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_荊州文物保護中心木漆器保護部主任 吳昊 整理_張明蕾

我算是一個標準的“文保二代”,子承父業。2002年讀大學那會兒,我已經被父親吳順清當成實習生在用了。有段時間,父親聯合一些專家想利用生物技術實現紡織品文物的清洗固化,他們覺得某種微生物可能具有“縫補”好糟朽絲織品的功能。不過觀察微生物需要連續幾天盯守實驗過程,出于安全考慮,博物館不適合作為24小時實驗場地,于是父親把實驗搬回了家,他們大人值白班,我被安排值夜班。在如此環境下成長,大學畢業后走進荊州文物保護中心,成為文博行當的一員,于我而言順理成章。
在大眾視野里,文物保護工作者籠罩著一層神秘面紗,因為很少有人能零距離“觸摸”到歷史。而要獲得“歷史觸摸者”的資格,除了對文博事業的熱愛,還需要有扎實且文理并蓄的專業知識。以木漆器修復為例,四個步驟中涉及了化學、物理、美術等多個領域。
第一步清洗脫水,需要化學知識。木漆器出土時很多都浸在地下水中,呈飽水狀態。水分子支撐著木胎,如果直接脫水,文物會直接垮塌。選什么樣的有機單體填充水分子的位置,不同的木質采用何種清洗脫水方法最佳,這都需要你懂化學。我們現在普遍采用的乙二醛復合液脫水法就是經父輩專家們多年實驗后的我國獨創成果。
第二步干燥定型,需要物理知識。出土的木漆器大多變形,物體內各部分之間會產生相互作用的內力以抵抗外力作用,這種單位面積上的內力叫做應力。我們在矯正固定文物形態時,需要確定幾個固定點并釋放應力,這就需要你懂得物理知識。
第三步修胎,不僅需要手工活出眾,還要對各時期木漆器的器物形制非常熟悉,打個比方,戰國的就不能修成漢代的。第四步髹漆彩繪,需要專業的美術功底。而這兩者又同時考驗耐心和細致度。所以說,文物保護工作不僅是個技術活,還具有濃厚的文藝范兒。
我大學選擇美術專業,就是為入行打基礎,即便如此,再加上從小耳濡目染,知識儲備依舊不夠。2007年3月,我利用業余時間到長江大學教育學院化學系在職學習,補充理科知識。節假日自此徹底離我而去,每天工作學習十幾個小時,倒也是樂在其中。2010年,我拿到了化學專業的畢業證書。
出土文物情形的千差萬別決定了文物保護技術的迭代更新,也要求文物保護工作者知識儲備與時俱進。參加業界學術交流,更新多學科的理論知識自不必說,創新文物保護手段和技術也是我們的目標之一。2004年,我在接觸紙質文物的過程中,發現書籍、字畫及經卷等紙質文物極易遭受灰塵污損、光腐蝕及微生物霉變等病害,就想“套用”絲織品的生物法新技術。在陳光利老師的技術指導下,我和湖北省博物館陳子繁合作,總結前人經驗,研發出了使用生物材料解決紙質文物清洗處理和加固修復等難題,研究成果申報發明專利并獲得授權。
2005年,荊州謝家橋一號墓出土了罕見的四層絲綢棺罩,其中第三層鋪開足有44平方米。一般情況下,文物保護修復中有機質文物比無機質難,有機質中比較難的是紡織品。按照以往做法,如此大的絲織品需分段提取。我們利用了此前研究出的紡織品加固技術,對棺罩進行了完整提取。
無論是提取出土紡織品還是修復木漆器,都需要你沉得下心、耐得住寂寞。出土木漆器只剩了一層漆皮的情況不在少數,木胎損毀,漆皮和泥土混雜,清理時得心細如發。2005年,國家博物館送來一個大漆盾——只有一盒子漆皮和一些現場照片,最大的漆皮巴掌大,最小的還沒指節寬。一層層分揭再加泥胎,折騰了許久。木漆器修復時間以年為單位,修一件至少三年。一個耳杯,單是干燥就得三個月,沒點耐心怎么行。倘若參加了重大考古發掘,那更是與世隔絕。我參與海昏侯墓發掘清理時,那兒的工作站需要刷卡進出,里面信號非常差,大家都戲稱為“第九監獄”。
文物修復還是一個“冒風險”的活兒。就拿戴手套這個事情說,各個階段的意義不同,大家看到的拿文物必須戴手套那是文物完成修復工作后,避免污染文物,而此前戴手套則是為了保護我們自己。2006年我參與清理長沙的一個明清墓時,因為手上有傷口,感染潰爛了。上藥就好,一停藥就繼續爛,前后反復了六七年才完全康復。細菌感染和過敏是干我們這行的常見病,為了保護自己又不影響手感,后來手上有傷口的一般不讓參與或帶手術用的硅膠手套。至于生漆過敏,那就沒招了,只能硬扛過去。
文物修復工作單調沉悶,待遇也不高,是一個活兒多人少的行當,以我們中心為例,木漆器部有21個技術人員,單是2017年10月至12月間就接收了4家單位的1700多件文物,每年修復完成則在900件左右。若擴大到整個木漆器修復工作量,情形同樣如此。因此,我們需要擴大隊伍培養人才。
我們中心是出土木漆器保護國家文物局重點科研基地依托單位之一,因此推廣木漆器保護技術也是我們的職責。中心在全國各地建了好幾個工作站,以工作站為核心覆蓋承接該地區的木漆器修復任務。我們幫助工作站培養技術人員,每年過去一兩次進行技術指導,解決他們集中起來的疑難問題。
在我看來,文物保護修復工作是個需要高新技術支撐的人工活兒。我們常“借” CT技術來掃描裹了幾十層的出土紡織品,最近還訂了三維掃描儀器和雕刻機器人。以后文物缺失的地方就可以做出三維矢量圖,再交由雕刻機器人補全,大大提高還原度和修復效率。
作為一個能親手觸摸歷史的文保工作者,我一直很自豪,我們每修復一件文物就是在補充和印證一段歷史,這其中的意義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