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秀賢

初為人父的盧亮又搞幺蛾子了!
那天,王大發請客。王大發嘛,就像他的名字一樣,生意做大發了。生意做大發的人都喜歡結交四五路人,三教九流。
用潘飛和賴東升的話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王大發就是一掃大街的,也不知從哪里掃來這些人。當然,這是好哥們親切而又心疼的褒獎。而盧亮把他倆人對王大發的評價拔高一級:人人知道泉州第一炮,現在更有泉州第一掃把。那些清潔工掃的是塵土、落葉、垃圾,王大掃把卻能掃出亮閃閃的銀子來,誰能?這群從小拉尿和泥巴玩到大的發小,哪個能?
酒席訂在北門街的人來豐餐館918包廂。嘖嘖,一聽就知道這店名不同凡響。王大發照例讓盧亮三人提前到場,安排點菜接待事宜。點完菜,三人在包廂里,抽煙,侃大山,打嘴鼓。
潘飛說:“也不知道都請了哪路神仙。”
“管他的,他鉆石王老五有錢,咱有肚皮,有吃便好!”賴東升眉毛一挑,吐了一口好看的煙圈。
“是啊,是啊,哈。”
“你倆有意思嗎?”盧亮不同意。
“那你說說,怎樣才有意思?”
盧亮許久未放光的兩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了兩圈,說:“有了!”
賴東升和潘飛一下子來了精神,他們太了解盧亮了,別看他當了爹,骨子里的東西還是改不了的,說雅一點,是江山易移本性難改,說俗一點,就是狗改不了吃屎。這小子平常十天半月不折騰點出格的事來,便渾身不自在。雖說這一年來消停了許多,可機會一到,壞水又上來了。盧亮把他的想法說出來,賴東升兩個頓時大笑起來,連連擺手說,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沒有我盧亮辦不到的事!打賭?”
“打賭!”他們兩個的回答幾乎是異口同聲。
“賭什么?”盧亮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你贏了你說了算,怎么樣都可以,你要輸了就當著客人的面學小狗爬,如何?”
“沒問題!”
盧亮咚咚咚跑到樓下百姓超市,上來時手里多了十件簡便雨衣,然后他把雨衣依次搭在包廂里每張靠背椅上,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他和潘飛出去,留下賴東升。賴東升把雨衣穿在身上,一邊抽煙一邊看報紙。
不一會兒,進來一個人,小個子,黑皮膚,縮手縮腳的。做建筑行業的賴東升用余光脧了一眼,心底就有數了——這個準是工地上的施工員,差不離。賴東升頭也沒抬,繼續看他的報紙。“施工員”小心地挨著坐下,再看旁邊的人,咦?他怎么穿了雨衣?外面并沒有下雨啊!
這時,潘飛進來,滿臉堆笑:“請問是王總的宴席嗎?”賴東升點點頭,嗯了一聲,眼睛仍然盯著報紙。
潘飛依著“施工員”坐下,窸窸窣窣,拿起雨衣就穿,嘴里還嘀咕:“王總說了,穿雨衣有大驚喜,咱就穿唄。”他扭身,好奇地問,“你也是王總請來的嗎?你怎么不穿啊?”
“施工員”不知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但他牢記經理的話,無論如何也要傍上王總這條大咖。盡管心里納悶,但見他二人穿了,“施工員”也只好把雨衣披在身上。
第三來的是個戴眼鏡的,胳肢窩里夾著公文包,一看就是有文化的,說不好還是教授之類的。他一進來,臉上的表情咯噔一下,咋回事?走錯包廂了?他輕輕退了出去,不久又進來,嘴里還嘀咕:“沒錯啊,人來豐918。”他狐疑地看著其他三個人,又看看搭在椅背上的雨衣。早聽人說這個王總是個奇人,奇人做奇事。唉,大熱天,讓我們穿雨衣,這不耍猴子嗎!可是不穿會怎樣?領導還指望著他能說動王大發捐資建教學樓呢!“教授”嘆了嘆氣,放下公文包,穿上了雨衣。
進來的第四個是個大漢,一身肉,脖子上掛著草繩粗的金項鏈。他使勁地瞪大了眼珠子,嘴巴呈一個大大的“O”字型,壓低了聲音問戴眼鏡的:“靠!神馬情況?精神病院?”
戴眼鏡的先惱怒起來:“你才精神病!”
音量一提高,每個人都聽到了,都虎虎地對著他。
“王總搞什么飛機嘛!”大漢很不情愿地坐下,并不穿雨衣,可是又心虛得很,想了想,還是穿了安心些,畢竟是王總請的宴席,王總是誰?就是手里有著多得做不完的外貿訂單,是他小小服裝廠的大財神他的衣食父母,不按老總的意思辦事,后果是很嚴重的,不可因小失大,哎,穿個雨衣算個毬,大丈夫能屈能伸!
盧亮是第五個進來。他一看包廂里穿雨衣的四人,心里一樂,差點笑出聲來。他坐在了賴東升的旁邊,也不多話,拿起雨衣就穿。
接下來的第六個、第七個、第八,臉上雖略有遲疑,但稍縱即逝,很自覺很自然地都穿上了雨衣……
“雨衣事件”讓賴東升笑得腸子打結。潘飛只要一想起來,還噴飯不已。盧亮被王大發狠狠地訓了一頓,說幸好請來的那些人都是有求于他的,要是反過來,他王大發就成了王大虧了。不過訓完之后,王大發還是拍拍盧亮的肩膀說:“這等荒唐事,也就只有你這個小蔡六能做得出來!”
家住東街的盧亮打小有個別稱——“小蔡六”。蔡六是誰?以尖刻著名的蔡六舍,只要是個“泉州狼”(狼,閩南語“人”的諧音),你就肯定知道這個不知生于何年卒于何日的古早人,一生衣食無憂,以捉弄人取樂,喜歡游戲人生,完全無厘頭,甚至把惡作劇都做到自家兒媳婦的腚上了。巧的是,古早人蔡六舍,也住東街。
發小王大發始終不會忘記“小蔡六”十歲那年做的一樁糗事。那時候盧亮家開小店,店名就叫“亮亮雜貨店”,小時候盧亮有個習慣,放學歸來,喜歡拿出些許硬幣放在玻璃桌上把玩。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天氣特別好。怎么來形容“特別好”這三個字呢?就是不管你是何種地位何種身份的人,說白了,就是總統也好,乞丐也罷,你走在溫度舒適的陽光大街上,心頭莫明地生出一種隨時都能撿到錢的感覺。這錢不在于多少,它有時代表著一種爽朗的心情,按泉州人的話說,是個好彩頭,有了好彩頭,好事會接二連三地來。果然,你在東街的“亮亮雜貨店”門口就撿到了金燦燦的一枚,接著又有另外一個人撿到了,這些人臉上沒啥表情,其實心里樂著呢!
一會兒之后,盧亮咧了咧嘴,你看他嘴角都歪到耳根邊去了。他先用502膠水把一枚一枚“長城幣”粘疊起來,一連粘了五枚,趁人不注意,再把那五枚硬幣牢牢粘在店門口的臺階上,他自己則伏在門后的玻璃桌上,假裝做作業,眼睛卻越過書本盯著門口,足像一個釣魚翁。
不久,他的視線里先后出現一只手一只腳。手剛伸出去,說時遲那時快,腳也踩上去了,腳比手慢了那么一秒,手要抽回來,不想腳下力重了。手這邊“哇啦哇啦”叫起來,頭也不抬,順勢拿肩膀往對方的腰一撞,腳向后趔趄兩步,“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隨即一陣“我苦啊,我苦啊”殺豬般的嚎叫聲響起來。事件頭頭尾尾不超過一分半鐘,門口馬上圍來了人。細看,跌坐在地上的是盧亮的遠房老伯公,快七十了,另一個就是愣頭青王大發。此刻,他滿臉憋得通紅,雙手緊握拳頭,胸脯向前挺得高高,活像一只戰斗雞。
人們不清楚這一老一少是怎么打起來的,但見王大發怒瞪著,眼珠子快從眼眶里跳出來,任人們怎么問他,他就是一言不發,只管牛一樣喘著粗氣,鐵塔般杵在那里,而老伯公也只顧“我苦啊,我苦啊”地叫,半天起不來。人們知道壞事了,手忙腳亂把老伯公送到醫院,結果,老人家的坐骨坐裂了。
這是盧亮沒有料到的,當時他還覺得有趣極了,特別是老伯公那幾聲“我苦啊我苦啊”的哀叫,既好笑又古怪,像一個老甕被砸破。平時老伯公那么威嚴那么德高望重的一個人,怎么會彎腰去撿硬幣,又發出那般怪異的聲音呢?盧亮幾乎忘了他那五枚硬幣——直到他父親發現了。他父親拿錘子去敲臺階上的硬幣,差點也把盧亮錘扁。
那一次家境本就不好的王大發家賠了老伯公一大筆醫療費,王大發被他老爹揍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老王每一提這事,盧亮還攤了攤手,十分委屈地說:“這不關我事啊!”滿臉無辜的樣子。
幾年以后,盧亮娶了楊秀枝,同樣也覺得很無辜。
那時,盧亮還是個白白凈凈的小伙子,雖說個子只有一米六八,但能說會道,幽默風趣,常引得一群女孩子屁顛屁顛地跟著。楊秀枝就是在那個時候冒出來的,那會兒,在中山公園僻靜處,楊秀枝踮起腳尖,揪著盧亮的耳朵,用高高的胸脯頂著他的身體,又嗲又兇地對他說:“你要娶了我,就不許勾搭別的女的!”盧亮渾身酥麻酥麻,滿腦子都是楊秀枝的豐乳和肥臀。楊秀枝又嗲了一聲:“你答不答應?”嗲一聲頂一下,把盧亮整得熱血沸騰。盧亮想起以前讀過的小說《受戒》里一段描寫:“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我給你做老婆,你要不要?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盧亮讀這小說是在初二,讀到這句,身體有種異樣的沖動,如果將來有哪個女人這么問他,他肯定娶了她,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好事!那時盧亮的眼睛也鼓得大大的,血差點就從鼻孔奔涌而出。后來盧亮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把楊秀枝扳倒的,自己也搞不清楚,昏頭昏腦的,像漂浮在半空的云——沒多久,盧亮糊里糊涂地就由童男子變成了楊秀枝的男人了。
實際上,盧亮娶了楊秀枝并不虧。一來,楊秀枝長得不難看,皮膚又細又白,像面粉,就是整體圓了點。二來,她家住花巷,離東街也近,十來分鐘的路程,家里又是開服裝店的,算起來還真是門當戶對,嫁到盧亮這邊,那簡直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
可是盧亮覺得憋屈,覺得哪里不對。他想說給王大發聽,可一張嘴,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能有什么憋屈,能有什么不對?”王大發連連責問,他那做大生意的腦殼就是對盧亮的憋屈捉摸不透,“知足吧,送貨上門還豐乳肥臀,看著就是一片沃野啊!”
“你小子別飽漢不知餓漢饑啊!”王大發說這話時,連續咽了好幾口口水,語音都變調了。
楊秀枝確實很能干,把雜貨店打理得有模有樣,每個柜臺每件商品都擦得干干凈凈的。她還根據店鋪的有利位置,進了許多新奇的玩具和各種學習用品。“亮亮”雜貨店離學校近,多進些學習用品虧不了。后來又進了禮品水果,因為離醫院也近,看病人的總要“帶個手”買點水果什么的。在楊秀枝的經營下,店里的生意一時興旺起來,況且,楊秀枝又懷上了孩子,就像王大發說的,這是塊沃土,一撒種子,就能收成。
盧亮憋屈什么呢?楊秀枝不就是嗓門大了點嘛,做事的動靜響了點嘛。自從盧亮爸過世后,盧媽媽心臟就一直不大好,怕聲響,盧亮家總是很安靜。楊秀枝過門后,勤快是勤快,但是——太鬧了。掃個地板洗個碗,叮叮當當,乞乞切切,弄得盧媽媽終日鎖著個眉頭。
還不止這一樣……
哎,這叫盧亮怎么說得出口?楊秀枝簡直就是一塊天生的優良導電體,只要一挨上盧亮的身,就不可遏制地來電,篩糠一樣,還“嚎嚎”叫。那次床上,盧亮拍著楊秀枝白花花的屁股,讓她別那么使勁地喊,隔壁還住著老娘呢。楊秀枝可不管,嗲聲嬌氣地說:“哪能把得住?再說了咱媽不也盼著早點抱孫子嘛,也讓她知道知道咱們很努力呢。”楊秀枝還沉浸在剛才的柔情愛意里,不覺語氣輕浮了些。盧亮一聽,馬上瞪眼:“讓你別叫那么大聲,你不知道我媽很早守寡了啊!”秀枝也惱了:“她守寡怪我啊!怎么,嫌我不好啊!我為你們家做得還不夠啊,還不到半年,你就嫌棄我了……”說著說著,秀枝居然腦子發熱,胡攪蠻纏起來,盧亮猝不及防,怕吵著老娘,急忙伸手捂住秀枝的嘴巴,不想秀枝反張嘴狠狠地就咬上他的手背。盧亮一下子跳了起來,下意識甩了她一巴掌。這下可好了,秀枝呼天搶地,拉了房門就往外跑。
盧亮媽早在房門口了,想攔住秀枝,被秀枝一推,跌倒了,秀枝也不管,徑直跑出去。盧亮傻眼了,本來是做著一件幸福的事,卻鬧成了一鍋粥——“好好囝柄弄甲臭頭”(閩南語:好事被搞砸了)。盧亮把老娘扶起來,老人家嘆了嘆氣,讓他去追媳婦。
楊秀枝也不管街上烏漆嘛黑三更半夜的,一路跑一路哭,沒想到盧亮會甩她耳刮子,她那么好強的一個人,怎么咽得下!當初她看上的不只是盧亮的外表,還吃準了盧亮。別看盧亮會耍嘴皮子,其實沒多少自信。盧亮小學還沒畢業,他父親出車禍意外過世了,盧媽媽就守著他沒有再嫁。沒父親的孩子內心是很自卑的,只是盧亮不輕易露出來。楊秀枝憑借著娘家有點家底,覺得自己能吼得住盧亮,也能震得住婆婆,不然她楊秀枝當年也是“三人要四人沒份五人還得排隊”的黃花大閨女。不說別的,好姐妹的哥哥多少次對她私底下暗示明著處也暗示,她愣是看不上矮矬的王大發,雖然那個時候的王大發已經開著個大服裝廠,早已是萬元戶的萬元戶了,她楊秀枝就不稀罕,連店里進服裝也不向他進,她就偏偏中意盧亮,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委身嫁給了盧亮。沒想到盧亮竟然不懂屎尿不知好歹,敢打她,想到她嫁過來不到半年,為盧家起早摸黑,忙里忙外,她容易嘛!就為屁點大的一句話,他打人!不一會兒就到花巷娘家門口,一抬頭看到熟悉的圍墻上影影綽綽晃著的炮仗花,她才突然想起,自己顧著發狠,身上只穿著睡衣,腳上趿著拖鞋,披頭散發的,怎么見父母?回去?不成,太便宜盧亮了!
楊秀枝咬咬牙,失魂落魄般地出現在二老面前,著實把他們給嚇壞了,以為出了什么大事。秀枝媽急得把獨生女兒摟在懷里“阿囡心肝寶貝”地叫個不停,秀枝爸臉色鐵青,跺著腳:“說,發生了什么事,他要是敢把你怎樣,我,我饒不了他!”到底娘家才是堅實的后盾啊,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經二老一催化,心頭一熱,撒嬌的成分就多了些,她哭得更厲害了。秀枝爸問她盧亮為什么甩她巴掌,秀枝回答不上來,她能說是盧亮嫌她叫床叫太響嗎?說不出來只能嚶嚶地哭。果然秀枝爸不依不饒:“總之,他動手打人就不對,明天一早找他算賬去!”
盧亮心急火燎趕到老丈人家門口,怎么敲門怎么求饒都不開,里面傳話說秀枝沒來過,讓他去別處找。盧亮分明聽到屋內秀枝的哭聲,沒辦法,只好坐靠在大門邊,懊惱到天亮。
雖說閩南四季如春,眼下臨近四月天,晚上還是濕冷的,老話說“清明谷雨,寒死虎母”。就那一宿,盧亮著涼了,發高燒,他完全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家的,躺在床上總感覺身子骨輕飄飄的,當然這飄和以前那飄不一樣。后來燒退了,他激靈一下就清醒了,越想越是憋屈,什么破事嘛!這叫什么破事嘛!他第一次見到楊秀枝的情景像放電影一樣在眼前閃現——那是王大發二十一歲生日宴會上,盧亮認識了王大發妹妹的姐妹伴——楊秀枝,當時楊秀枝燙了個菜花頭,穿著大喇叭褲,白而嫩的皮膚,大圓臉,大眼睛,緊繃的衣服里面盡是燃燒的火,這個豐滿惹眼的時髦姑娘,不知怎么的就對上了盧亮。楊秀枝當著所有客人的面問:“我跟你約會,你敢去嗎?”“怎么不敢,男子漢大丈夫還怕約會……笑話!”后來,盧亮果真赴了約,再后來,娶了楊秀枝——突然盧亮就明白了,盧亮明白了之后,從床上蹦了起來!
他終于得出一個結論,他盧亮是被結婚的,被結婚!一切看起來像是楊秀枝在給他下套,連床上做那事也是,每次都是楊秀枝先撩他,他才……這叫什么事,想他盧亮平時都是作弄別人給別人設局的,這下倒好,反了過來了!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以!盧亮頓時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被耍弄的恥辱!
可是盧亮明白得太晚了,楊秀枝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楊秀枝懷孕后,大功臣似的,整天吆三喝四的,一會兒支使盧亮買楊梅,這邊楊梅還沒吃完,一會兒又叫盧媽媽到鐘樓下買“菜頭酸”(閩南語,即腌制的白蘿卜);一會兒要吃侯阿婆肉粽,一會兒要吃潤餅菜。肉粽還算簡單,買來熱一熱就能吃。這潤餅菜可得自己動手,吃是好吃,做起來特別麻煩:要上好的三層肉切小條,半煸半炸,把米粉炒起來,紅蘿卜抽絲,豆干切片,煎得兩面金黃,海蠣也得煎,必須是潯埔蠣,煎海蠣的地瓜粉必須得是惠安本地的,荷蘭豆不能太熟,要炒海苔,把炒熟的花生去膜,用玻璃瓶在簸箕上碾末,再拌上白砂糖,配上芫荽……潤餅皮還非得西街亞佛的不可。做這些事,盧亮自己倒沒覺得什么,就是心疼老娘,大熱的天,讓她來回走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一頓潤餅菜下來通常累得老娘腰酸背痛腿抽筋,看著吃得津津有味滿嘴流油的楊秀枝,盧亮心里對她的怨恨又多了一分。
楊秀枝那么愛吃酸的,可把盧媽媽樂壞了,“酸兒辣女”嘛,盧媽媽認定兒媳婦肚子里的是男孩,也樂得被楊秀枝支使過來支使過去,她全當是寶貝金孫在差使她這個當奶奶的呢。可盧亮卻不那么想,他希望楊秀枝生個女兒,倒不是因為喜歡女孩,他是怕秀枝生了兒子后更加耀武揚威,騎在他頭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他盧亮可就真的永無翻身之日了。自從想明白之后,盧亮對楊秀枝越來越沒興趣,一沒興趣,盧亮就懶得跟她吵,沒以前那么貧嘴,好像一下子成熟了。王大發笑他:“果然有當爹的架勢哈!”
楊秀枝因為懷孕,脾氣溫順了不少,只要盧亮小心賠好,她也不為難。盧媽媽看著兒子兒媳懂事了,穩重了,馬上又有孫子了,怎不叫她心花怒放呢!她拿出自己多年的積蓄,給兒媳婦買這買那,什么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她都舍得,俗話說“補胎巧好補月內”。盧媽媽還在陽臺上養了一窩雞崽,又托親戚從三明老家買了五斤野生紅菇和二十斤糯米酒。忙完了這些,老太太居然戴起老花鏡,一針一線縫起嬰兒衣,她親自到布店扯了純棉布,既做衣裳又做尿布。楊秀枝偏偏很不以為然,說婆婆是閑得無聊,都什么年代了,誰還穿自己縫的衣服,誰還用尿布,誰還洗尿布,閑得撐著。
由于盧媽媽照顧得好,秀枝的肚子像充了氣,見風就長,秀枝本來就有點胖,現在更是熊腰虎背,體型完全走了樣,逐漸笨拙起來,去醫院例行檢查時,醫生警告她,別吃得太好,胎兒太大了不好生。秀枝哪里肯聽得進去。
盧亮呢,跟局外人似的,人人知道他快當爹,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老不是味,他的郁郁寡歡一再被人誤讀為成熟。人們會贊嘆說,看,娶某(某:閩南語,老婆)了到底是不一樣了,變規矩了。
不管盧亮樂不樂意,楊秀枝的產期到了。這段時間盧媽媽天天守在祖宗面前,燒香,磕頭,拜杯,祈求金孫頭殼硬,母子平安。她甚至還準備了一串大鞭炮,只等金孫呱呱落地。
這一天,楊秀枝進了產房。盧媽媽在產房門口緊張得直哆嗦,盧亮又心疼又好氣:“媽,您別這樣,我可不想得了女兒失了娘,那我可就虧了。”“呸!怎么是女兒,是兒子,金孫子!”
產房里面,楊秀枝疼痛難熬,一會兒殺豬般嚎叫,一會兒破口大罵,把盧亮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果然胎兒頭太大了,出不來,急得醫生們汗流浹背,最后決定做剖腹手術。當醫生拿著責任書讓盧亮在上面簽字時,他既不擔心也不興奮,一點都沒感覺,他甚至心生不滿——誰來為他的婚姻負責簽字,難道他的婚姻不也需要來一場手術嗎?突然他腦子冒出一個念頭,要是……他被自己嚇了一大跳,怎么會那樣想!
女兒抱抱就這樣從楊秀枝肚皮里抱出來的。一聽說是女孩,盧媽媽的心早涼了半截,盧亮想:正合我意。楊秀枝暗自傷感,原本以為是個太子呢,這下可好!瞧婆婆那臉色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只有盧亮看起來心情不錯,楊秀枝稍微寬心了些。
出院回家那天,盧亮把老娘事先準備好的那一大串鞭炮拿出來在門口噼哩啪啦點了,害得街坊鄰里都以為他生了個帶把的,紛紛前來慶賀,結果一看,大家啼笑皆非,盧亮卻哈哈哈樂了起來,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但盧亮一直不喜歡女兒,怎么看都不順眼,她長得太像楊秀枝了,她根本就是楊秀枝強加給他的一個物件,盧亮懷里抱著女兒,內心卻是冷漠得很。
“雨衣事件”就是女兒出生不久后整出來的,那個時候也是盧亮最苦悶的時候,他經常在半夜里莫明其妙地驚醒,冒虛汗,總覺得有一只無形的巨手躲在暗處,隨時伸出來壓迫他一下,讓他喘不過氣來,讓他有力無處使,精神近乎崩潰。盧亮想過借酒澆愁,可一想到為他守寡的老娘,又于心不忍。就這樣煎熬著,他太需要減壓,需要泄憤,需要來點刺激需要搞點事。王大發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蟲,請客正好促成了他的好事。事后,盧亮像如愿以償地解了恨,報了仇似的。當時,飯桌上那些人身上的雨衣,在他的眼里儼然是一只只特制的避孕套,而被避孕套套著的人都長著同樣的面孔,這面孔便是楊秀枝的面孔,盧亮竟然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而人們只當他劣性難改,無可救藥,哪里知道這是盧亮結婚后百般滋味體悟出來的結果。
有時候人活得太明白真不是一件好事,如果盧亮一直不明白,他應該會無知無畏地幸福著,像生活在東街的一代又一代的普通人家一樣。可盧亮總覺得他智商高,不是一般人。自從那次心理幻覺產生后,楊秀枝一近他,他就會條件反射地起一陣雞皮疙瘩,總懷疑楊秀枝又在給他下套,好從他那里再得一個半個兒子來控制他操作他。盧亮一想到這些,就軟綿綿,就舉不起來,但他并不氣急敗壞,氣急敗壞的是楊秀枝。“這騷女人!”盧亮心里終于罵了一句,很是幸災樂禍,好像陽萎的是別人。
時間過得賊快,女兒盧抱抱上幼兒園了;轉眼,女兒盧抱抱上小學了。女兒一年年長大,楊秀枝臉色一年年晦暗,嚴重內分泌失調,盧亮的病也一直沒好。其實盧亮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沒病,而且好得很。有時他特想找個人傾訴,比如王大發。從小到大,幾個發小里,他跟王大發走得近。王大發不愛讀書,盧亮呢,愛惡作劇,他倆簡直就是:駝背的對上大肚的,一個榫,一個卯。他們不像潘飛和賴東升念完高中又考大學,上完初中兩人就一起輟學,盧亮接替盧媽媽看店,王大發到石獅學做生意。也許王大發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憑著盧亮借給他的千把塊錢,硬是把一個小小服裝加工廠折騰成一個服裝上市大公司。不過說來也奇怪,王大發生意做得挺大的,身邊也不缺漂亮女人,可就是不結婚。某天,王大發來找盧亮泡茶,盯著柜臺前收銀的楊秀枝,壓低聲音問盧亮:“兄弟,怎么搞的,看起來弟妹很缺滋潤啊,最近沒施肥嗎?”“施過頭了,抽干了!”“看你印堂發亮,兩眼有神,不像啊!”
盧亮便不言語,王大發看出端倪來,當晚,他在人來豐開了個包間,請盧亮一個人喝酒。盧亮也不推辭,三四兩二鍋頭倒進肚子里,臉憋得跟抹了豬血似的,突然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墩,雙手抱住腦袋號啕大哭,心中多年的苦水一瀉而出。王大發既同情又嫉妒,有點幸災樂禍還有點暗暗竊喜,復雜得很,蹙著眉頭,像當年穿雨衣事件之后那樣拍拍盧亮的肩膀,頂認真地說:“唉,事態確實有點嚴重了。”
王大發沉思了片刻,說:“咱倆是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兄弟,彼此知根知底,也虧得你當年解囊相助才有我大發的今天,如果你信得過我,我倒想幫你一把,看看能不能扭轉事態。”
就這樣,盧亮替王大發管理在清蒙的一個小分廠。起初楊秀枝強烈反對,她認為盧亮沒那個能力,根本不懂經營管理。他這一走,把家和店都扔給她,要是以前沒孩子還能應付得過來,現在更需要人手了。其實盧亮知道楊秀枝還藏著另一個理由,只是她沒說出來。盧亮哪里管那么多,以他深刻的體悟,用一句流行的革命標語來概括就是: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贊成;凡是敵人贊成的,我們就要反對。盧亮哪里肯聽得進楊秀枝的話?現在的楊秀枝可不就是他的敵人嘛!他卷了個小鋪蓋,歡天喜地地去了清蒙。開始是一個星期回一次,后來半個月,再后來一兩個月回一趟,回來也不理楊秀枝,理了也沒用,他不是不行嗎?盡管楊秀枝還照樣給他買藥。
一天早上廠里突然停電,盧亮本不想回家,只是心里惦記著老娘,就乘公交回來。其實清蒙離市區并不遠,一二十分鐘的路程,由于上車前來不及大號,一回家就直奔洗手間,完事之后,低頭一看,那家伙竟然挺著。以前他在洗手間時,總記得把馬桶沖得嘩啦啦響,以掩蓋他自慰時的呻吟,那天太急了,來不及關門,也忘了沖馬桶,他哼哼唧唧的,她老娘只知道兒子又便秘了,盧亮小時候常便秘,上一趟廁所老哼唧。可楊秀枝不知道,她覺得不對頭,推門進來了。當時盧亮臉頰潮紅,坐在馬桶上,那東西在他運動著的手里直愣愣的,正沖她噴射。楊秀枝一見,臉色瞬間煞白。
俗話說“人哪衰,吐個唾沫毒死雞”(閩南語,意為禍不單行),當天下午廠里突然又來電,也不知是哪條電線短路,車間著火了,如果有人在場的話,也不會出大事。問題是車間里沒有一個工人,難得停一次電,工人們回家的回家,逛街的逛街,任由大火把整個車間里那些半成品服裝都燒了,等發現時,已蔓延到隔壁的倉庫……
盧亮的臉都灰了,比被大火燒完的廠子還灰。但王大發顯得十分的大度,還不停地寬慰他說:“沒出人命就好,沒出人命就好!”
而楊秀枝這邊,她也不鬧了,這女人終于明白了當年母親苦苦告誡她的那句話——“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太容易得到的東西往往不可靠,說她將來有一天會吃虧。她也終于明白了,盧亮這么多年的病是裝的,難怪看了那么多醫生都沒效果,他寧愿浪費子彈,也不給她,除了浪費給空氣,還浪費給誰,鬼知道!又想起前陣子他跟王大發鬼鬼祟祟,一副偷雞摸狗的樣子,這個王大發本就不是什么好東西,她嫁給盧亮這么多年還不死心,還隔三差五地找借口來她家,也只有盧亮這個蒜瓣腦殼,光會耍嘴皮子,沒看出他這個兄弟的“好”來,保不準又被他慫恿一起去干壞事——那次她得到消息,在一家KTV的包廂里當場就捉到了大腿上坐著小姐的王大發盧亮一干人,更何況前段時間兩人又時常廝混在一起。也不是她楊秀枝要在盧亮的緊要關頭落井下石,從他卷鋪蓋住到廠里,根本就是像躲瘟神在躲避她,再這樣下去,跟他過還有意思嗎?她楊秀枝可是個剝了皮都會跳三跳的主兒,何必把自己作賤到那地步呢?
兩個明白人很利索地一起到民政局把婚離了,對他們來說,這場婚姻就是一個夢,或者說就是一個屁,現在夢醒了屁放完了,該結束了,各自該干嘛干嘛去,就這么簡單。楊秀枝也不要女兒了,任盧抱抱怎么哭,她一把甩開:“哭什么,姥姥家那么近,隨時都可以去!”她頭也不回地走了。不是楊秀枝狠心不要女兒,她有她的想法,自己要不好過了,他盧亮也別想有好日子,把女兒留下來折騰他。對盧亮的離婚,盧媽媽不發表任何意見,只是不住地嘆息。
很多年以后,盧亮還是孤家寡人——盧媽媽前兩年過世了,女兒盧抱抱也結了婚。又過了兩年,東街改造,原來的老房子老店面被拆遷了,賠了盧亮三套房子,本來都就地安置,但他全賣了,人們以為他或多或少會把錢留一點給女兒,盧抱抱卻向眾人喊冤,她一分錢沒見著,不僅錢沒見著,盧亮也不見了,只收到他的信息,說要到莆田廣化寺去。盧抱抱跑了一趟,在那里確實見到了父親,但之后再去,寺里的師父說盧亮在她上次來后第二天就離開了,只留下一部手機……
至于楊秀枝,離婚后不久就嫁給了王大發,王大發竟改掉了之前的一些陋習,兩口子過得順風順水。某日,楊秀枝路過中山公園,遠遠地看到一個白發老頭正在榕樹下和人下棋,模樣很像盧亮,等她走近了,人卻不見了。
夜晚,她和王大發在床上做功課,正起勁時,突然想起下午的蹊蹺事,便說給他聽,沒想到王大發“啊!”一聲怪叫,翻下身來,他的腰像被針扎了一下,鉆心地痛。后來去看了好幾家醫院,一直沒找出病根,從此他的老腰再也沒有挺直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