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月亮是什么味道的?
甜甜的好多眼淚。
搬到香港以后,我還是沒有寫作。
我有時候找找十多年前認識的陶然老師,一起飲個茶,講講十多年前的話。
香港,我也只認得他了。
第三年,我終于去了一下香港作聯的春節聯歡晚會,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開朗愛笑的女士,那個晚上有很多人,很多人跟我說話,可是我一句都不記得了,我也誰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她帶我繞過了六張別人的桌子,找到了另一桌的周蜜蜜。我請周蜜蜜為我簽了一個名,簽在她的名片上。我好像還說了我喜歡你。那個嘈雜混亂其實有點糟糕的夜晚,我說我喜歡你。
不要笑,實際上我從來不問任何人要簽名,有很多人來香港,莫言、王蒙、白先勇,我陪我的女朋友們去看他們,她們買了好多好多書,她們圍繞著他們,我遠遠地笑,為她們拍合照,我不問任何誰要簽名,即使有一次最帥的余華來了,可是我沒有他的書也沒有一支筆,我說老師可不可以簽在我的手背上,他都要笑得昏過去了。所以,我還是沒有任何誰的簽名。
我有周蜜蜜的簽名,我就是喜歡她。她從她的那一桌站起來,轉過身看著我,我都要哭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溫柔又和氣的表情,好像月亮一樣。有人在微博上問月亮是什么味道的?我說甜甜的好多眼淚。
后來我很喜歡拍她,每次見她都拍好多她,她總是說她不漂亮,叫我不要拍,可是我眼里的她,真的好漂亮。
我也不是經常見她,我也不經常見陶然,香港這么小,我們都見不到。
開朗又愛笑的女士是當時《香港作家》的副主編周萱,她辭職前向香港作聯推薦了我。于是2012年到2013年,我做了一年《香港作家》的副總編輯,總編輯是周蜜蜜。
那一年,我過了最多次的海,去了最多次的港島。之前的三年,我最遠只去到九龍塘,我住在全香港最美日落海灘的烏溪沙,我不看夕陽也不愛人,我還是一個字都沒有寫。

《香港作家》是雙月刊,于是我每隔兩個月去一下北角看大樣,從《香港文學》的編輯潘生那里拿了樣稿,坐在潘生的椅子上面校對。陶然也在那兒,如果他在,我會坐到他的對面,說一會兒話,我看不到陶然的臉,因為他桌上的書太多,把他都遮住了。很多時候他不在,潘生也不在,我在前臺拿了樣,坐到樓下的日本館子里,點一份早餐,開始校樣,早餐牌換成了午餐牌,大家還沒有開始在餐館前面排隊,我就離開了那間日本館子。我把樣稿帶回家,第二天早晨再把看好的大樣送回北角。
出刊的那些天,我和周蜜蜜用電子郵件聯絡,每天早晨,五六點鐘,每一期《香港作家》,都會是幾百封電子郵件。一個太勤奮的每天早起的主編,和一個不讀書也不寫作,只是每天不睡覺的副主編,來來往往的電子郵件。
有的文章我很不喜歡,非常不喜歡,我甚至被那些文章氣哭了。我跟她說我真的哭了,我說再叫我看那樣的字我就只好死了,我講了好多遍好多遍,她說哎。她只能說哎,她只能做我的甜甜的好多眼淚的月亮。
作聯在柴灣,印刷廠在荃灣,2013年尾《香港作家》出紀念特刊的時候我才去過一次,我只是不高興,很不高興。
坐在荔枝角公園的長椅上,我們的面前是跳來跳去的小孩。她說她想請辭《香港作家》,事情太多,總也忙不過來。我說我也辭了。她說不要啊,你要繼續下去。你也一直不寫字,真是太可惜了,她說。好多小孩跑來跑去,陽光碎成一塊一塊。我拼命仰著頭,眼淚才不會流下來。
后來每一次見她,告別的時候,她總會說,你要寫呀。
我知道她一直在寫,寫作這么艱辛的事情,她一直在寫。而且是給孩子們寫。
所有為孩子們寫作的作家都太偉大了。
我以前寫作的時候,寫過一些小時候的故事,我小時候的故事,那些故事也發表在《少年文藝》或者《兒童文學》上,我甚至寫過一個大人童話《中國娃娃》,是我最后出版的一本書,也是十四年之前了。我自己知道,都不是給孩子們看的故事,我小時候的故事,就是我小時候的故事。
只有心里面裝了很多很多愛的人,才寫得出來給孩子們看的故事。
我不喜歡小孩,所有的小孩。所以我寫不出來。
所以我喜歡為孩子們寫作的她。
她也真的一直像個孩子一樣,甜蜜又柔軟的心,對誰都很好,每一個人。
有一次送什么書過去給她,約在她家附近的一家茶樓上。已經是第五年,我還是不會一句廣東話,我還是不會吃廣東點心,我仍然搞不清楚香片和水仙有什么差別。她問我愛吃什么,我答不上來。她站起來端來一碟點心,又站起來端來另一碟點心,她說試試這個,也試試那個,都很好吃的。
她也總送我漂亮的東西,發夾,掛墜,閃閃發光的,她說女孩都喜歡亮晶晶的小東西。我已經中年,卻是她眼里永遠的年輕人。
《香港文學》三十年的會上,看到她和北島站在一起,拍了一張他們的合影,晚上調了色發給她,她說了很多感謝,很多開心。其實那個晚上,我最開心,我們一起蹭了北島的車過海回家,他們說的全是神奇又傳奇的人和事情。我一直在發抖,北島是我的男神,坐在男神的旁邊,當然會發抖。我不知道她的男神是誰,她一定沒有她的男神。她已經是所有人的女神。
最近一次見面,是她年幼時候的好友回港,搬來我家對面的屋苑,她們一堆童年朋友聚會。她從她們的小派對里溜出來了一小會兒找我,那個屋苑和我家屋苑的中間,是一個天橋。她穿了裙子,總是裙子,有花朵的平底鞋,美得驚人。她走過那座天橋,停住的瞬間,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看她。就是那么美麗。
后來送她回去,她的朋友們走出來接她,優雅的女士們,珍珠項鏈和流蘇的長圍巾,看著她很開心地走入她們中間。她沒有忘記回頭跟我說,你要寫,不要再浪費你自己。
她的生活,她的朋友們,就應該是那樣,很美好。一切都太好了。
第二天我們美國的朋友陳謙過來香港,她又過來了一下,我們坐在鋼琴室里聊天,斷斷續續的鋼琴的聲音,我拍了她們的腿,還有鞋子。
已經是第六年,我在香港的第六年,我終于開始寫點字。碎的,小小的字。
我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很打動我,永遠都不會忘掉。我長大以后的故事,都不再好玩也不再打動我了。寫給孩子們的故事,就是這么重要。
住在山里的老奶奶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哎,門縫里伸進來一雙冰冰涼的小手,兩片小樹葉,一個怯怯的聲音,請賣給我合適的手套吧。老奶奶給冰冰涼的小手戴上了小小的毛線手套。哎,是小狐貍的手呀,老奶奶在心里面想,真的好冷呢,山里面的小狐貍都來買手套了呢。
剛剛到香港的時候,我只認識陶然。
我打電話給他,約他飲茶。北角的茶樓,我還不知道香港人都是要先用滾水洗碗洗杯的。我說一定要洗的嗎?他說一定,這些碗碟都不是你看到的那么干凈的。
有兩位老師的話我總是特別用心地聽的,一是何銳老師,盡管很多時候我加了倍地用心聽,我也沒有聽懂,還有就是陶然老師了,陶然老師的普通話絕對不是香港的腔調的,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印尼華僑,但是可以這么說,在我還沒有認識周蜜蜜老師和蔡益懷老師之前,陶然老師的普通話,一定是所有的香港老師中間最好的了。
剛剛到香港的時候,我還會把菜放進碟子里,我還會問服務生要一杯冰水,我會一直等待幸運餅干,我常常有錯覺,以為我還在美國。
我在美國的十年,好像也只與香港有點聯系。我離開的最后一個小說,《香港文學》發了,我回來的第一個小說,也是《香港文學》發了。我到底還有《香港文學》。
《香港文學》三十年的會,我帶了一臺相機去拍他,他在那個晚上特別帥。我也喜歡那樣的會,全都是很酷的寫字的人。盡管我們沒有三十年,我與他只有十七年,其中十年又是見不到的,我在美國,一個字都沒有寫。
可是我想得起來和他的第一面,《廈門文學》的會,在廈門。我去那個會好像是因為我在他們那兒發了小說《朝西邊走去》,十七八年前的事情,如果是今天,題目肯定會被改成《西邊》吧?我不知道。很多事情我都忘記了,好像還有朱文和舒婷,我都忘記了,可是我和陶然就這么認識了,還有還有,鼓浪嶼的青菜真的很好吃。
隔了這么多年,我也沒有忘記我在廈門聽過的那個故事,相愛卻錯過的男女,約定一年只見一面,已經十年,直到這一個第十年,女人突然半夜發燒,同屋出去找藥,門外碰見男人,話還沒有講完,男人就在走廊里奔跑起來,四十歲的中年男子,竟然慌張到跌了一跤,同屋望著他沖出去買了藥,又沖回來,同屋說要出去走一走,出門回頭的最后一眼,女人的額頭上白色的濕毛巾,男人的手心細長的血跡,當是跌倒時的擦傷,他顧不得,他的眼睛只望住她。第二天傍晚,同屋要搭長途車去廣州,男人送她去車站,等車的時候,男人給二十歲的小年輕同屋買了一個冰淇淋,然后講了這一個故事,相見就已經錯過,一年只見一次,這個會或者那個會的機會,只愿一面,就滿心歡喜。同屋聽完了故事,吃完了冰淇淋,上了要過夜的長途汽車,同屋是去廣州跟男朋友分手的,一年異地戀,到了盡頭。
我給陶然講了那個廈門故事,他說是嗎?實際上只要見到他,我就會給他講各種各樣的故事,很多是真的,也有很多是假的,他只是聽著,完全都不笑的。實際上我們總也見不到,我們只是通郵件,我用電子郵件祝他生日快樂。
很多人覺得我不看書,新書都不用送給我,陶然總會送給我,簽上最工整的名字,我有他十七年前的書,也有他今年的書,在他那里,這就是一件互相敬重的事情,盡管世界都變了,很多人寫諂媚的字,很多人混來混去,他都當看不到,他寫他自己的字,寫作到了他那里,重新變回一件干凈的事。
我請辭《香港作家》的時候給每個人發了郵件,《香港文學》的編輯潘生還會回給我一句,哎,你又怎么啦?我沒有等到陶然的回復,他一句話都沒有。我給他講好笑的故事,他不說話,我告訴他有的文章太壞了,我看了想死,他也不說話,我說我要和誰打一架,我不一定輸的,我現在很兇,他都不說話,他也不笑,他皺著眉,略帶生氣地看著我。
他也不像蜜蜜老師那樣叮囑我不要丟了寫作,很多時候我們坐在一起飲茶,就是一句話都沒有。他一定是這么想的,我是怎么樣都會回來寫的,早一天,或者晚一天,無論他說話還是不說話。
很多事情當然會被忘記,事情太多,記憶也在變化,可是我會一直記得那個城市大學的會,我趕到了會場,燈都沒有空調也沒有的會場,他坐在那里,一個人,我走過去,坐在他的旁邊,暗淡的房間,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會。
當然后來我們還是找到了對的被臨時更換的會場,可是我們為什么要去這個會那個會呢?各種各樣奇怪的會。我只是會想起來,我們曾經一起坐過一個一個人都沒有的會場,好像全香港只有我在他的旁邊,凝固了的時間。但是我就是這么覺得,那真是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