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將一篇小說習作寄到本省一家文學雜志,隨后有編輯回信提出四條意見,讓我按他們的意見進行修改。仔細讀過編輯的意見后,我略作修改,將習作再次寄給這家雜志時,我附上一封信,明白地表示,對他們的四條意見,只同意一條,其余皆不認同,特別不能認同這家雜志的編輯對習作中人物特殊命運的不認同,并且設問,天下之大為什么不能允許各種各樣性格人物的存在?這篇習作的命運自然也就特殊不了,很快就被“原璧奉還”。年輕的時候,有些想法就直截了當地說出來。經歷的事情多了,曉得江湖規矩,也曉得江湖厲害,好多想法只能放在心里,不能夠說出口。
對作家來說,什么是理想的文學,只要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別人一定會認為,這家伙是在用自己作品的標準來衡量全世界的文學。在作家這里,自己的寫作狀態,自己對文學的理解,是作家本人認為最理想的。如果連作家本人都認為自己的文學狀態不是最理想的,這場寫作就無法進行。當年的冒失,一個字都沒發表也敢于頂撞手握生殺大權的編輯,確實表明寫作中自由與獨立的重要。文學史與文學現實都在證明,凡是失去自由與獨立的寫作都是無效的,就算變成鉛字,變成出版物,也還是缺乏文學性的文學假象。
到了九十年代初,因為《鳳凰琴》等一系列作品的發表,在各家雜志緊追不舍的約稿中,中篇小說《暮時課誦》很罕見地被一家家雜志退了回來。這部寫幾個青年男女去寺廟里游玩的中篇小說,一直是我所偏愛的。因為偏愛,越是被退稿,越是不服氣,直到寄到《上海文學》雜志,被編輯部的一群編輯所賞識。中篇小說《暮時課誦》是我經歷的最后一次被退稿。先前退稿的原因,大部分是說,小說寫寺廟的事,前不久《人民文學》發表的小說《伸出你的舌頭或空空蕩蕩》也是寫寺廟的事而生出一場風波,所以也就不敢再造次了。按說上海人是中國人群中最為謹慎的,在這篇小說的處理上,《上海文學》的編輯們表現得格外生猛,將從北到南,所以號稱先鋒的文學雜志都比下去了。從這部中篇小說開始,《上海文學》一連四年,每年第一期的頭條位置都預留給我。這四部中篇小說風格各異,有點像一蓬荊棘,有點像一株老松樹,有點像一尊怪石,在《上海文學》這座有理想的大山上都受到歡迎。

理想的文學雜志應當是一座這樣的大山,不僅生長各種各樣的花草樹木,還能承受各種巖石與冰雪,讓這些能開花的萬物和不能開花的萬物都有機會在陽光雨露下蓬勃生成。會開花的萬物會枯榮,不會開花的萬物會風化,在枯榮與風化之下的大山,仍舊在默默堅守。這就像游歷名山大川,經常被人津津樂道的不是泰山本身,而是泰山日出;不是華山本身,而是華山的各種險峻;不是長江三峽本身,而長江三峽中的許多美妙景觀。無論愿意還是不愿意,文學雜志的最好狀態是成為泰山本身,成為華山本身,成為長江三峽本身,而不要去夢想成為泰山日出,成為華山的各種險峻,成為長江三峽中的許多美妙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