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濤
仁者喜山,壽者亦喜山。
深秋時節的一個早晨,我和一棵一千四百多年的壽者銀杏樹相見在嵐皋縣木馬河畔的山坡上。壽者多喜幽處獨棲,朝覲的路需耐煩地逆嵐河,溯支河,踅木馬河,當河流分支再分叉,溪水喧嚷而柔婉時,攀上一面緩坡,我和銀杏樹覯面了。
樹葉正黃,浮光曜金,漲滿了親昵。腳步移動著,一樹金黃從季節的爛漫景色里,從悠悠的希冀里,搖曳而至,飄然而起,詩意地縈繞進了這絳紅色的日子中。黃葉燦亮了人的眼睛,亦悸動出了人的叫聲。我抓起一把厚厚墜落的樹葉,在鼻息里深深地嗅了嗅,抬手拋向天空。每一片樹葉,都在旋轉中翩飛,每一枚葉子,都在舞動中舒卷著各異的姿態,飄拂成一葉葉暈黃的眷戀,念想著時光的經往,纏綿著美奐的景象。
樹身偉拔,高過了樹后的山峰。樹身離開地面后一分有二,似開未開,若合若離,我抱著你,你抱著我,纏綿著挺向天空。樹干高過人頭處,掛著塊當地政府名木古樹保護牌,仰頭細瞅,嘖嘖得知,樹圍十五米,樹高三十七米,樹齡一千四百年。默言自忖,回退一千四百年,銀杏樹最初萌芽立身時,那是隋朝的時光,上承南北朝下啟唐朝的大一統王朝。大樹暴芽初生時,也初生了三省六部制,初生了開科取士。楔地挺起的銀杏樹,洇染著“開皇之治” 的欣欣氣,遠汲著大運河的脈脈水,也難怪根勁樹茂十四個世紀了。
樹干粗闊,和樹下一間土屋近乎一般模樣。有人說樹得十個人牽手合圍,有人說要十二個人伸臂相量。樹下不遠處一放羊老人聞聽此言走近說:“這樹早年間有人量過,八摟九拃一姑娘,現在恐怕還不止呢。”我問咋是八摟九拃一姑娘?老人揮了揮手中放羊竹棍說,說是慈禧太后老佛爺在世的時候,一位趕考秀才路過此地到樹下躲雨,見樹奇粗,有心想量一下,便摟抱了八摟。摟動時發現樹后站著個大姑娘也在躲雨,不好再摟,只好收臂改用手量,量了九拃到姑娘身邊。雨停秀才趕路,遇到同道人閑諞,說木馬河邊的銀杏樹摟了八摟拃了九拃還剩有一個姑娘站立的寬度。這話后來被傳回到木馬河,“八摟九拃一姑娘”就成了這古樹粗大的形象說法了。
樹下土屋的院里,臥著座古墓。墓碑拙樸,文字漶漫。殘存的文字透出這是清代中葉甘姓夫婦的合葬墓,讓人不由得想起樹旁甘家坪出生長大的清末畫家甘棠。甘棠出生于道光二十二年,原名甘大霖,號醉霞。幼時讀過兩年私塾,從小喜愛繪畫,因家貧買不起紙筆,放牛、砍柴時用樹枝在地上比畫山水、樹木、鳥獸、蟲魚。一天一位農民請甘棠畫畫,現場卻沒筆紙顏料。甘棠看見旁邊地上有一塊灰白色的大石板,笑了笑,興趣盎然地讓和一盆黃泥巴水來,大家雖感到奇怪卻照辦了。甘棠挽起袖子,就勢把眼前坐著的一個光屁股娃娃提起來,放在黃泥巴水里蘸蘸,屁股沾滿泥水,又把娃娃提到石板上輕輕蹭了蹭,一個紅黃色的南瓜雛形立刻現出來了。順手扯了幾把青草、綠葉,揉搓一陣,擠出綠汁,在石板上點點畫畫,一幅活生生的南瓜畫躍然于石板上,妙趣橫生,引的圍觀人捧腹大笑。八國聯軍占領北京后,慈禧太后逃往西安避難,陜西巡撫鹿傳霖召甘棠為太后的行宮作畫。甘棠先是在墻壁上依據“萬綠叢中一點紅” 畫題,先畫出郁蔥的桑林,繼而又畫出一位背著背簍的采桑女。只見采桑女左手爬樹,右手摘葉,左腳隱于林間,而右腳則在樹縫間露出紅色繡花鞋的一點尖部,贏得了眾人對其點題之妙的嘆服。隨后甘棠又受命為太后內室畫了葡萄圖。畫面上葡萄藤桿蜿蜒,綠葉掩映,疏密相間,葡萄串串,似伸手可及。偷吃葡萄的老鼠,有的瞪著警惕的小眼,有的豎起靈敏的耳朵,好像稍有響動即可逃遁。又有二鼠爭食,似有吱吱叫聲,惟妙惟肖。慈裕太后見后嘆為“神品”,留甘棠到京供職紫光閣繪畫,自此名播京師,其畫作被收藏于故宮博物院。
樹下出畫家也出文士。樹下木馬河畔有座清乾隆五十五年留存下的葉仁安夫婦合葬墓,碑文七言詩體,新穎且別致,收錄進了《陜西金石文獻匯集——安康碑石》和《安康碑版鉤沉》典籍。我們慕名去看,荒草萋萋,苔蘚茂密,扯把草葉拂拭碑面,碑文楷體左行豎書,文字依稀顯現。“蓋聞初生太平世,福壽康寧人人欽。生于楚北通山邑,歡欣移居至秦境。惟望光陰百歲壽,古稀余四登天庭。□□□□□□□,嚴君慈母厚德情。略表寸心之薄意,稍酹劭瀝一片心。生于康帝伍十伍,歿于乾王庚戊春。安葬此處平利境,木馬河尾小地名。坐定西北平安穩,正向東南水秀清。蘭桂騰芳垂萬世,蔭佑兒孫發千金。父母恩深如海報,刊碑不朽永留名。”碑詩無撰寫人姓名,想來應是墓主人的一位文字頗淵的子嗣。孔子曾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邇之事父,遠之事君。”這位寫詩的葉氏后裔不知是否做到了“事君”,但卻真切地做到了“事父”。碑詩滲透了豐富的史料價值,佐證了明清兩朝陜南移民的重大歷史事件,從詩中也明晰地知道嵐皋置縣前此地隸于平利縣境。墓碑前的拜臺上橫陳著塊鐫刻精美的碩大方石棋盤,只是如洗的流光濯去了棋盤上最初的石質棋子。子承父好,子悉父好,墓主人生前許是諳熟文墨的,也是極喜象棋的。兩百多年前的碑詩幾近完好地存立于今,是葉氏后裔的幸運,也是木馬河的幸運。樹下的事總會受壽者的庇佑的,千載的銀杏樹鳥瞰著樹下的萬物。
嗜文癡棋的葉仁安早已成為古人,畫藝卓絕的甘棠也已成為古人。但這棵銀杏樹仍不急不緩地行走在時間的山道上,一歲歲的發芽,一載載的結果,不疾不燥,不卑不亢,矢志不移的走著,行過了唐宋,步過了明清,穿過了無常,迎訝著穿越。
“葉長千年茂,根扎大地深。不思登大雅,惟愿送溫馨。”年年歲歲葉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康熙乾隆王朝時的葉仁安曾漫步樹下把玩銀杏口誦詩文,道光咸豐皇帝時的甘棠也許身蹴樹下手捋樹葉枝畫白云,慈禧太后時的趕考秀才曾在樹下摟量樹身雨邂村女。今天,我們來了,為了千年的一晤,遁著冥冥之意的高遠,在一枚枚金黃葉片的輪回里,探索樹的秘笈,撫摸樹的蠹節莓苔,凝望前人背影,踏覓歷史軸心上移動的道場,跟著季節的腳步,將紅塵煙雨和對生命偉力的敬畏,系上樹的枝枝杈杈。
樹下曾有過學堂,有過村落,也有過繁華。如今大多的人下山去向往高樓,去尋找遠行。但這棵銀杏樹依舊牽著歲月的巨手,不棄初心契定,盤緊春秋,在巖石里涅磐,在陽光里掘立,看熱鬧褪去后的闃寂,閱風雨游梭中的人往。
樹旁一戶人家依樹而筑起數間土房,屋內地面上樹根悠游伸沒。一絲炊煙從屋內飄出,女主人正在給她的孩子燒火做飯。主人家的一雙兒女吃完飯后便需要乘車前往二十余里外鎮上的學校,他們和母親再次見面便已是下周末的光景了。她的丈夫在山下的石板廠里務工而數周才回家一次。平日里的這座山頭上,只有她一人獨自生活,陪伴她的除了春耕為稼秋收為穡的農活,便只有存在于電視機里的光鮮世界了。她家的鄰居早已遷出而搬至山下的高山移民安置房,而她自己卻不太清楚何時會離去,畢竟丈夫和孩子終是要回家的。
屋旁的銀杏樹,許是已經看慣了千年間的“春花秋月何時了”。人世的場場離別重逢在它眼下哭笑交替著,多少往事也無需細心銘記,而身處時間長河之中的它早已不悲不喜。
回望那棵銀杏,樹下熾色的樹葉上睡著屋主人的家狗,它的眼睛閉著,睡得沉沉的。銀杏樹葉輝煌的黃,家狗看習慣了。
責任編輯|王 琪