瞭望東方周刊》:對你來說,嘗試新題材最大的挑戰是什么?
麥家:這次我完全從童年視角出發,發現很多故事、情節和人物都放不進去。后來我打開了,一半是童年視角,一半是第三者視角,但當視角發生變化的時候。前面六萬字又要重寫……
坦率地說,我一方面恐懼這種折騰,另一方面又暗暗喜歡這種折騰。有時我寫東西特別順的時候,反而會懷疑這么順會不會有問題。好東西都是改出來的,這個我深信不疑。
《瞭望東方周刊》:你如何看待這個時代的文學?
麥家:從數量上看,我覺得這個時代的中國文學是很繁榮的,一年出版8000部長篇小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有這么大出版量。
《瞭望東方周刊》:從質量上看呢?
麥家:我現在跟國外文學接觸很多,我個人認為我們的優秀文學一點不比他們差。只是,相對于我們這么龐大的基數。優秀文學的比例可能相對比較小。
《瞭望東方周刊》:給你最深影響的作家有哪些?
麥家:不同作家在不同時期給我帶來了不同的影響。我早期迷戀塞林格、茨威硌;后來迷戀海明威、??思{;再后來拉美文學爆炸時迷戀博爾赫斯、馬爾克斯,還有俄羅斯的肖洛霍夫、托爾斯泰……總的來說,歐美作家對我影響比較大。
《瞭望東方周刊》:如果不做作家,最想做的其他職業是什么?
麥家:衣食無憂的情況下,真想當農民?;貧w田地,種豆得豆,種草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