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

秦嶺雪

問汝平生功業

黃州惠州儋州

——蘇軾《自題金山畫像》

黃 州

宋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蘇軾因寫詩譏刺新法在湖州太守任上被捕入獄，后貶湖北黃州，在這個長江邊上的偏僻小城生活了四年零兩個月，仕途失意，經濟拮據，詩詞文賦和書法創作卻取得巨大成就，成為北宋文壇當之無愧的領袖。這個時期的代表作赤壁三唱歷千年而傳頌不衰。

開窗放入長江

岷峨雪浪轟然拍過

劈出劍門夔門

躍舞日月光耀

信筆寫下大江東去

仿若玉龍頂仰天長嘯

一種想當然的機智

搶盡老醉翁風騷1

一日看盡長安花

眼波洪流里縱馬歡笑

華堂紅燭舔著澄心堂詩箋

歌女的回眸還令人心跳

忽然鐵鏈鋃鐺鎖入黑牢

柏臺烏鴉在昏暗中驚叫

幾片脆薄的黃紙倒吊著

喜歡說三道四的詩豪

合家團圓的除夕逐出京城

空曠大街白雪飄飄

官場膩友紛紛躲起

慌失失燒卻數噸今日的寶鈔2

只有初春的梅花凌寒怒放

陣陣幽香浮動月色晚潮

只有方外朋友的縷縷禪思

點點鐘鼓叩響野渡溪橋

只有俠士青蓋白馬

滿腔豪情化作彩旗招搖

只有翠鳥銜來的西蜀海棠

風情萬種綻放迷人的妖嬈

體驗著面目黧黑過鬧市的辛酸

品咂著躲進僧房成一統的寂寥

東坡上煎筋熬骨

雪堂旁佇看青苗

如火詩思

強抑清晨殘宵

至情書信

頻叮嚀燒了燒了

赤壁之下簫聲吹破月色

如泣如訴 余音裊裊

恰有孤鶴橫江而過

恍如羽衣仙人醉舞江皋

清輝寂寂千年萬年高照

江流滾滾英雄豪杰盡消

一切如夢如幻如電如泡

禪寺的小沙彌竟也時時念叨

長長噓一口鳥氣

閑窗把筆濃墨飽蘸

浪濤盡千古英雄人物

悲風頓起 濁浪滔滔

詞壇一聲驚雷

回響歷史永恒的呼號

注：

1.蘇軾在他應舉的文章《刑賞忠厚之至論》中虛構了一個堯和皋陶的故事，中試后歐陽修問典出何處，蘇軾答云“想當然耳”。歐陽修嘆服。

2.蘇軾寫詩得罪入獄，朝廷追究和他有文字來往的官吏，許多人急忙把家中所藏的蘇軾的詩文書信燒毀。

惠 州

宋紹圣元年（公元1094年），蘇軾59歲以譏刺先朝的罪名貶惠州，身邊幾位侍妾紛紛求去，只王朝云隨行。在惠州的三年間，朝云細心照顧蘇軾的起居，并跟隨蘇軾學佛、學道、煉丹、戒欲1，超越了世俗的男女情愛，成為蘇軾的精神伴侶。朝云病逝，蘇軾極為悲痛，在悼念的詩詞中，把她比為梅花和仙女。

紛亂喧嘩中

只一聲清脆

我愿意

就這樣

走進了

蠻風疍雨

走進了

荔枝滿山一片紅

走進了

木棉花暖鷓鴣飛

攜手

七千里路

十八灘頭的惶恐

五改詔命的屈辱2

侍奉六十年垂老的生命

以及

滿肚子的不合時宜

從南荒逐臣到玉堂清貴

看慣花開花落潮漲潮退

枝上柳綿吹又少

為仁者的困厄傷心落淚

飄過了

朦朧的情意

一枝桃花 一堆綠蕊

一陣急促的腳步

一次羞澀的喘息

飄過了

青春的律動

黑風吹海立的縱放

飛雨過江來的愜意

每個人都有楚襄王的美夢

相擁在朝朝夕夕

飄過了

那喪子的悲凄

七月驕陽下狹小的船艙

溢滿了荒灘野水

不施脂粉 脫下舞衣

也用薄鹽點著羊骨脊

依然素馨花那樣嫵媚

淡淡兒帶著一絲憂郁

同樣悲憫野死者骸骨無所依歸

同樣棲身小寺心系百姓飲水行旅3

默默打坐吞吐大千世界

丹爐烈焰焚卻七情六欲

天花早已滑落

香草編織的裙帶正宜題詩

讀經的聲音嚶嚶不絕

銅爐香篆冷冷成灰

如一脈清泉

滲入寬博的土地

像一聲天籟

與天風海濤交匯

冰雪般晶瑩具嫦娥風姿

不愁瘴霧有碧玉堅質

海上神仙傾慕她的美麗

常常派翠鳥前來致意

朱唇一點如榴花紅艷

白白臉兒清新秀美

從不與梨花爭春

高逸情懷云散云飛4

梅花與仙女

以高潔的志節提升俗世

棲霞山一縷香魂

就這樣飄入曹雪芹筆底5

注：

1.蘇軾到惠州后戒欲，見其與王定國書信。

2.朝廷于紹圣元年（公元1094年）4月8日連發五道詔文，將蘇軾由翰林學士知制誥貶為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蘇軾過江西惶恐灘時寫了一首律詩，首兩句是：“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

3.廣州最早的自來水工程以及惠州過東江的浮橋都是蘇軾向地方官建議修建的。

4.以上八句據蘇軾悼念朝云的西江月詞譯出，前所引“枝上柳棉吹又少”亦為蘇軾詞句。

5.見《紅樓夢》第二回賈雨村語。

儋 州

紹圣四年（公元1097年），蘇軾再貶海南，時年六十二。朝廷的誥命是：責授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在同時被貶的數百名元祐舊臣中只有蘇軾放逐大陸之外。昌化軍治所儋州即今儋縣，在海口市西北，相距二百余里，是一個黎漢雜居的偏僻小鎮。在這里蘇軾度過了一生中最為艱苦困頓的三年。最后完成了他獨立不羈、俯仰天地、隨緣自適的文化品格。

序 曲

一個晴空霹靂

卻是海南人值得慶幸的日子

據說因為蘇軾字子瞻

和儋州略有因緣1

煜煜文明之火

就宿命地由一代詞宗親手點燃其實

皇帝們總有同樣的心態

要狠狠讓讀書人知道

俸祿的美味

霜雪的艱難

捧場的榮耀

悖逆的煩冤

哈哈

只留下一卷離騷問青天

只留下太白醉酒發浩歌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使我不得開心顏

只留下蘇東坡

滄海揚波緊扯帆

冷言雋語奔海南

注：

1.據說，因“瞻”與“儋”同一偏旁，章惇遂將蘇軾貶往儋縣。

1

能不感激

圣心尚許遙相望1

依舊豪宕

海南萬里真吾鄉2

晴空蔚藍如洗

七月流火

墨綠色樹葉鍍上金光

椰子樹兀傲矗立

舞動滿頭青絲

海風呼嘯

仿佛從天外吹來

千山萬谷

黝黑的山洞

發出笙鐘般美妙的回響

忽然雷鳴電閃

急雨橫飛

天邊掛出七彩虹霓

這是神仙的盛宴

鼓吹在寬闊天衢

閃電是他們的笑意

云霞是他們的眉眼

奔驟的雨點

催發詩思

如群龍翻涌

依然詩筆如神

依然在軟轎上恬然入夢

注：1、2均為蘇軾詩句。

2

群山環抱之中

濃霧在密林間升騰

潦水漚出爛泥

仿佛有下不完的雨

燥濕的空氣緊緊裹住

獨坐破漏的官屋

屈指數著

北船運米來到的日子

有時也用薯芋充饑

鄰居的老婆婆說得好

真如一場春夢

或是竟如黑白交錯的棋局

誰能推究其中的滋味

也許還可以說

這是一方五色斑斕的奇石

靈秀晶瑩

奇崛的古松覆蓋著它

卻被美麗的女媧遺棄

遙望海天茫茫

何處是汴梁

何處是錢塘

子由 蘇迨又在哪里

人的陷溺 人的孤獨無依

真像一只螻蟻

然而

天地不是在積水之中嗎

中國不就在四海之中嗎

蕓蕓眾生

又有哪一位不是海島的子民

一種宏大虛誕而平實的思想

從詩人腦海萌生

漸漸凝聚成直面苦難的毅力

3

頂著南瓜從田野中走來

戴著烏角巾 拄著拐杖

斜陽下默數過往的行人

聽黎家兒童用蔥葉吹奏明亮的歌

應邀到鄰里園林垂釣

學講儋耳方言

像鳥兒一樣彈弄舌頭

夜晚

喝醉了酒四處閑逛

在竹林藤梢中迷路

或者

和柳宗元談心

在陶潛詩中尋求歸田園的夢

放逐和自省

正鑄造一位新的戴斗笠的鄉民

然而

他的瞳子在暗夜中

仍閃射堅定的慧光

他的耳朵

在痛苦的靜默里

仍然 傾聽傾聽

悠悠 自隔鄰傳來

一種嬌嫩的童音

吟誦不絕

聲聲撼動老詩人的心

子曰詩云

詩云子曰

這文明的薪火

古老華胄的良心

如磐重夜里璀璨的明燈

勇決冠仇時屹立的旗

詩人心頭一陣狂喜

久久凝望渺茫星空

直到天邊透出曙色

直到黎寨傳來第一聲雞啼

附記：

本詩所敘除個別地方間有想象之詞，所有關于東坡、朝云的行狀以及他們所處環境的描述都希望做到言必有據，不敢唐突古人。寫作過程中，參閱了孔凡禮、林語堂、王水照、洪柏昭、張惠民、李一冰諸位先生的論著，汲取了他們的一些研究成果，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